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意是脆弱的玻璃花,是会折损的。被爱者的爱或许很脆弱,风吹、日晒、雨淋、霜冻,随意的一点风浪都有可能让爱弥散溃逃,摧折枯萎。
可谁叫她是先爱者。
她的爱是顽固不冥的荆棘鸟,哪怕被扎透了染血了还是不死,她也想过摧毁想过戒断,却因为这或许是她的情感中最为宝贵的一部分而屡次心软停手。
好不容易得到了五条悟的喜欢和爱,之后要是因为她的逼迫和选择,因为世俗而点点消磨滴滴损耗,到最后空空荡荡缥缈无踪,那她大概会非常痛苦。
从未得到和得到又失去,哪个更痛苦。
难以抉择。
她从来就太清楚这个道理。
又或者说,这一刻的冬月暄并不太想承认自己又心疼了——不想承认自己对他的爱,比他对自己的爱长远深邃更多,尽管这其实无可厚非,谁让她的爱横亘了那么厚重的岁月,年限会增添厚度。
所以她轻轻慢慢地做出选择,并不让他为难:
“我们分开行动吧,老师。”
说这话的时候,两人正慢慢地踱步走到外面。天色已经黑透了,不远处倏然绽开一簇热烈的花火。
今天是这边的夏日祭。比往年的每一天都要早。
花火正正好映亮了冬月暄的眉眼,把她眉目间山岚水波般的温柔不经意的流转一并镂刻到他的眼瞳里。
这一刻,五条悟忽然意识到——
这世界上不会有人比她更爱他了。
“暄看见那座摩天轮了吗。”五条悟蓦然伸手,指着高空之中,在夜幕之下燃着彩灯的摩天轮的顶点,“我已经联系过五条本宅的人了,只要撑到十一点三十分过,他们基本上就都能赶到了……撑不到的话,直接用束缚让我前来就好。”
他没有说这束缚背后需要他付出多大的代价。
一百二十米高的摩天轮顶点在闪耀。
“据说在摩天轮顶点最特殊的位置,能看到许愿星。”五条悟说。
因为会咒力缘故,从极高的天幕之中急速降落对五条悟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高空对他而言是乏味的,然而对面的人没有经历过这些。他想采取一些温和的方式让她见证这座守护的城市的原貌。
“好啊。”冬月暄说,“我会撑到的,也请悟很努力地早点赶到摩天轮那里吧。”
……
然后就是现在。
很可惜,那份名单果不其然是假的,而且假的部分可不止一星半点,他们的推测出错了。
是冬月暄这边先遇上了,并且说不上是幸运地还是不幸地错过了。
这是她任务中的最后一位,结果对方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她走上前,没有轻易地碰咒物,而是通过镜片观察到了数字。
[30]。
她默不作声地叹了口气,盯着人偶看了一会儿。
其实她并不在乎他人的生死,因为没有交换过姓名,没有产生过联结的纽带,所以他对她来说和蒸发的晨露没有什么区别,她也并不在乎自己在他人眼中是否也是如此微眇,除了那些在意的人。
而很早她就意识到了自己在这方面情感的缺失,尽管并不是先天如此的,她也很小心地隐藏着。
之所以还会竭尽全力地救人保护人,无非是因为五条悟这样做而已。
他是她的准绳、锚点,她在效仿他,所以无论如何都会好好保护他在意的人类。
突然有点想喝酒。
很久没有好好地喝过酒了,在很久以前她似乎就因为他的几句话戒掉了。
用不等价交换换出储存咒物的简单装袋,她不太确定这样粗陋的物什能否将至秽之物成功裹住。就在冬月暄觉得自己成功了的时候,空气中咒力浮动,一张电影的票根凭空飘落。
冬月暄没有贸然做出动作,只是垂眸望去。
是最新上映的《蚯蚓人3》。
……
将近凌晨场的电影看得人不算很多,更遑论是票房一直惨淡、但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能踩着线出续作的《蚯蚓人3》。
冬月暄走进来的时候,电影院内只有四个人。
第四个人隐没在黑暗里,存在感脆弱又稀薄,仿佛玻璃罩子里最后一点的氧气,火焰很快就要熄灭。
而她无视了前面三个一看就是混混的不良少年,捏着票根走到了指定的座位。
影院里黢黑一片,前面三个不良少年频频回头,目光肆无忌惮地盯着她,嘻嘻哈哈,嘴里吐着并不算很小声的冒犯的话,指间还夹着明明灭灭的香烟,看上去随时能在人面上烫出洞口。
那种她最讨厌的,青春期这个年纪所有令人作呕的气质,全都集中在这三人身上。
下流、油腻、嚣张、肮脏、汗味,满脑子只有黄色产物,出口闭口成脏。
冬月暄连眉梢都没有拧一下,只当做是影院里的尘埃。
谁会和尘埃计较呢?
