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眼前这个比起来,那些婚房算个什么。
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真像是玉荷说的那般,只有皇宫里的妃子才能比得上。
也怪不得从前苏遮月对二房三房的用度并不羡慕,阿香想要是自己娘家是这样富贵的,谁还羡慕那些。
可转念一想,苏府若真是这样的富户,那夫人实在是想不开,这么好的家世,却嫁给大爷这样的人。
虽说李祁是一方父母官,但阿香觉得像自家夫人这么好的人,若是家世清贫也就罢了,既然这样好,怎么也该配王公贵族,或者丞相将军什么的才对嘛。
此时已近午膳时分,院子外头传来有人大声喊叫的声音。
阿香听得耳熟,跑出去看。
原来是二房的孙妈妈,是宋姨娘的远房亲戚,在府中管厨房的,阿香平日里去厨房要吃的,若是遇上她在,少不了皮肉之苦。
孙妈妈被两个仆役堵在外头,自也不敢莽撞进来,就在院子外的廊道上嚷嚷出声。
待瞧见阿香从院子里出来,她忽地一惊,双目睁大。
因这阳光照下来,正打在阿香的新衣裳上,流光溢彩,竟比她家姨娘的那些衣裳都看着名贵。
阿香走到她面前,没半个好脸色,阴阳怪气地啧了一声:“孙妈妈大驾光临,想来做什么?”
这半天的功夫,苏遮月娘家来人的消息就已传遍苏府上下。
孙妈妈瞧这丫头没大没小,就知道这小丫头以为自己夫人借着娘家势力就可以骑到她们二房头上了,也不想想她夫人是个怎样的孬种性子,守得住这些金元宝吗?
到头来还不是她们的东西,她瞧阿香身上这件就不错,她那儿子要娶媳妇,少不了得给人家下聘礼,这件刚刚好。
“我来,是特地告诉大夫人一声,我们夫人说了,今儿个后院设宴,采买的食材不够,午膳恐怕就没大房这边的份了……”
见阿香脸色大变,孙妈妈心头舒坦,油肉堆叠的脸一笑,“瞧是我说错了,不止这一顿了,从今往后,咱们府里的厨房都不给大房留了。”
“毕竟这佳节将近,可得省着钱用,再者大夫人一向仁善,必不会怪责。”
“你们这些黑心扒皮的,实在太过分了!”
阿香一下子怒气上头,从前她们克扣,就给个下人吃的粗茶淡饭,已是狗眼看人低,现在竟直接说没有,连个样子都不装了。
现在已是晌午时分,便是从外面买个来回也要过了饭时,这是存了让苏遮月饿肚子的心思。
她家夫人病才好个苗头,就被她们这样折腾。
孙妈妈对她根本不惧,一脸不屑:“小丫头片子,你待怎地?”
阿香气得浑身发抖,就要冲上去和她撕扯,然而孙妈妈是个有力气的,暗地里下阴招,没让阿香得一点好处。
两个人撕扯在一起时,院子里走出来了玉荷等一众婢女,后头跟着两个仆役,是苏遮月担忧外头情况,叫她出来看。
孙妈妈惯会看眼色的,一见她们人多,又有健壮汉子,心怯了几分,狠掐了阿香一下,道了一句“咱们走着瞧!”就急急走远了。
阿香气不消还要追,被玉荷叫住,询问了一通,捂嘴一笑,
“原来为了这事?何必与她们纠缠,左右那些腌臢送来也是吃不了的。”
她说罢便将一脸莫名的阿香往正堂带。
阿香跟着进门一看,明堂中已摆开了长桌,像是备宴的样子,不消一会儿,只见外头婢女们鱼贯而入,每人手里提着精美的多层食盒,食盒一一打开,原来是各色菜肴。
“水晶鱼烩、炙羊肉、八宝鸭、松茸鳝丝汤……”
阿香一个一个数着,还有一大堆她见都没见过、更别说叫名字的菜,她口水直咽地问,
“姐姐,这都是哪来的?”
司膳食的婢女叫紫蕊,一面张罗摆膳,一面笑着回道:“这是永庆楼刚派人送来的。”
阿香惊叫:“永庆楼?”
