脖子上的狐毛围脖源源不断为他抵挡着寒风,上面特属于姬萦的温度,仍在温暖着他。
徐夙隐低声道:“喜欢。”
姬萦松了口气,笑道:“只要你喜欢,我也就不算白忙。”
她没有去追究那个吻是否改变了他们的关系,只因她不愿给他任何负担。
“昙花啊昙花,你什么时候才打算开放啊?”姬萦望着不远处仍含苞待放的几盆昙花,喃喃自语道,“我总听说昙花一现,却从未见过昙花开放的时候。听说比牡丹还美,是真的吗?”
“昙花艳色不及牡丹,香气不及金桂,数千年来被文人墨客追捧,或许只是因为‘一现’,所以才珍贵吧。”徐夙隐低声道。
“一现又怎么了?”姬萦不满道,“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昙花只能一现,因为它的一现便抵过万千现。”
她说完后,过了片刻,伸手握住徐夙隐微凉的手指。
“……就像你总说你身体太差,没有太多时间,但你能予我的喜怒哀乐,便比一百个人都多。”
徐夙隐没有说话,但却反过来握紧了她的指尖。
她想起指腹和手心中那些难看粗糙的老茧和伤痕,想要悄悄地蜷缩起五指,却被徐夙隐的五指从中穿过,牢牢地握了起来。
“我的手上有很多茧……”她低声道。
夜风吹ῳ*Ɩ过庭院,送来兰草和昙花摇曳的簌簌声响,还有徐夙隐低若蚊吟的回答。
“我只恨自己不能代你受苦。”
风停了,他的声音也大了起来,如同千山鸟飞绝之后的钟声,一波又一波地回荡在姬萦心中。
“这些茧痕,是你夙兴夜寐、勤奋不懈的成果,而伤痕,是你保家卫国,奋勇杀敌的证据。”
“能够触摸到它们,是我的荣幸。”
姬萦怔怔地看着他。
静谧的月色之中,昙花静悄悄地开放了。雪白的花瓣,像是观音座下的莲台层层叠叠,烛火的掩映中,它们不似平常那样冰冷,蒙上了一层昏黄的暖光。
姬萦眼角余光中甫一触及那一朵朵圣洁的花朵,就连忙叫喊起来,生怕昙花真的一现,徐夙隐没能赶上看这一眼。
昙花多在夜中开放,愿意为它的美丽点烛等待的人只是少数,姬萦也是头回看到真正的昙花盛放。
她看着那几盆在短时间内便开得枝头满缀的昙花,嗅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幽香,痴痴道:
“真好看啊。”
徐夙隐温柔的目光落在她的烨烨生辉的眼上。
“是啊。”他轻声说。
只可惜,他不能看上一辈子。
昙花乍现,也不过是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后,昙花纷纷凋谢,徐夙隐不禁想起了自己,悲伤还没来得及涌现,姬萦已经拍着屁股站了起来,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她跑到那几盆昙花前,摘下了刚刚凋谢的花朵。
徐夙隐跟着站了起来,不解地看着她:“昙花已谢,摘下来又能如何?”
“昙花凋谢,虽然不能看了,但还能吃啊!”姬萦说。
“昙花……吃?”
“对啊,你没吃过吧?这是我从花房老农那里取的经,昙花刚凋谢那一会,把花瓣摘下来做粥,或者和蛋一起炒,都是难得的美味!”姬萦兴冲冲道,“我就是想着夜里看了灯,一定会肚子饿,炒一碗碎金饭正好!”
徐夙隐没想到这才是看昙花的原因,他初只惊异,但想到做这事的是姬萦,又不觉得奇怪了。
昙花虽谢,却并非生命的尽头。
姬萦的乐观感染了他,徐夙隐的唇边也不禁露出微笑。
“的确正好。”
姬萦捧着那一把昙花去到夙院的小厨房,熟练地生火热锅。
徐夙隐站在一旁,不等她吩咐,便已经将昙花花瓣择好的摘下,用清水洗涤后,放至灶台。
“真奇怪,我总感觉和你特别有默契。”姬萦一边准备煎鸡蛋,一边说,“好像这些事我们已经做过无数回,只是我都不记得了。”
她磕鸡蛋的手一停,想起白鹿观地窖里的那一百零三针,到底对自己的记忆不能百分百信任,狐疑地看向徐夙隐。
“这些事我们之前做过吗?”