可是隐没在黑暗里的那个把面颊遮住一半的少年,似乎开始感到不安了,他自以为隐蔽地往她这里瞥来两眼,大抵是想不懂为什么会有女性这么胆大,大晚上独身一人来到电影院,在看到人高马大、唾沫横飞的不良少年的时候还没有想着退缩。
他的神情中浮现出痛苦的纠结与挣扎,这是冬月暄再熟悉不过的神色。
只需要这一眼,冬月暄就能判断出,这个少年绝对认识前面三个人,还有相当大的概率曾经受过他们的欺侮。
她从来不会滥发善心,然而校园欺凌大概是她最容忍不了的恶劣行径之一。
冬月暄刚要站起来,手腕倏地被旁边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了。
冰凉到像是死人。
她没有慌张,只是回过头,嗓音不咸不淡:“你终于出现了啊。”
坐在位置上的这个人同样是一头雪色的头发,玻璃海般的蓝色眼瞳微微地眨了一下,这个时候显示出一种非人的无机质冰冷感,但唇角却微微翘起来。有几个瞬间,冬月暄都觉得,真的像极了五条悟——他和人间隔得很远的时候,就是这副模样的。
“九条泽哉。”冬月暄从唇齿中吐出这个名字,“我找了你大半年。”
严格说起来,这其实只是她见到他的第三面。而第三面,他终于褪去了那种伪装起来的、普通人的慌张与无措,没了装傻充愣,整个人的气度迥然不同。
冬月暄望着他额头中央的那道鲜红的、刻进皮肉里的“1”。
九条泽哉那天应该是不在场的。
又或者说,只是他们没找到他的咒力残秽,以为他不在场,但是他被第三方力量用特殊手段做上了无法抹掉的标志。
“你那天一直都在啊。”冬月暄重新坐下来。两人之间没了那种剑拔弩张的氛围,反倒像是熟识多年的老友。
九条泽哉平静地回答:“是。”
“所以最开始为什么要我去祓除诅咒呢?”冬月暄歪歪头,“你明明知道,那不是我可以越级祓除的诅咒吧。”
而且在诅咒之中,其实没有对她的灵魂受到什么伤害,一切都很平静,简直像是特意为她打造出来的、和五条悟有个相爱契机的美好幻梦。从这个角度来说,她都要感谢他了。
“因为这是主人的愿望。”九条泽哉冰蓝色的眼瞳里倒映出冬月暄的影子,仿佛在透过她看谁。
“‘主人’……?”冬月暄想起之前在盛大牛郎店里听到的传闻。
听起来好像是什么小众字母圈的爱称……呃。
明明是个反问,但听起来意外有点像是称呼九条泽哉。
对方眼里有一刹那淌过幽微的光,然而立时消失了,没能存留痕迹。
“我是为了主人的愿望而诞生的。”九条泽哉没有打算为她解答,说话的时候也相当缺乏情绪,而在这个方面他跟五条悟简直像到了极致,“而主人的愿望是,我可以为你指路,‘修正’错谬。”
这都什么跟什么乱七八糟的……冬月暄感到有些棘手。她对当谜语人没什么兴趣,正想问个清楚,空气中又传来一阵咒力的波动。
这一次,她的眉眼立刻肃穆。
来者的咒力气味和留在票根上的气息是一样的。
一种,尖锐的、暴虐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冬月暄立即反应过来,这是因恶意而诞生的特级咒灵。
面上布有缝合线的、表情甚至有几分纯粹天真的特级咒灵笑眯眯地走到了三个不良少年的背后,抬手正要搭住他们的脸,回头眨了眨眼:“欸,你这么早就来了啊。”
冬月暄知道他在跟自己说话。
脊背慢慢绷紧,不过并不算特别紧张,大概是明白自己有底牌。
真人做出沉思的表情:“那到底是先解决这些呢,还是先试试你的灵魂呢——”
下一秒,他面上骤然绽开相当灿烂的笑容:“啊,还是把这三个东西先解决掉吧!”
他的手心微微一动,笑容越发晃眼:“无为转变——”
属于人类的身躯倏然变色,眼眶被掰碎,变成了改造的蛆虫,转眼之间就死透了。
没入黑暗里的吉野顺平睁大了眼睛,呼吸一窒。
他厌恨的人,就这样……死了?