那可是方圆几个郡县中最好的酒楼,说是请来了京里的御厨,一盘普普通通的素菜都贵得要命,折算成银两,都足够她吃上一年了。
而且只招待达官显贵,五品以下,连李祈都只在招待上官时进得一两次。
更是从来不曾听闻有外送的。
紫蕊笑道:“是啊,今日婢子们来得急,还需夫人将就用些粗糙的菜肴,等明日厨灶搭建起来,便由我们亲手来做了。”
将就……粗糙……
阿香平地起了一个嗝,想说紫蕊姐姐一定在夸口,可看她的神色,又好似说一件寻常事,没半分炫耀。
御厨的菜都成了将就,那得是什么样的手艺啊。
阿香感觉自己好像在做梦,但转念又想,她这针尖大的见识,怕是梦都梦不到这样的场景。
苏遮月淡淡地点了点头,她在苏家时吃食便是上等,虽然多年不曾吃过,但此时见了这些,也并不稀奇。
不过她大病初愈,吃不了太多,紫蕊每样都只拣了一点,伺候她用下。
阿香在一旁瞠目结舌,她以为自己平日里伺候苏遮月吃食已经很尽心尽力了,待瞧见紫蕊的服侍,才切身感觉自己真就是个粗使丫头。
放在苏家恐怕只能当烧火的用。
第7章 异花
原来这服侍用膳,竟然可以如此讲究。
譬如鸭肉,紫蕊是掏出一套十二件银制器具,闪闪发光,有敲骨银锤、银钳、银匙、银叉、银刮钩子、银针、银细刀、银中刀、银粗刀等其他十二样,净手后第一用这些银具将鸭肉的骨头撇去。
这剔骨手法要巧要细,工具更要用得活,不可留一点碎骨,连软骨都是不成的,叫贵人伤了牙舌可是该杀头除名的大罪。
除了骨后,余下的肉也要再分,何处油多,何处肉紧,肉松,再切成薄如纸片的小肉。
这切法也有讲究,不是每片一样得才算好,而是要切得每一片都较前一片,小上两分左右。
因这贵人用膳,初始腹中空空,必会多用一些,所以要切得多,切得满,而越往后,饥感渐去,所以要少一些,小一些,尝个余味就足够。
紫蕊又知苏遮月这几日吃不得太油,又不能无油,于是只留一条细细的皮,再另起合尺寸的盘碟,连同稀了后的蜜酱一道,重名为“高山流水”。
所谓高山流水,是将鸭肉片片摞成高山,而山前泼洒酱汁蜿蜒似流水,又以翠绿蔬菜、鲜红樱果点缀其间,充作丛林。
因这膳食之道,色、香、味每一处都不能少。
若是照原模原样地奉上,便是牛马饮食,完全登不上大雅之堂了。
看紫蕊那双灵巧至极的手和小碟子中出来的一道又一道精致成品,阿香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她说玉食楼的东西是粗糙的了。
自己平时那吃的真是猪糠一般。
但她没想到这备膳还只是第一步。
第二步是侍膳。
紫蕊等婢女侍候苏遮月吃时,因是第一次,必得问重了或淡了,不仅自己铭记在心,还叫旁边的丫头仔细地记下夫人的喜好和用量。
但凡苏遮月细微地皱一下眉,紫蕊便会差人统统都倒了,再将盘碟清理干净,不再放在桌前。
须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这人口淡口咸都有差异,嗜甜、酸、辣又有区分,更有一分、二分、三分之差异,进到贵主嘴里的东西,必得刚刚合适,不差一分一厘,这方称得上是服侍。
像叫阿香惊羡的这种永庆楼纵然请得名厨,用得名贵食材,也是面向众人,便要调合取多者所好,叫大多数人满意。
只这一点,就够不上她们侍膳的标度。
苏遮月性子温软,又善解人意,很少说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在闺中时她虽有诸多忌口,但后来跟着李祁过苦日子都不计较了。
能吃饱便好。
以至于阿香服侍她时她已经没有什么不能吃的,真要阿香细想夫人爱什么不爱什么,她一时之间还真说不出来。
然而苏遮月不爱吃的到底还是不爱吃,入口时多少会有一些不适,现在这一点点细微的不适都被紫蕊一一察觉、记下,些个味重的葱蒜之类都剔了干净。
午膳的最后一道却不是酒楼的现成菜肴。
“这是什么?”
一碗碧色汤碟上浮着三枚白中沁粉的团子,上飘白白热气。
阿香看着那团子看着像是鸡子,却比鸡子要小不少,更是柔润好多,隐隐还有光泽。
“这是宫内古法,用刚离开母体不到一个时辰的灵鸟蛋子混着墨枣、枸杞、姜糖炖煮十二个时辰,对待女子调养身体最有疗效。”
苏遮月忽然羞歉地红了脸,因为这东西她是吃过的,在她第一次来过葵水后家里的嬷嬷就让她开始吃了,说是她身子太瘦弱,若不调养,恐怀胎有碍。
那时候她嫌味腥,又不想为魑族生育,偷偷吐了好几次。
不过与她那时候吃的稍有不同,这碗一点腥味都没有,滑润鲜美,入口即化。
“夫人以前吃的是家养的,这里做的是野交的,所以更滋补一些,加了其他上等的食材,味道也就不那么腥膻。”
“原来是这样。”
苏遮月明悟地点了点头。
这一点总还是魑族仆人更清楚些,当初奶嬷让她吃的时候,总让她生吃下去,说是这样营养才好,叫她受了好些苦。
不过她在外头受了这人世之苦后,忍让之能也是大增,小时候觉得不好吃的,是因为处处都吃好的,现在吃了苦,才知道甜来。
苏遮月吃完了三枚,还觉得甘鲜回味,便把汁汤用完了。
见她这样喜欢紫蕊本该是要再奉一碗来的,但紫蕊也知道这一日三枚是定量,不能多也不能少。
要是效果过了头,便如同把好好长着的花儿过早催放,那长出来的果子也不会丰实。
这用膳完毕后,紫蕊又叫人奉上漱口的茶水。
苏遮月漱完,便要净手。
虽然她用膳时几乎未曾手沾食材,但是在礼制上,这食物的香气染在手上,依旧是不雅的,必须得洗。
不过洗手这事阿香觉得这没什么,她往常也经常拿一盆水上来给夫人洗手。
谁知此刻却有两名婢女走来,端着叫阿香一脸莫名的物事。
一个站立奉匜,一个蹲下奉盥。
青玉雕琢的玉匜中盛的是洒了海棠花瓣的清水,从上方徐徐浇下,像细雨一般流过苏遮月的纤纤玉指,又一点点流入蹲着婢女所奉的玉盥之中。
若按阿香之前那种,便是一满盆的脏了水混着手,只是寻常人家的做法,不能算是服侍。
这厢净完手,婢女们又用熏了沉水香的帕子为苏遮月一一清理妥当,又为她更换外衣,这才算是了结一顿寻常午膳。
阿香在旁边傻愣愣地瞧着,一张大嘴巴几乎没有合上的时候,更不用提上前帮忙了。
*
午膳难得吃得如此饱,阿香扶着苏遮月往院子里散步消食。
行了一会儿,只见两边被拔空的土坑此刻都被填了大半,两个仆役忙上忙下,挑水施肥。
“这是要种什么?”
