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理寺牢狱里,郁清梧沿着台阶而下,看见了被单独关在一处的邬庆川。
他蓬头垢面,根本看不见神情,但在郁清梧走到木栅栏那边时,锁住他的铁链突然响起来。
他应是被用了刑的,一动,伤口疼痛起来,让他忍不住喘息出声,道:“恭喜你,做了这个大局,终于可以杀我了。”
郁清梧静静看他一瞬,席地而坐,慢吞吞道:“阁老诱我去死,我诱阁老来亡。成王败寇,很是公平。”
邬庆川哈了一声,“怎么,来看我这个败寇的笑话?来看我这个弃你而去之人,是如何的狼狈后悔?”
隔着一根根栅栏,除了神情之外,郁清梧发现自己还看不清他的脸。
他摇摇头:“说不上弃我而去。我又不是稚子,自然知晓人都是会变的。”
他顿了顿,道:“你是害怕了。”
人都会害怕,人都能改道。
“——但为什么要用别人的性命来为你的害怕,你的改道献祭鲜血呢?”
邬庆川反而开始面无表情,“如今说这些,还重要吗?”
郁清梧依旧如同当年一样问:“为什么不重要?难道阿兄的命在你眼里,真的一文不值?”
他一字一句说道:“今时今日,你敢当着天地神灵之面,说出你是如何杀害阿兄的么?”
邬庆川却突然笑起来:“我已经成了这个样子,是必死无疑的,你也算是报仇了,那其中过程,知晓不知晓,又有什么干系呢?”
郁清梧闻言,神色阴沉下去:“有何干系?”
他一把抓住栅栏,压抑着怒意:“干系就是,一个人活生生被杀,他自己,他的亲人,都有权利知道他是如何没命的!”
于邬庆川不重要的事,却是他日日夜夜的梦魇。
有时在他的梦里,阿兄是被人推进河里,挣扎着求生却没有人救。有时又是被人先捂着嘴巴窒息而亡,死后抛尸。
他揣测其中细节,于噩梦里演绎了千千万万遍不同的凶杀,直到现在,还无法解脱。
这是他此生无法治愈的隐疾。
他眼中戾气翻涌,“邬庆川,我真恨你,也恨我自己,恨我当初拜你为师,从不疑你。”
邬庆川默然一会,而后笑了笑,“这样啊……这就是你还愿意来找我的缘由吧。”
他淡淡道:“你如果一定要听,我就告诉你。”
“三年前,也就是元狩四十七年冬……”
“我记得,好像是腊月初八,正好喝腊八粥,我便留你在家里住。行舟本没有来,但你久久没回郁宅,他便来找你,我让他也留下跟你一块住,他答应了——我当时就知道,他来寻你肯定是借口,应该是想从我这里拿走什么东西。”
“果然到了晚间,他偷偷摸摸去了小书房。”
邬庆川:“你也知道,大书房是我放文书的地方,一直有人把守着,但小书房却是你们平日里看书写文章的地方,容易进去。”
“我让人盯着他,心想,小书房能有什么东西让他去拿……我当时也很好奇,便没有阻止。”
他顿了顿,而后感慨道:“等他把东西拿出来,我才发现,他拿的是一首我之前做的诗。”
郁清梧紧皱眉头,“什么诗?”
邬庆川笑起来,“一首听起来像反诗的诗……这个孩子,还挺聪明的,知道咱们这位陛下最恨什么。”
郁清梧:“我以为,阿兄是拿到了你跟博远侯私贩茶叶的证据才会被灭口。”
邬庆川就嗤然一笑,“你后来把私贩茶叶的事情闹得那般沸沸扬扬,博远侯都死了,我可曾有事?”
郁清梧恍然大悟,“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邬庆川:“行舟恨我不管莹莹的死,反而跟博远侯相交,我能理解。他恨博远侯,想要把博远侯府扳倒,我也能理解。所以他查到了我和博远侯来往,想要把这件事情捅出去,我可以摁住他,却没有杀他——可他千不该万不该,想要拿到那首我在蜀州做的诗。”
他当时醉酒做的诗,当然是有一些愤恨的。
他自己都不记得了。
邬庆川说到这里厉声道:“我比你们谁都知道,一个昏字,便能让这个世道永不翻身。你我之力,全然徒劳,只有大夏朝换个姓才能重新开始!”
他的话一句比一句理直气壮:“难道我这个念头不对吗?难道我写的诗不对吗?”
郁清梧说不出不对两个字。
邬庆川便讥讽道:“可他却想拿了这首诗来威胁我帮他对付博远侯——他也配。”
郁清梧气息越来越重,手死死的握住栅栏,咬牙切齿:“他也配?他为什么不配?”
“他信你,敬你,重你,在得知你跟博远侯私贩茶叶后,也没有把莹莹的死怪罪迁怒在你的身上,最后被逼得走投无路了,才想拿了那首诗威胁你——可他威胁你了吗?他要是威胁你,就不是这个做法了,就不会让你夺了他的性命!”
