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遮月为怜儿递上碗筷,因问:“那位云芍姑娘也是么?”
她记得姝烟提起过那位云芍姑娘自己也是丫鬟,那想想应该能感同身受,体恤一些下人才是。
怜儿道:“云芍姑娘人是很好,只是她身子不太好,她的饭食是专做的,备的是专门的药膳,里头药材珍贵非常,不是我们丫鬟可以吃的。便是姑娘贴身带走的那个姐姐,那时也是分桌吃的。”
苏遮月在一旁听着,忽然觉出一些熟悉感。
姝烟对这云芍本就好奇,但管事的口严,从他那儿却问不出分毫,这时见怜儿提起,来了兴致,问道:“那如今她去哪儿了?还在咱们秋菊院么?”
可惜怜儿也摇头:“我也不知道,是朱妈妈派人接走的。”
姝烟越问不出什么,就越好奇难耐,又问:“那她平日里可有什么客人?”
怜儿之前已与苏遮月说过,此时再回道:“姑娘来时就是病着,也是隔三差五会发作一次,没见过哪个客人过来。”
“一个客人都没……咳……”
姝烟吃了一惊,说得又快,连带着自己都呛到了。
怜儿机敏,先苏遮月一步递上帕子。
不过姝烟却没接她的,只从右手边接过苏遮月的,也由苏遮月为她拍背。
怜儿顿时便明白这位新姑娘对她还是有些防备,便将帕子收了回来,想了想又道:“虽没有客人来,不过总有外人送礼的。”
“送礼?”
“是的,东西还在呢,姑娘可要看看吗?”
“好。”
姝烟眼睛一亮,放下碗筷,起身跟着她往外走去,苏遮月也跟了上去。
从正屋出去,还绕到后头,似本是一间厢房,但做了库房。
屋子里一片漆黑,隐隐还有一种很久没有人来的陈旧气息。
然而屋中灯烛亮起时,站在堂中的姝烟和苏遮月都是一震,只见满目都是金玉之色,夺目摄人。
数不清的珠宝古玩,满满当当地堆砌了一个屋子。
竟是一个珍宝库!
苏遮月睁眼看着,一种熟悉的震撼感浮上心头。
竟仿佛是玉荷她们第一次寻到她,给她看到那些重礼时那般。
但与那些沉敛厚重,富有古韵的器物不同,眼前这一些是有意显出那富贵的姿态的,故而颜色更鲜艳,式样更时新,乍一看去更加引人瞩目。
怜儿上前把一些封存着的箱柜盒盖打开,边道:“有时是珠宝玉器,有时是香茶香料,还有一些看着就昂贵的布料衣裳,每隔一两个月都会来送一次。”
“这屋子来时还是空的,一会儿就堆得放不下了。”
她说到这里,看向姝烟,轻声道:“姑娘若是喜欢,可以留一些的。”
按规矩,一般客人送的礼物,都算作被送的姑娘自己的,只是这里这么多,一时半会儿也搬不走,也不知之后会不会派人来取,不过云芍并不太在意这些物件,少一件多一件,她一是不会知道,就是知道了也不会管。
怜儿也想趁这个机会向新主子卖个好。
姝烟一进这院子就知道这云芍姑娘的待遇非同寻常,但本以为是管事的安排的,却不想是客人送的。
她也听出怜儿的意思,可以在这些东西中猫下一点来,但姝烟如今成了姑娘,自恃身份,才懒得去捡别人丢掉不要的东西。
此刻对那送礼之人的兴趣更大些一些,
“可知道是谁送的么?”
怜儿摇头道:“这就不知道了。”
送东西的人都是非常善于做事的下人,不该说的话都不会说,任她如何打听都套不出来。
姝烟问了半天,没问出什么来,露出一些扫兴的神色,
怜儿见她这般神情,眼眸一转,又道:“不过姑娘每次收礼之后都要哭一场,然后又要发一次病。”
“哦?”
姝烟听了,眉间淡淡一挑,心里生出一些揣测。
*
吃完饭后,怜儿收拾饭桌,姝烟拉着苏遮月在外头散步。
月光落下,院子的围墙挡了北风,披着大氅走着倒也不算太冷。
闲聊了一些后,姝烟忽然与她耳语:“你说这云芍姑娘会是什么人呀?”
苏遮月方才听着便觉得这云芍姑娘的经历和自己十分肖似,有些感同身受的凄凉,但张了嘴又说不出来这到底算是个什么样的身份。
姝烟兀自猜道:“我想她多半和那个夏七娘一样,就是有专门的贵人在外头包着的,只是身份低贱,不好纳入府中,于是在外头金尊玉贵的养着,也不吃苦。”
姝烟说着露出一些羡慕来。
苏遮月却低垂眉眼道:“但她每次收到礼物都会哭,想来在这里一个人也甚是凄苦。”
“凄苦?!”
姝烟停了脚步,一下拔高了嗓音:“这样的日子,你说凄苦?”