阿香瞧着小树苗,好奇地问。
仆役恭敬回答:“是要种紫凝香。”
苏遮月愣了一愣,抓着帕子的手骤然松开,一张帕子飘落了地上。
“紫凝香,是什么?”
阿香从未听说过这个,也不知夫人为何如此诧异,正要弯下腰去捡,却见旁边一个婢女修兰已经帮她捡起了,温声笑道:
“这是一种树的名,能开出紫色的花,花心一点白,只在夜半月圆时开花,幽香沁人……”
修兰是掌管庭院花树的,这世上还没有几种花树是她不知晓的,因而娓娓道来。
“竟有这么神奇的树?”
阿香连连惊叹,瞧那小树苗一下子稀奇了起来。
“夫人。”
修兰将帕子递与苏遮月时,苏遮月还怔忡着,未回过神来。
紫凝香,是她闺中最喜欢的花。
听下人说那是她出生时种下的,专为陪她的。
待她长到十六,可以出嫁时,那树也亭亭如盖。
后来和李祁相遇,也是在那树下,那时夜空有月,他摘了一朵别到她发梢,月光笼在他的面上,让她那一瞬间怦然心动。
这紫凝香,可以说是他们的定情之树。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阿香还在问:“这树是哪里的,我长那么大,真从未听说过?”
修兰道:“这树是通灵的,依人而生,要是离了人就会枯萎,开不出花来了。”
阿香笑道:“姐姐这是在骗我了,怎么有这样的树?倒不如说这树里住了个神,树下发生的一切都能看到呢。”
修兰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又对苏遮月告了退,兀自忙活去了。
苏遮月的心一阵又一阵地抽紧着,她知道他是神通广大的,被阿香一说,她心里不由地猜想,难道当时她和李祁定情时,
他也在吗?
她本就觉得对他不起,若是当时还叫他看着她们郎情妾意。
这叫她……叫她怎么面对他……
修兰走后,阿香回头去搀自家夫人时,忽地一惊。
苏遮月的额上冒出了细汗,一张脸白得吓人,阳光映在她眼眶里,那闪闪的就像泪光沁出一般。
阿香的第一反应是苏遮月发病了,虽说这日子不算热,但她知道苏遮月大病初愈,不能久晒,连忙为她擦了擦汗,说:
“夫人,你是不是不舒服,我们赶紧回屋吧。”
“啊……嗯……”
苏遮月被她一唤,心神恍惚地点了点头。
*
消食之后便是午憩。
苏遮月上了床榻后,便叫阿香出去了。
不一时,青竹从外面进来,手上端着一朱漆食盘,上面一碗药。
苏遮月看着和她以前喝的药都不同,竟是乳白色的,粘稠厚重,问是什么。
“夫人的病根已除,但体内还有残留的病气,这是去病的灵药。是以深山中的万年石乳,佐以老参和灵芝,再入十味珍材,熬煮七七四十九日,服下之后,睡三日,出三日汗,便能彻底除了身上的病气。”
药汤浓白,苏遮月在她的服侍下喝了一口,却觉腥味难忍,本能地就要呕出。
青竹连忙止住她:“夫人不可,此药虽然难喝,但是有奇效,夫人必得坚持一下。”
苏遮月一口含在嘴里,被她这么一说,只能吞咽下去。
看着这贵重的药汤,实在不忍糟践,只好闭了闭眼,攥着力气,把一大碗喝尽了。
莫说出三日汗,光是强迫自己喝下便让她出了一身的汗。更不用说,药效实在快,喝下后从腹中好似有燥热之感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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