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密道另一头,姬萦派江无源去看了,的确通往谭细细目前所住的民居。
她也不太相信谭细细有这本事能修条密道出来,所以最大的可能就是在他之前,这条密道便存在了。
是世祖防着将军沈胜,特意在赐府之前修了一条密道,还是沈胜自己为了以防万一自己修建的?
目前看来,和她没有关系,并且得不到答案。姬萦就将这疑问搁置一边了。
将军府还是照住,但府内多了许多毛茸茸的身影,姬萦有时一睁开眼,枕头上就多了一白一黄两个肥猫。
那只穿褂子的小猴子,更是肆无忌惮地在府内荡来荡去,姬萦有时在院中练武,它看得高兴,还会在树枝上发出唧唧的叫声。
日子就这么平淡地流淌着。
她猜测徐籍不会白养她太久,果然,又过了一个月,一个小官来传话,说是宰相召她有事相商。
当日恰好是个艳阳天,姬萦从衣橱里挑了件茜色的道袍换上,高高束起及腰的秀发,迎着灿烂的夏日,如一抹刚刚燃起的新生火苗,风风火火地迈进了宰相府。
她见到徐籍的时候,徐籍正在廊下和张绪真说笑。
张绪真手里提着一个鸟笼,里边关着一只羽色朴素的鸟儿,随着张绪真的逗弄,鸟儿婉转啼鸣,叫声清脆。
“明萦道长,来得正好。你来看看这百灵,训得真是好。”徐籍笑道,看得出心情不错。
“小冠真是赶上了好时候,能够听到这么悦耳的鸣叫。”姬萦笑着拱了拱手,然后走到徐籍身旁,一起观看那笼中百灵。
“明萦道长养过百灵吗?”张绪真问。
“未曾养过。”
“那真是可惜了。”张绪真道,“乐之王者,当属百灵。若明萦道长有意,一定要告知于我,我一定为你找来极佳的百灵。”
“多谢张兄美意,小冠一定记在心上。”姬萦言笑晏晏。
客套话说完,该进入正题了。
徐籍袖手看着百灵,话却是对着姬萦所说:“明萦道长,听说你在凌县与县令定了赌约,在三日之内便征到了三千将士?”
他状若无意,姬萦却不可当无意来答。
“确有其事,不过小冠那时只是侥幸说动了城外的一个山寨当家,随我一同勤王平叛罢了。”
“道长太谦虚了。这样的侥幸,可不是谁都有。”徐籍大笑道。
姬萦一脸谦虚。
“此次我叫来前来,是有事想要托付于你。”徐籍说,“如今国家动荡,青隽需要扩大军队数量,但响应征召者却寥寥无几。我想让你在一年内征到五万精壮,你可能做到?”
“能。”姬萦毫不犹豫。
徐籍已经准备好听她的推诿之词,见她如此爽快的答应,喜出望外道:
“好!明萦道长既如此有信心,我就静待你的好消息了。一切征兵上的寻常事务,道长可与宰相府上的同知商量,若有拿不定主意的,可直接向我请示。”
徐籍语重心长道:
“扩军乃是一等一的大事,道长放心去做,若是成了,一定亏待不了你。”
姬萦笑着拱手:“下官晓得。”
抛开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胆大包天不提,姬萦还是挺喜欢和这个面慈心狠的宰相相处的。
她能够观察到他是以何种面目站到今日这个位置上来的,然后她可以借鉴、学习。
比方说,徐籍在施恩的时候,总是称呼姬萦为“道长”,而非名字或者官职,就好像他们之间还像之前那样以平等的地位相处。
于是姬萦举一反三,平日里自称“我”或者“小冠”,而当她打算表决心或忠心的时候,便自称“下官”。
其中差别,或许只有丝毫,但徐籍便是凭着这些丝毫之处上的小心谨慎,才走到无上之上这一步的。
连小处都能如此用心,何况大处?