她不可思议地瞪视着苏遮月道:“你说凡事有麻利的丫鬟照料,连客人都不用接,更不用和旁的姑娘计算争斗,还有人眼巴巴地给她送东西,足见有多上心,这等日子要是凄苦,你说我从前过的是什么日子!”
苏遮月一时有些窒语,怔了一会儿,拉了下她的衣袖,
“姐姐别气,是我失言了。”
只是她从前也稍稍过过一阵这般的日子,一时只觉得里头的苦,倒不记得那里的甜了。
姝烟横了她一眼,倒也不是在气她,而是太羡慕那云芍姑娘的命数,这时也平了心气,继续往前踱步,说道:“不过这生了病倒是不好受。”
但一转又嗤笑,“要我说也就是娇养出来的毛病,像我从前还不到三娘的时候,那是连病都不敢生,客人一多,哪管你还病着,也得爬起来去接客。”
苏遮月看她是三娘时也有被为难的时候,想来从前日子必定更艰难,因劝道:“总归现在日子好了。”
姝烟这才笑了起来:“你说的是,不过我不是这云芍姑娘,纵然是了姑娘也得放不得轻松。”
苏遮月困惑:“姐姐不是已经有了周公子么?”
姝烟嗤了一声:“他又不是什么常性的人,若是你的香没了效果,他还不转头便去那天芷那,我难道能指望他一辈子么?”
苏遮月听了,眉眼染上了一些黯然:“但是,姐姐不喜欢他么?”
常言日久生情,纵然克制,相处久了难免还是会有些情思,在心里头丝丝缕缕地长出来。
她这话明着在问姝烟,实则也在问自己。
姝烟停下脚步,看着她发笑:“你没听说过‘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吗?”
“做我们这一行的,喜欢上客人那才是真正的蠢了。”
第66章 驯蛇
在兰麝院的第一日晚,苏遮月就睡得极不安宁。
她感觉自己昏昏沉沉的,似是睡了,又似清醒着,一时身子很重,好似被什么缠住了,如何动弹不得,一时仿佛有被托举似的,高高带到空中,又沉沉落下,颠簸不休。
耳畔杂声不绝,好似有人在对她说话,但她怎么努力都听不清一句。
等她醒来时,天色已然大亮。
日光从窗子外明晃晃地射进来,是冬日里难得的一个艳阳天。
苏遮月从床上撑起身子,步下床,感觉整个人虚脱得如同发了一阵病似的,脚步沉重。
她走到桌边,喝了一碗茶,才有些缓了过来。
这时便不绝垂下眼,手抚上一日比一日明显的孕肚。
方才的梦境叫她再一次确认,她往后都不会再梦中见到姬离了。
他们之间的关系,起于契约,终于这个孩子。
姝烟说作为一个妓子,不会对客人动情,那她呢,她也不过是一个容器,更不该对他动情的。
但是,也不知是腹中胎儿的影响,她真的很想再见一见他。
“呀,姐姐起了?”
怜儿端着盘碟,推了门进来。
苏遮月看到她,本能地抬手摸了下面颊。还好,是干的,她没哭。
怜儿是为她端了早膳来。
苏遮月起身与她一起布置,又问道:“姑娘起了么?”
她因与姝烟熟稔,便以姐妹相称,但姝烟似不是很乐意怜儿那般叫她,于是在怜儿面前,苏遮月也与她一起叫姝烟“姑娘”。
怜儿笑道:“姑娘还在睡呢。”
姝烟一贯便是日夜颠倒,昨日又听管事的说,周公子随父亲去了京城,估计要旬日才能回,于是愈发惫懒。
苏遮月听了这话,安下来心来,也拉着怜儿一起在桌边坐下。
屋子迎着日光照,暖融融的。
苏遮月方起,身上只着了几层薄薄的衣衫,此时不感严寒,也就没想到要再披件衣裳。
坐下时,怜儿便瞧见了苏遮月的肚子,她通人事,知道苏遮月这般纤弱的样子,绝不是这般的腰身,那必定是怀了孩子,眨着眼笑道,
“姐姐真是好福气。”
按说丫鬟在浮云阁行走,也是有机会遇着客人的,只是若是怀了胎,都会被管事的下令打掉,毕竟丫鬟不是姑娘,总是要做事的。
除非怀的是不一般的人的孩子。
怜儿忍不住揣测起来,苏遮月这身段这般好,只是容貌有损,许是有什么贵客喝醉了酒,一时没瞧清她的脸,胡乱泄了火,之后虽不再理会,但孩子的血缘放在那儿,没准以后得一些机遇就能发达起来,譬如逢着人家府宅里的孩子夭折了,家里没了传承,刚好可以送去,纵然是生母卑贱,一时入不得府中,但保不住一日儿子成了主子,有了话柄,回头来接母亲去奉养呢。
她看着管事的对苏遮月这般留心,多半就是这肚子里的孩子的缘故。
所以这时她说的一声福气好,也是真心的。
有些姑娘存着心思要留贵人的孩子,卯足了劲,尚且还得不到。
但像苏遮月这般,肯定是一次就中了,多少人能有这个福气。
苏遮月知道自己身子日渐沉重,身边的人肯定是瞒不住的,见怜儿发现了也没多作遮掩,只是红着脸“嗯”了一声。
怜儿看她眼神闪避了去,便心领神会,也不再追问。
她已经看出苏遮月心软,待日后熟了,拿她当妹妹看,自然会像姐妹私话把一切都说出来,这时她紧着追问反而不落好处。
早膳用完,桌上一一收拾尽了,苏遮月换了身衣裳,打算去瞧瞧姝烟起了没,忽见怜儿拍了下脑袋:“险些给忘了,方才有下人来通禀,说是邓婆婆寻姐姐有事,要姐姐得空过去一趟呢。”
苏遮月听得一惊:“邓婆婆?”