郁清梧重重的拍打栅栏:“他是在顾忌,是在撕拉自己的血肉,一边是莹莹,一边是你和我——他最后在你叫人把我喊走之前,什么也没有说!”
邬庆川眸眼复杂,最后闭眼,“于他,我确实有罪。”
“元狩四十七年腊月初十,他去了你的府宅,我很害怕,我怕他会把博远侯府的事情告诉你,所以我选择先下手为强,让他去茶馆等我……你不是在揣摩其中细节吗?我来告诉你吧,到茶馆之后,我跟他明言我必须要走这条路,但他却如同你现在这般,对我讥讽,嘲弄,我都没有生气,我还给他机会,想让他为我所用。”
“但这个孩子啊,实在是太倔了,我没有办法,只好先骗他喝下了药的茶,再用茶馆里的枕头将他捂得没了气,让人连夜丢进了河里。不过,听人说,他当时还没有死透,他还在河水之中挣扎过。”
郁清梧的手一点一点缩紧,眼眶越来越红。
邬庆川深吸一口气:“后来……你跪着求我找人,我多高兴,真是上天助我。这样就可以善尾了,无论查到什么,我都不会告诉你,还会彻底抹除痕迹……如此,你就什么都查不到了。”
他说到这里叹息起来,“可惜啊,你还是疑心上了我,你要是不疑心我该多好。清梧,我是真心实意把你当儿子养的,我杀他,也是不愿意让他成为你我之间的阻碍。不然,你我父子,联手起来,把这洛阳闹得天翻地覆又能怎么样呢?”
郁清梧却在他话音落下之后,一巴掌拍在栅栏上,恨声道:“收起你的嘴脸——幸而你这一辈无妻无子,否则,也会落得一个妻离子散!”
邬庆川却被最后四个字激怒了,冷笑连连,怒声道:“我这辈子对不起别人,难道还对不起你吗?”
他挣扎着向前,带动着锁链不断发出刺耳的响声:“常言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郁清梧,你这个背叛师恩,不忠不孝的东西,有何脸面说我?”
郁清梧却开始平静下来,而后轻轻道了一句:“你若为父,虎毒不食子,畜生不如。你若为师,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也——你不配。”
他站起来,因知晓了阿兄去世的真相,便不愿意再跟他掰扯这些。
但邬庆川见他要走,却又激动起来,大声道:“你与我,又有什么不一样呢?不过是道貌岸然之辈,你若是有初心,该去敲闻天鼓,该去死在蜀州的百姓鸣冤——”
郁清梧没有被激,而是摇头,道:“邬庆川,你我唯一相同的,便是邬和郁两字,都长一双耳朵。”
“可你的耳朵,犹如心一般,是乌色的,是虚无的——你一直自欺欺人,以为自己耳听八方,耳聪目明,其实从回洛阳开始,你就已经是掩耳盗铃。”
邬,乌,无。
倒是邬庆川的一生写照。
他道:“我临来之前,钱妈妈让我给你捎一句话。”
“——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苟利社稷,生死以之。”
邬庆川喃喃咀嚼,“……苟利社稷,生死以之。”
他眼眶红润起来,“郁清梧,你到底图什么啊。”
“阿兄教我这句话,阿兄死在了夺嫡之战。”
“先太子和段伯颜教我这句话,他们也死在了夺嫡之争。”
“如今,我不愿意死,又有何错之有。”
他拍地哀声道:“何错之有啊!”
郁清梧没有再回他的话,只转身朝着牢外走去。
邬庆川眼见他越走越远,这辈子,眼见就再不相认,突然挣扎起来,朝着牢门跑去,却又被锁链绊倒,倒在地上,他艰难抬起头,大声道:“清梧——那个姑娘,山君……”
郁清梧脚步一顿,回首看他。
邬庆川想起当年段伯颜对他的好,哭道:“当初,我去蜀州,也是为了段伯颜。我后来留在断苍山,是听闻断字,之前是段,我才留的。”
“我是真的,真心实意过的。”
郁清梧:“好。”
邬庆川喃喃道:“你告诉她——告诉她……我,我……”
“我也曾,且喜淮山来故人。”
元狩五十年八月十八,邬庆川病死于牢狱。
第76章 点天光(2)
邬庆川死了,宋国公府的处置却迟迟没有落下。皇后从皇帝嘴里打探虚实,跟来长乐宫请安的太孙妃道:“咱们这位陛下,恐又觉得自己是慈悲为怀的神佛了。”
果然八月底,宋国公撕下自己的衣裳,在上头用鲜血写下一封陈情书撞死在牢狱后,皇帝大悲,没有依罪对宋家抄家灭族,而是留了其他人性命,允宋家男丁流放西南,宋家女眷抄没家财返还原籍。
好在宋家年轻一辈的姑娘都已出嫁,二少爷和三少爷因着之前宋知味没定下亲事,便把婚期定得晚——当时虞家和折家还颇有微词,认为宋国公夫妇太过于偏向老大,未免太过分了些。