姬萦先找了宰相府上的同知,了解了目前扩军的诸多基本情况,然后回到姬府,立即召来了府中众人。
就连刚刚放衙,正在将军府底下卖力铲屎的谭细细,也被她特意叫到了花厅里。
谭细细初次见到江无源,乍一看有个戴面具的高大怪人站在花厅里,吓得他险些一趔趄,等站稳后,又畏畏缩缩地选了个远离江无源的地方站立,平举着两只还戴有牛皮手套的手,一脸茫然地看着她。那只穿小褂儿的猴子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也站在他脚边,像孩子似地牵着他的裤脚。
“细细兄,你可知道青隽扩军的事?”姬萦笑道。
“下官听说过。”
“宰相问我能不能在一年内征到五万精壮。”
谭细细瞪大眼睛:“大人可拒绝了?”
“我答应了。”姬萦说,“所以才想来问问你的意见。”
徐籍第一次就交这种艰巨的任务给她,不就是想看看她的能耐吗?若是知难而退,她这辈子大概也就是个挂名太守了。
正因为如此,她才会一口答应下来。
而谭细细在不入流的典史上干了大半辈子,从本质来说就不是一个汲汲营营的人,所以他理解不了姬萦的想法,听见她的话,只觉得两眼一黑。
“这您也敢答应?五万精壮,不是五万阿猫阿狗——”
谭细细愁眉苦脸,叫苦不迭:
“这不是弓起腰杆淋大雨,冬天躺在雪地里——又背时又找死吗?”
姬萦摆了摆手,说:“不必那么慌张,其实我心中已有了粗浅的想法。不过还是想集思广益,听听你们的想法。”
有个屁的粗浅想法,姬萦脑子里一点想法都没有,但她笑眯眯的,好像真的已有了思路。
“都说说罢。”
话音落下,花厅里沉默了半晌。
“青州附近……还有没有山寨?”秦疾犹犹豫豫地开口了。
姬萦知道他想说什么,作为凌县事件的当事人之一,他还想故技重施。
“据我所知没有。”姬萦浇灭了他的希望,“青州有大军驻扎,节度使府又安在这里,周边并无贼寇。”
“竖起招兵旗,自有吃粮人。”岳涯神色散漫,带着一丝轻蔑说道,“青州招不到兵,只因为他青隽军的兵饷太低,众人都不愿为他卖命罢了。”
“我了解到的情况也是如此。”姬萦给了他一个赞赏的眼神,“如今世道刚乱,百姓家中还有存粮,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来参军的。要想激励大家的积极性,就应该提高参军待遇,但就目前看来,参军要担惊受怕,还要动辄断胳膊断腿,而要想拿到丰厚的回报,只有获得阵亡抚恤这一条路。但哪有人是奔着阵亡抚恤去参军的?”
江无源迟疑道:“可是……全国的兵饷都是这样,青隽军的待遇并不算低。”
“那就说明全国的兵饷都太低了。”姬萦断然道,“不精不诚,不能动人。”
谭细细欲言又止。
“细细兄,你有什么想说的,尽可畅所欲言。”姬萦说。
谭细细这才说道:
“大人是想用密道里的那些银锭去招人吗?那些钱来的不明不白,大人要如何解释?”
三个大木箱,一共有四十万两纹银,放到哪里去都是一笔巨款。
不过,就如谭细细所说,没过明处,不能光明正大地拿出来用。
“若是不动用这笔钱,有办法另外凑来增饷吗?”
花厅内陷入一片沉默,几人都面露难色。
姬萦视线游荡,最后落在自己身处的这栋宅院上。
府邸是作为赏赐的其中之一给她的,地契都在她手里,她也不可能在徐籍手下呆一辈子,迟早撕破脸皮的两个人,在对方势力范围内置业是很危险的事,还不如现在就变卖成银两。
只不过这座前将军府有久远的闹鬼传闻,想来是很难卖出去的。
姬萦暂时放弃了这个想法,思考着其他方案。
“你们都回去想想吧,两日后放衙了再到这里来商量对策。想得出来最好,想不出来也没事——”
像是要放宽众人心似的,姬萦特意笑着说道:
“大不了在众人面前丢个脸,多挨几下板子罢了,此事是我一人接下的,若完不成,我也会一人承担后果。”
“某怎么会让姬姐一人挨板子!”秦疾义薄云天,当下就大声说道,“姬姐受什么罚,某一并承受!”