他连忙转过头去看坐在位置上的冬月暄,从她的神情中确定了,自己看到的一切都是真的。
很奇怪,在这种环境下,他本来应该为自己也同样有可能死在这个怪物的手上而害怕的。
可事实却完全相反。
他并不第一时间感到恐惧,而是有一种微妙的轻松,仿佛第一层枷锁已经解脱了。
现在,把那两个人也解决掉吧……少年越发沉默,唇角却从下垂慢慢地变回平直。
然而他的希望注定要落空了。
因为那个女人还是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叹了口气,似乎很无奈的样子,但她的眼瞳中并没有任何对那个突然死掉的人的情绪。
就好像,只是看到车轮轧过蚂蚁一样。并不是傲慢,而是视若无睹。
“虽然我并不想掺和……但是如果我不试着努力一下的话,总感觉不太符合咒术师的身份啊。”冬月暄的背后升起了巨大的黄铜天平。
然而冬月暄连第一个兑换的念头都还没升起,真人已经站在了她的背后,笑着歪了歪头,面上的缝合线因为笑容的弧度而变得诡异:“让我看看,你灵魂的本质吧——”
他搭在冬月暄肩上的手突然被另一只手捉住了。
真人一顿。
是九条泽哉。
他碰到了九条泽哉的手掌,咒力猛地往他的躯干内部探去。
冰冷、空洞、漠然。
躯体之中是泛冷的黑白,仿佛一组寂寞已久的默片。
——没有。
真人的笑容凝固了一秒。
咒力疯狂搅动寻找,而九条泽哉冰冷的手掌已经捉住了他的胳膊,狠狠地一用力!
手臂被掰断坠在地上,真人捂着断臂的地方,面上已经露出了近乎兴奋的笑容:“太有趣了、太有趣了。”
他的手臂极快地从断口长出来,立刻又凑近前来,要再试探一次,额角就被冬月暄兑换的冰冷枪支抵住,子弹穿过了他的脑袋。
不对。
冬月暄的危险雷达被拉爆。
眼前的咒灵遽然改变了自身的形状,反手握住她的手臂。
冰冷阴森的咒力在入侵,冬月暄觉得整个人都仿佛被冻住了。
“咦,你怎么——”真人的话滞在嘴边,面上的笑容变得更为狰狞,随即他似乎意识到了九条泽哉的凌厉攻势,立刻放开了冬月暄,在极其短促的时间内彻底消失。
竟然是彻底溜走了。
终于平安无事。
冬月暄捂住自己被触碰的手臂。
那股恶心的、阴冷的、黏腻的感觉始终挥之不去。
“多谢。”冬月暄几不可闻地叹口气。
随后,她就听到九条泽哉说:“如果你之后遇到麻烦,我可以为你实现一个愿望。”
冬月暄一怔,抬起头来。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似乎看到了这眼瞳之中一晃而过的温柔,像晴空下温柔的水波:“无论是什么,我都会努力实现的,因为这是主人的愿望。”
“……你的主人不会是,跟我有什么关系吧?”冬月暄开玩笑一般地问,“我应该不是他的亲生女儿之类的吧?”
“当然不是。”九条泽哉转过头去,似乎并不太愿意看到她,“只要你需要,我就会尽力去为你实现的。”
但是冬月暄在自己的眉心比划了一道:“可是你这里被做了标记,会平安无事吗?”
“啊,这个。”九条泽哉连嗓音都有些像五条悟。
他略显冷淡地拂过自己的眉梢:“在实现你的那个愿望之前,不会死掉的。”
他说完这句话便简单地点头,在冬月暄反应过来之前,就彻底消失了。
就像他来得那样,悄无声息。
冬月暄转过头,看向隐匿在黑暗里的吉野顺平,又瞥了一眼已经吓傻了、想逃又逃不出去的两个不良少年。
指尖微微一动,她微笑了一下,监控骤然被咒力封上,变成了一堆雪花片。
“如果有‘按下去你讨厌的人都会死’的按钮,你会按吗。”冬月暄的声音在空中跃动,仿佛尖锐箭镞,穿透了吉野顺平的耳膜。
他似乎预感到了什么,缓缓地从黑暗中站起身来。
灯光下,冬月暄看清了他的面孔。
——其实是个长得很温顺的少年,大概是对生活也很温柔的人。她的目光并不让他反感,却相当直白地用眼神告诉他,她已经看清了他额头上被烟烫出的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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