徐夙隐垂下眼,平静道:“没有。”
“是啊,我也记得没有。”姬萦摇了摇头,“……真奇怪。”
鸡蛋液入锅,瞬间在热油的刺激下香气扑鼻。姬萦等到蛋液基本凝固,再用铲子微微铲碎了,混入冷饭混炒。
小小的厨房中满是食物和昙花的清香。
她没有注意到,在她认真炒饭的时候,徐夙隐眨也不眨地看着她。
就像她也没有注意过,在很多时候,徐夙隐的目光都义无反顾地追随着她。
他庆幸她总是朝前奔跑,并不留神身后那些已经看过的风景。
只有如此,他才能说服自己,明知自己剩余的时间已经不多,也要自私地留在她的身边。
昙花花瓣下锅,再趁热炒上几下,姬萦铲出两碗香喷喷的昙花碎金饭。
“我连泡菜都准备好了。”她得意洋洋道,从小厨房里拿出一碟泡萝卜。
或许是心情开阔所致,也可能是单纯只因为这碗饭是姬萦炒的,就连近来胃口不佳的徐夙隐,也吃完了那满满一碗碎金饭。
“你好像挺喜欢我的手艺。”姬萦撑腮看着他,难免心中得意,“下回我再做别的给你吃。”
下回又是哪回呢?
她下一次回头,又是什么时候呢?
徐夙隐微笑道:“……好。”
……
昨夜为了等昙花开放吃那碗碎金饭,姬萦熬了个夜。
她已经很久没有熬过夜了,以至于第二天的议事上频频走神。
“……主公?主公?”尤一问的声音唤回了她的神智。
她从周公那里临门一脚回到现实,尴尬地咳了一声:“你继续说,我在听呢。”
花厅里,尤一问继续说道:“我们走北线的一支商队传回来消息,通州曾出现过和霞珠姑娘描述高度相符的一家人。名字、家庭情况,都能对得上。属下已派人前去接洽了。”
“通州?那么远?”姬萦原本一脸喜色,听到是大夏版图边缘的通州,眉头又皱上了,“什么时候能到暮州?”
“路上要是不出意外,也要一个多月时间。”
“好,这事你盯着点。”姬萦说,“此事先不要告诉旁人,霞珠找家人找了许久,若不是正主,让她空欢喜一场也是不妥。”
“属下明白。”
尤一问退下后,姬萦从交椅上站了起来,刚一走到花厅门口,就看见徐夙隐穿大氅的身影。
“夙隐!”
她刚心中一喜,便看见徐夙隐身后还有脚步匆匆的江无源。
江无源最近负责的是与青州的联络。他的出现,代表着青州皇宫内的霞珠出问题了。事关霞珠,姬萦心中霎时没有了那些旖旎,她神色严肃起来:
“江兄怎么也来了,青州出什么事了?”
“我刚刚收到了青州探子的消息……江兄似乎也是为此而来。”徐夙隐看向江无源,“还是你先说吧。”
江无源看向姬萦,迟疑了片刻,开口道:“此事还未确认内情,主公切勿冲动。”
“快说,到底是什么事?”姬萦催促道,声音中带着一丝急切。
“……霞珠姑娘,被延熹帝收入后宫,封为纯容华了。”
“什么?!”
姬萦难以置信道。
……
冬至的三天前,寒风呼啸着从宫道上穿梭而过,整个皇宫仿佛被一层寒冷的雾气所笼罩,显得阴森而压抑。
青州皇宫内的宫婢正因祭祖大事和当日宴饮忙得不可开交。
霞珠作为椒房殿的一员,也为了帮皇后筹措冬至宴而忙里忙外。
这种脚不沾地的忙碌一直持续到冬至宴当天。
当天,灰沉沉的天空一片阴霾,仿佛被一面厚厚的灰色帷幕所笼罩。霞珠站在皇庙高耸的台阶下,只能依稀瞥见许多身穿袈裟的和尚的身影,帝后两人的身影显得格外模糊和遥远。
除了祭祖仪式上匆匆的一面,皇帝连晚上的宴会都没参加。
所有人都习以为常,没有皇帝的冬至宴也顺利开完了。
酒宴在夜色最深的时候终于结束了,月亮高悬在天空,洒下清冷的光辉。地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寒霜,踩上去嘎吱作响。霞珠和同住一间耳房的绿衣宫女拖着紧绷了一天的身体往住处走,她们的身影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单薄。
“我们娘娘出手就是阔绰,今晚椒房殿的奴婢们都拿到了二十两赏银呢。”绿衣宫女一脸喜色道,“听说文鸳姑姑甚至分到了一粒金瓜子——”
这段时间的相处,霞珠也和椒房殿里的同事们渐渐熟悉起来,她们都是原本另有差事,只不过因为各种不同的原因,进入延熹帝的视野,遂被皇后带回椒房殿的宫女。
“你别记恨娘娘,娘娘反而是在保护我们呢。”绿衣宫女曾悄悄对霞珠说过。
她来日尚浅,但也已听说宫中许多宫女失踪死亡的事件,与皇帝隐隐有关。她虽不知真假,但相比起陌生的延熹帝,她更愿意相信这群对她满面关切的宫女们。
“文鸳姑姑……”霞珠犹疑着说出这段时间一直埋藏在心里的疑问,“她的脸……”
按照宫规,别说是脸上有伤了,就算是身体上看不见的部位有伤,都无法通过宫女遴选。文鸳姑姑的伤,只能是入宫之后才有的。
“是姑姑自己划的。”此事似乎并非机密,绿衣宫女痛快回答了她的问题。
“为什么?”霞珠怔怔道,不禁想起了同样自伤面孔的江无源。
江大哥是为了不给姬萦添麻烦,文鸳姑姑呢?