江无源皱眉道:“若实在不行,大不了一走了之——”
江无源锋利的目光扫向角落里的谭细细,又白又胖的中年典史把身体往墙壁方向一转,用沾着不明物体的牛皮手套识趣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我本就不赞同来这里。”江无源把话说完。
“谭典史,把手放下来吧,不必如此。”姬萦笑道,“我用人的法则一贯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谭细细转过身,半信半疑地看了看姬萦,又看了看其他人。
“我在凤州的雅社还在继续运转,每个月都有一定收入。再加上一些产业,大约能拿出十五万来。”岳涯开口道。
“这是你自己的体己,我不能收下!”姬萦说。
“既然是我的体己,那么我想怎么用怎么用,想给谁用给谁用。”岳涯漫不经心地逗弄着跳到他桌上来的小猴子,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这钱我存在金记钱庄,青州就有分号,若要得急,今日就能取出。”
姬萦又推拒了一次,到第三次时,她说:
“这只能作为最后的手段。大家先回去想想看有其他办法没有,两日后,我再在这里做最后决断。”
姬萦决心用一个夜晚的时间好好思量这件事要如何解决。
可惜意志是意志,身体是身体,等姬萦睁开眼时,莫名发现天已亮了,而办法还仍未出现。
船到桥头自然直,她一向看得很开。既然暂时没有灵感,那不如到外边走走,寻找灵感。
姬萦随手从衣橱里抓了件天蓝色的道袍换上,飞快洗漱过后,踏出西院大门。
东院自然就是沈胜和他的新娘子的新居,也就是血案的现场,姬萦多少觉得晦气,仍旧用一把大铁锁封存了起来,自己住在西院,另外三名男子则住在南院的几间厢房里。
她走到中庭的时候,秦疾正在晒他那些树枝。
据他所说,每日清晨的这个时候便是晒树枝的最佳时机。他像保养传家宝一样仔细地保养着那些树枝,连他箱笼里的孔夫子都没有这种待遇。
岳涯有一次提醒他把那些长久放在箱笼里的书册拿出来晒晒,消消潮气,他却说:
“晒了有甚用,科举都不开了!等开了再晒也来得及——”
典型的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不当和尚了,这钟是一点儿也撞不了。
姬萦越过正在专心致志晾晒树枝的秦疾,跟厨房里忙碌的江无源打了声招呼,又在姬府门口碰见了去山里练武刚刚回来的岳涯。
他身上蚌紫色的直裾袍被晨露和汗水浸得半贴在身上,细长的脖颈上还有汗珠在往下滴落。虽然已至冠年,但岳涯骨架纤瘦,身量高挑,仍保留着少年郎的雌雄莫辨。
他看见姬萦出门,眉毛一扬,说道:“想到办法了?”
姬萦尴尬笑道:“办法不来寻我,我便出门寻寻办法。”
岳涯哂笑一声,不以为意道:
“我已交代金记钱庄青州分号的掌柜了,明日随时可以提取十五万纹银。”
“多谢多谢——”姬萦拱了拱手,“不过,我还是希望明日用不上这笔钱。”
告别岳涯,姬萦踱步出门,思考自己该做什么。
想不到,她就溜达到目之所及的第一家茶馆里坐下,扔了三文钱到桌上,要了杯清茶和一碟瓜子。一边喝,一边看着路过的人群,观察人间百态。
街边的粗茶摊子坐的大多是做体力活的贫困百姓,像她这样光鲜亮丽的女冠却十分少见。
旁边桌的人们频频朝她看来,尤其是她身后那显眼无比的剑匣。
“……该不会是那个住进沈府的……”
“人家住了这么久也没事,修道的就是不一样……”
“……也看不出多了胳膊还是腿,那处月人首领真是她杀的吗?”
姬萦听到他们在议论自己,也不恼,十分大方地招手让他们坐过来。
“你们想知道什么?直接问我呀,我都告诉你们!”
那几个布衣粗裳的庄稼户吓得连忙撤回眼神,而另有几个胆大的,犹犹豫豫地看着她。
“大人,我们无意冒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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