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绥反问:“殿下不也一个人过来了吗?”
他没拆穿她。
少女身上淡淡的酒香,甜得发腻,散着诱人的软甜。
陆绥今晚滴酒不沾,这会儿却有些恍惚,望着她不安的神色,一时走了神。
他忍不住不多想。
有什么事情值得她避开耳目,特意跟过来。
孤男寡女,春心意动。
“我是跟着你来的。”竺玉仰着脸,喝了酒就更加乖乖软软,她有求于人时,也知道说好听的话:“我怕陆兄觉得孤独。”
这话是很刻意的讨巧。
生疏还没什么技巧。
陆绥是再清醒不过的人,但今夜无缘无故,并不疑心。
甚至觉得她字字句句都是真心,没有其他的算盘。
方才的宫宴,她频频朝他看了过来,三番五次,不知收敛,也以为他没发现。
诸如此类,今晚种种,都彰显着不同寻常。
陆绥竟有了不切实际的念头,她的心也不可能真是石头做的,为情爱困扰的不厌其烦的人,兴许不止他一个。
若是…
她对他有意。
趁着月色,同他剖明心迹。
两家从前的种种仇怨,也不是没有和缓的手段。
陆绥甚至已经开始在替她谋划后路,她的声音骤然打断了他:
“陆兄,我听说陈大同死在了山西。”
竺玉开口提起了正事。
陆绥回过神来,听清她的话,脸色慢慢的冷了下去,他是何等聪明的人,一下就听出了她的意图:“殿下想问什么,不必拐弯抹角。”
默了默,竺玉垂眸:“他的账本不见了。”
其实她今晚也只是来试探陆绥,她清楚就算她开口问了,陆绥也根本不会告诉她。
若是今晚站在她面前的是吃醉酒的李裴,连哄带骗,她还可能还能撬出些话来。
至于陆绥,绝无可能。
湖边一时陷入沉寂。
寒风刮过,像打在脸上的一记耳光。
陆绥觉得她的话也是响亮的一巴掌,叫他从自作多情中清醒了过来。
他和李裴,在她眼中又有什么不同。
都是能用得上的时候,才想得起花言巧语来利用一番。
不,他甚至还不如李裴在她心中来的讨人喜欢。
陆绥步步往前,将她逼到了亭子里。
夜色漆黑,架在高出的宫灯唯余羸弱的烛火。
火光在男人冷峻苍白的脸庞摇摇晃晃,他眼瞳漆黑幽静,犹如地狱深处开出的业火,叫人心惊。
“殿下想问真的账本是不是在我手里吗?”
竺玉觉得他这样反倒可怕,看不出深浅,辨别不清喜怒。
她有些后悔今晚这遭试探,后背直发冷,巨大的压迫感之下,她想落荒而逃,刚转过身,就被身后的男人狠狠扼住手腕,男人沉默间爆发的大力像是能生吃了她。
她被困在他的臂弯间,她越挣扎,横在腰上的手臂刻意收得越紧。
两个“男人”的搂抱,当然不像样子。
竺玉又气又恼,她狠狠踩了他一脚,却像棉花砸在石头上,对他毫无影响。
竺玉不知道他这是在发什么酒疯,只觉得掐着她腰肢的手,像压在她身上挣不开的一座山,沉沉的,牢牢的,禁锢着她。
她抬头,差点碰到了他的唇。
竺玉的唇瓣一张一合,有意恶心他:“陆兄!你这是做什么?快些松手,我并无龙阳之好!”