邓婆婆找她会有什么事?
她本能地护了下肚子,不会为着她的孩子吧?
苏遮月想到这里便更不想过去,但去正屋看了眼,姝烟还未起,她也无事可做,在房中呆着更是想东想西,终是站起身,还是趁着日头正盛的时候过去。
不过她并不知道邓婆婆的院子在哪里,又心里畏怯,便邀着怜儿与她同去。
怜儿自然道好,放下手中的活,为她引路。
苏遮月原以为会离那朱妈妈的院子近些,却不想到了地方,竟是靠在幽染院边上的。
旁边种了好些及膝的不知名目的花草,就是冬日也没有凋谢。
苏遮月看着看着,忽然停了下来。
这里好像是她当时见到那蛇的地方。
“姐姐?”
怜儿看她没跟上来,转头来叫。
“哦。”苏遮月这才回了神,抬步跟上。
怜儿送她到院门口,苏遮月原想带着她一起进去的,但怜儿知道邓婆婆这儿寻常进去不得,若是瞧见什么不该见的,怕是要了她的命,便笑说要回去候着姑娘起。
苏遮月也只好一个人进去。
里头邓婆婆却不在,迎上她的是一个高挑的着褐色花纹布衫的女子,五官平平,脸上竟也是黑一块青一块的,这人自称素娘,简单说了几句,便带着苏遮月到了一间屋子里。
屋子里正中是一个黑色的药炉,正烧腾着,一边有两三个小药炉一同在烧,另一边沿着墙脚排开,堆着许多小小的瓦罐。
素娘指与苏遮月一排青瓷罐子。
“这些往后就由你来照料。”
苏遮月吃了一惊:“我?照料?”
又小心地问,“这些是什么?”
素娘脸上露出不耐,懒得与她多说,示意她自己过去瞧。
苏遮月只好困惑地走过去,一掀罐盖,顿时吓得后退几步。
若不是素娘在后面扶了她一把,她怕是要摔在地上。
“蛇……!”
那罐子里竟然密密麻麻的全是蛇!
盖子掀了,只一会儿,便有一两条高高地探出头来。
“嚷嚷什么!”
素娘见她这副惊骇模样顿时皱起眉头,想邓婆婆怎么找来这么一个不禁吓的,当即把她手中的盖子接过,走回去重新盖上。
“你若是怕得厉害,就回去。我与婆婆去说,不叫你做。”
就她这副样子,若是做了,只怕还坏了她的事。
苏遮月听了一怔,缓缓明悟了过来。
原来邓婆婆找她就是为照顾这些蛇,她方才受惊也是没想到好好的青瓷罐子会有那么多蛇,但想起上回那条帮了她的蛇,与自己甚是亲近,不知是不是也在这里头,一下站直了身子,“我可以的。”
“真的?”
素娘起身,看着她的目光很是怀疑。
“你想清楚,可别和我说什么大话,这里头都是毒蛇,你若是不知轻重,被蛇咬死,可不算我的。”
苏遮月见她不信,也不辩驳,只是缓步上前。
重新掀了盖子,摊开手掌,引在边上。
那里头的蛇缓缓爬了出来,都是五彩斑斓的毒蛇,却完全不咬她,只绕在她的手腕子上。
素娘脸上的冷厌瞬间来了一个大转,惊喜道:“他们很喜欢你啊?”
这时再看着苏遮月的眼神就如同看着一个闪闪发光的宝贝。
苏遮月羞涩地笑了一笑,她方才也是存了几分试探的心思,这时被蛇缠绕着,仿佛有了一种说不出的亲昵感。
先前的惊罕更是荡然无存。
余下几个罐子里的蛇都如出一辙,还争前恐后地去抢她的安抚。
素娘看着她与灵蛇戏闹,笑得合不拢嘴,她现在算是明白为什么婆婆点名要这个丫头来照料了。
是才这一排青玉罐子都是从深山里抓来的极其罕见的灵蛇。
因这蛇的血有非同一般的滋补作用。
尤其能壮阳,补精。
浮云阁开在这里,难免就遇着一些客人在那事上不太行了,便是寻姑娘,也有心无力,但诸如春药之类都是竭泽而渔,终非长久之道,邓婆婆不知从何处打听到这蛇,派她去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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