“文鸳姑姑从前可是远近闻名的大美人呢。”绿衣宫女面有怀念,她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然后压低声音对霞珠耳语道,“听说陛下有意临幸文鸳姑姑……姑姑当场就划破了自己的脸颊。陛下大怒,要打杀姑姑,是皇后娘娘赶到将她救下。”
“陛下真的有……吗?”霞珠用口型做出“狂症”二字。
“嘘——那些事不是我们能说的。”绿衣宫女眼中闪过一丝恐惧。
霞珠只好闭上了嘴。
她只知道白鹿观的姜神医会医癔症,那些口中嚷嚷着胡话,不是伤人就是伤己的病人,在姜神医的针疗过后,虽然人会变得呆呆木木,但至少不会再有从前那些情绪激动的行为。
不知道那针疗,能不能治狂症呢?
她还没走到那排低矮的耳房前,一个小太监神色匆匆地从夜色中走了出来,一路快走到霞珠面前,微微低了一头,急切道:“霞珠姑娘,我们陛下又头疼啦,还请姑娘随小的走上一趟。”
那绿衣宫女不安地看向霞珠。
“我……我知道了。”被调到椒房殿后,她陆续被皇帝召过几次,但都是规规矩矩的按头而已,因而现在也不是特别慌张,托绿衣宫女告知文鸳姑姑一声后,她跟着小太监快步走向太极宫。
太极宫内,浓重的酒气弥漫在空气中,令人感到窒息。破碎的茶盏和酒坛碎片散落在地上,在昏暗的烛光下闪烁着冷冷的光。霞珠小心翼翼地踏入这一片狼藉,心中充满了恐惧和不安。
“奴婢参见陛下……”她弱声开口。
长榻上的明黄身影依旧一动不动,只有沙哑的声音传出:“过来吧。”
霞珠这才轻声走近,小心翼翼地伸手向延熹帝的太阳穴。
鎏金的发冠碍事,头皮上是最多穴位的地方。霞珠犹豫片刻,还是拔下了连冠于发的金簪。
延熹帝忽然睁眼看着她,那双醉意朦胧的眼睛里既然没有恼怒,霞珠也就硬着头皮取下了金冠。
她把金冠和金簪都放到一旁,十指伸入延熹帝的一头乌发之中,轻轻揉捏着他头上的穴位。
延熹帝睁开的眼睛渐渐又闭上了。
他的呼吸声很轻,但霞珠知道,他并未睡着。
她站在榻边,弯腰揉捏,长时间曲起的腰背越来越酸疼,她悄悄地调整了几次弯腰的幅度,但都只是杯水车薪。
“……坐下罢。”延熹帝忽然说。
“奴婢不用……”
“坐下。”延熹帝仍未睁眼,但语气变得不容置疑。
霞珠左看右看,不敢和延熹帝坐一个榻,无奈在脚踏上坐了下来。
“你为什么这么怕朕?”延熹帝闭着眼问。
霞珠不敢说因为他有“狂症”,笨拙地掩饰着:“奴婢出身平凡,陛下身份尊贵……”
“尊贵?除了你,还有谁觉得朕尊贵?”延熹帝忽然睁眼,脸上怒意难掩。
霞珠被吓了一跳,双手从延熹帝的头上缩回胸前。
延熹帝看她这副模样,顿觉扫兴,他嘲讽道:“朕知道你为什么怕朕,朕有狂症的事情恐怕已传遍宫廷了吧。你知道朕发病时是什么样子吗?”
霞珠不敢看他,愣愣道:“奴婢不知道……”
“朕犯病的时候,就会失去理智,脑子里想的都是从前的事,等回过神来……便犯下不可挽回之事。你本是医女,可曾见过类似的病人?”
“虽然奴婢未曾见过这样的病人,但《黄帝内经》中说过‘悲哀愁忧则心动,心动则五脏六腑皆摇’,陛下的病情既然是由心结而起,不解心结,恐怕再多药石也无济于事。”霞珠道。
“解心结……谈何容易。”延熹帝脸上扭曲的苦笑,更像是将哭未哭的挣扎。
他混沌的目光从华丽精致的天井转到霞珠脸上。
那是一张平凡无奇的圆脸,若说唯一出彩,便是那双黑白分明,清澈湿润的鹿眼。看着这双眼睛,延熹帝就能明白,这是一个对他不具威胁的人。
她不知何时忘记了恐惧,只以医者特有的关切目光凝视着他。
她在等他说出关于病症的更多线索,但他不能说,那是世上已无人知晓,而他决心要带进坟墓里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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