她的话没有作用。
陆绥很冷静,丝毫不觉得恶心。
他的眉眼像落了霜,瞳色清冷,映着月色的疏离冰凉,他的手指缓缓移至她的脖颈,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喉咙。
喉咙细细的,平滑的,什么都没有。
竺玉浑身定住,像是被点了穴。
第53章
隆冬时节。
竺玉穿得厚厚的,外头还罩了件避风的斗篷,她平日里在学堂穿得也都很严实,一层叠着一层,尤其是衣领,将脖子都遮得很严实,怕得就是旁人盯着她的脖子看。
瞧出点什么不同寻常来,惹人心疑。
不过也不是没有喉结不明显的男子,真被人问起,她也提前准备好了腹稿来搪塞。
陆绥的指尖仿佛沾了些深夜的露水,冰凉刺骨,瘦白修长的指尖轻轻挑开了她的衣领,捏着她细细的脖颈,大拇指漫不经心抵着那原本该有喉结的地方,轻柔得摩挲了两下。
她好像被捏住天敌后颈的小动物,顷刻间就乖觉了下来,浑身紧绷,似乎都忘记了要动。
陆绥什么都没有说,正是因为他一个字都没说才让她觉得可怕。
她身体僵硬,往后已是退无可退。
幸亏夜色昏沉,她的脸色已经苍白到底,圆润乌黑的眼眸透着几分被吓坏了的可怜,好似浮动湖面的潺潺水色。
竺玉心里已经慌乱一片,陆绥这是什么意思?是在警告她吗?无声告诉她已经看透了她的身份。
可他若是真的知道了,大可以直接去父皇跟前揭穿她的身份,欺君罔上是死罪。
她动了动唇瓣,嗓子干涩的厉害,话到嘴边,她还是不敢问明白。
陆绥居高临下看着她,挑明了话,仿佛已经很不耐继续同她装傻下去:“这里什么都没有。”
竺玉悬在半空的心,因为他这句话终是沉了下去。
她的脸色不太好看,下意识躲闪他的目光,微微撇过了脸,试图糊弄过去:“陆兄,我是在问你账本的事。”
陆绥的指腹寸寸往上抬,力道很轻,几乎没怎么用力,捏住了她的下颌,缓缓将她的脸转了过来。
他很平静也很大度的告诉了她:“账本在我父亲手里。”
陆绥的视线顺着这张脸,毫不遮掩扫遍她的全身。
他忽然想起来那日她在温泉池水中,以为不会有人过去,靠着池台,闭着眼睛全无防备的睡了过去。
没有绷着平日拘谨紧张的姿态。
很是放松。
秀美白皙的细颈枕着池台旁的边缘,小脸柔嫩,神色乖觉,竹窗透进来的光勾勒着她身上诱人的弧度。
陆绥在那天之前,就开始变得不对劲。
到现在。
还是会很轻而易举就被她吸引了目光,忍不住去关心她在做什么,一举一动,收在眼底。
陆绥不愿意承认这是情动。
他对男女情爱,很是淡漠。
陆绥的父亲和母亲,在外人看来是相敬如宾恩爱了多年的夫妻,其实并非如此。
他的母亲,对他的父亲没有几分感情。
嫁给父亲,是当年权衡利弊过后的选择,什么都算计到了,唯独没有感情。
母亲对他们这几个孩子,也没有过多的喜欢。
她只需要当一个挑不出错处的陆夫人就行,哪怕上次要为他挑选合适的妻子人选,也只是因为那是她身为陆夫人应该要做的事情。
父亲敬重母亲,应当也是有几分喜爱的。
可能不止几分,父亲在母亲的事情总会失去分寸,逐渐失去自我。
哪怕到现在,依旧患得患失,又将人看得很牢。
哪里像是在朝堂上运筹帷幄的内阁首辅。
陆绥并不希望自己以后也变成这样,所以他这辈子也不想要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人。
他宁肯不要,也免得为情所困、丑态百出。
陆绥很清楚自己若是动了心,多半同他父亲是一种人,内心会不断生出业障,令人窒息的占有欲会不断不断的膨胀,无法容忍她的眼里还有其他人,更惶论心里还有第二个人。
这种可怖的独占欲,并非理智所能控制。
他从小就是这样,喜欢的东西始终都得攥在自己手里,哪怕坏了、不能用了、不漂亮了,也得摆在他的屋子里。
若是在意了什么人,便如前些日子那般阴晴不定,又或者像方才那般疑神疑鬼的。
陆绥静静回过神来,她的睫毛在颤,人好像也在发抖。
他微微蹙眉,不成想她竟然被吓成这样。
也是,这么多年提心吊胆,东窗事发是该害怕。
她看起来很脆弱,像失去依仗、清水逐流的颤颤花瓣,可怜又易碎。
她抬起眼,鼓足了勇气正视他,饶是他几乎已经点破了她的身份,这会儿她也还能装镇定:“我只是随便问问,首辅大人为国为民鞠躬尽瘁,账本在他手里,想来也不会惹出什么是非。”
陆绥看过了账本,那是陈大同他们用来保命的东西,既是同一条船上的蚂蚱,手里没点对方的把柄也无法安心。
上面仔仔细细记着他往京城送的银两。
陈皇后做的这件事,尽管假于他人之手,未必能做的那么干净,抽丝剥茧被扒了出来。
对陈家,是雪上加霜。
他们是该要着急的。
也难怪她今夜会迎着风雨找出来,勉为其难的来同他卖乖。
陆绥缓了缓语气,他说:“殿下所言极是。”
竺玉也不想同他在亭台里继续纠缠,陆绥现在手里捏着她的命脉,她也没心情去想别的事情。
满脑子想的都是要怎么堵住陆绥的嘴、她手里若是能捏住陆绥的把柄,这会儿也能反客为主。
逼迫他闭紧嘴巴。