结果现在宋家出事,婚期晚还没成婚,倒成了天大的幸事。
虞夫人接连拜了好几天的神佛,洛阳的寺庙道观都被她跪遍了。又四处布施白粥,感谢老天保佑。
最后亲自登门去见宋国公夫人,拉着尚且在病中的她道:“不曾想,姐姐竟有如此心胸,知道自家命不久矣,一直拖着不愿意定下婚期——我那时还埋怨姐姐太过嚣张跋扈,此时终于明白了你的苦心,原来是不愿意让我家的孩子来受罪。”
她大笑起来,拍着宋国公夫人的手道:“就凭着这份功德,你死后都下不了十八层地狱。”
宋国公夫人本就心力交瘁,多日来病恹恹的,如今被她这样一讥讽,再扛不住,瞬间晕了过去。
虞夫人瞧见,双手合十,“罪过,罪过。”
她高高兴兴罪过着走了。
等宋国公夫人醒过来时,天色已黑,屋子里静得可怕,周身只有一个婆子照顾着。
她一生锦衣玉食,哪里受过这种委屈。但事情已然如此,她也得扛起这个家来。
她对婆子道:“你去伍家请伍夫人来……我想来想去,这几年也就是她一直对我心诚,别人,我是不敢指望了。”
婆子便连夜去登伍家门。
伍夫人:“……”
她一时半会都没有反应过来。
等听见婆子痛哭流涕说宋国公夫人如今只信她的话后,又有些啼笑皆非。
好嘛,体面也成了一个错处。
她摆摆手,再不愿意参与宋国公府的事情,只拿了钱给婆子,“这是单给你的。你是个忠心之人,这时候还愿意守在她的身边,委实不容易。但我也有一家子人要管,哪里有空呢?宋家多的是亲戚,找谁都比找我强呀。”
婆子急急道:“若是还有其他的办法,我家夫人也不会……”
伍夫人拍拍她的手,“我与你家夫人,无亲无故,还有仇呢。”
婆子一愣,这才想起当初夫人也是想为大少爷求娶伍家姑娘的。
她不再哀求,怔怔拿着银子回了府,宋国公夫人急忙问,“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
婆子低声道:“伍夫人不在家,回娘家去了。”
宋国公夫人大哭道:“是专门为了躲我才回娘家吧!”
又骂道:“好一个狼心狗肺的,之前她说媒不好,惹出那么多事情来,我可曾怪罪过她?如今倒是躲着我了,一点情面也不讲。”
婆子一句话也不敢说,由着她骂。但因为收了伍夫人的好处,到底在心里为她说几句话:明明今日虞夫人才是将夫人气得晕过去的罪魁祸首,她却不敢骂,只抓着伍夫人骂,未免太过分了些。
婆子就一直等,等她骂完了,已经快到子时。
宋国公夫人吩咐婆子:“后日知味他们就要去西南了,银钱什么的,都准备好了吗?”
婆子点头,“是。”
她顿了顿,“夫人,您也是要走的。”
这宅子,后日就要封起来了。
宋国公夫人便又掉泪,骂道:“我与皇太孙一党不共戴天!”
婆子连忙去捂住她的嘴巴,叹息道:“夫人,这般的话,以后再不能说了。”
她的手并没有捂紧,但宋国公夫人却没有挣扎,也没有动,只就着她的手压抑着哭起来,撕心裂肺,却又一点声响都没有。
怎么就到了如此的地步?
大厦将倾,也该有砖瓦掉下。可是宋家,却如同断崖一般,突然就断掉了,再没有一丝起复的可能。
她是如此想的,宋家其他人也不例外。
牢狱里,宋家三少爷狠狠瞪着宋知味,怒骂道:“父亲再三警告你,要忍,忍,忍,你为什么就是不忍,反而跟邬庆川那般的人混在一起,如今好了,父亲被你坑害死,咱们也成了阶下囚。”
宋知味靠着墙坐,一动不动。
宋三少爷气得不行,光骂已经不解恨了,走过去对着宋知味就是一拳头,“你在这里装什么!你是宋国公府的罪人,应该跪下来求父亲在天之灵原谅,求宋家列祖列宗原谅!”
宋知味被打得倒在地上,却没有说一句话。
他直到现在还没有想明白所有的事情。
兰山君为什么会知晓他做的诗句,会模仿他的字迹?
难道真的是父亲跟邬庆川私下有来往?那父亲为什么不告诉自己?
难道自己真的是父亲的弃子,只是中途出了差错,才让他自己也赔了进去?
他深吸一口气,爬起来,继续静静的坐着想前因后果。
宋三少爷见了更加生气,冲过去提着他的头发就打,“你还在这里装!从小你就是这幅样子,好像自己比我和二哥高贵许多,怎么,都是同一个爹娘生的,你除了早出生几年,还有什么比我们厉害的?”
宋知味依旧没有反抗,被打得鼻青脸肿也没吭声。还是宋二少爷看不下去,过来拦着道:“这种时候了,咱们三兄弟应该齐心才是。”
宋三少爷都要气死了,“齐心?怎么齐心?你见他有一丝后悔的模样吗?”
76/91 首页 上一页 74 75 76 77 78 7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