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既说完了该说了。
她就该走了。
陆绥已经松开了手,她也能喘得过气来,胸腔不似方才那么闷得慌。
不过脚下发软,匆匆离开时脚下踉跄了两步,又没看清楚亭台下方的台阶,一脚踩空差点摔了个人仰马翻。
陆绥跟在她身后,搭了把手,他手臂有力,撑起了她有些软绵的身体,不知道是因为后怕,还是今晚喝了太久的缘故。
竺玉站稳身体后往前走了两步,很快就又停了下来,她转过身,陆绥还站在湖边,背手而立,沉默不语。
她其实也清楚,装傻和躲避都不是办法。
她又往回走,身上的斗篷挡住了大片的冷风,可她浑身还是冷得厉害,手脚冰凉。
她走到陆绥面前,男人比她要高出不少,即便她站在台阶上,也得微微仰着脖子才能看得清楚他的脸。
陆绥一如既往的镇定,平波无澜,像什么都没发生。
竺玉抿了抿唇:“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陆绥本以为她会像个小乌龟似的缩回自己的龟壳,若无其事的继续装傻。
这声问倒是在意料之外。
他想了下,没有必要在这种事情上欺瞒她:“先生带我们去京郊无名寺庙祭拜的那日。”
那么早。
竟然那么早就知道了。
却能忍耐这么久,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竺玉眼眶渐渐发红,她想开口求陆绥不要说出去,但又不想同他低头求饶。
不过陆绥既然这么久了都没拆穿她,他兴许就不屑于说了。
竺玉也知道自己这个念头很天真。
说不定陆绥有别的打算,他这种人精,不会做不利于自己的事情。
脸面同性命比起来,到底是性命更重要。
竺玉垂着脸,闷闷的声音小的几乎听不见:“你…不要告诉别人。”
周遭静若寒蝉。
淅淅沥沥的风雨里夹杂了泠泠的碎雪,停留在她的发间。
竺玉说出这句话时心里也没底,忐忑不安的,做好了被他一口回绝的准备。
等了几瞬,风雪中迎来他低沉的嗓音,简洁清晰:“嗯,不说。”
竺玉心中一喜。
陆绥并非出尔反尔的人,他要么不说,只要开了口就不会反悔。
只是片刻之余。
他的声音又从头顶缓缓传来,平静的像是已经结了冰的湖水,他问:“殿下打算用什么来换?”
冷淡如常的一句话。
仿佛拥有着拔掉她骨头、咬断她脖子的压迫感。
竺玉听见这句话内心反而松了口气,他有所图谋总比不声不响的要令她安心。
只不过,她还真不知道陆绥想要什么。
是权柄,还是利益。
这两样她自己都没多少,也许诺不了他很多。
竺玉仰着脸,月光尽情洒在她柔白的面庞,她很认真:“我有的,但凡不是特别过分,都能给你。”
只要陆绥今晚没有过多为难她,她都承了这份情。
甚至隐隐对这个人改观不少,可能就是话少,没那么冷酷,生来就孤傲,性子冷也是天生的。
陆绥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她很少有像现在这般放松了姿态、没那么拘谨的、柔软展现在他面前的模样。
微微仰起的脸,脖颈勾勒的弧度,清澈的眼神,还有似春醉樱桃的唇瓣。
每一处很好看。
让他想要更加靠近她,却又靠着耐性忍住了。
他是喜欢她对自己露出放松柔软的神态,好像被她妥帖放在了心里面,占据了一个值得信任的位置。
这种感觉很怪异。
陆绥既忍不住要喜欢,又冷冷的排斥。
他渐渐回神,他的耐性从小就好,他说:“殿下不要记恨从前的那些事就好。”
陆绥之前没有点破她的女儿身,便是没有打算利用这个来威胁她。现在亦然。
这么多年她都是吃软不吃硬,不然李裴也不能在她身边如鱼得水。
竺玉显然没想到会这么简单,陆绥比她以为的要…宽容许多,没有步步紧逼。
她长舒一口气,也学会说好听的话了:“以前的事,我一直都没有放在心上。”
顿了顿,她看着陆绥也没有从前那么害怕,甚至这会儿在他身边比在别人身边多出一种如释重负。
就感觉他们两人像是绑在了同一条贼船上,谁也不能背叛谁的怪异同盟。
她发自内心感激陆绥,甚至拍起了他的马屁:“陆兄,我以前就发现你是面冷心热、嘴硬心软的人。”
她一高兴,就有些飘飘然。
少女无意识抓住了他的衣袖,她对他笑了笑:“我这辈子都记着你这份情,若我得了势,往后也不会亏待你。”
陆绥看了眼被她攥在掌心,糟蹋的不成样子的袖口,他放任着没有管,过了会儿,男人垂下眼睫遮掩了眸底的情绪,不动声色道:“秦衡心细,李裴多疑,周淮安也不笨,你多防着点。”
竺玉没想到陆绥竟然还这么好心。
说实话,她还真的有些感动。
她重重点头:“你说的我都知道。”
陆绥看着她沉默了会儿,然后说:“我们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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