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彻底镶上墨黑色,潮湿的空气中偶尔能听到除了雨水以外的声音,都被裹上了一层厚重的滞涩感。
天穹都在饮泣。
七点整,灯柱边,车辆停驻。
晕黄的路灯之下,有飞蛾在扑闪着翅膀逐光躲雨。
五条悟没有撑伞,开着无下限倚在灯柱上,光为他镀了一层柔和的光,然而他的态度太过冷峻,以至于凸显出了突兀而尖锐的漠然与攻击性。有路人匆匆走过时,都会下意识地选择避开这个奇怪的人。
冬月暄不见踪影,五条悟看不出情绪地环顾四周,手机铃声再度响起。
是一串公共号码。
他摁下接听键。
“你就站在那里。”冬月暄说,“一分钟内,有什么想问的直接问,但我并不是所有的都会回答。错过这一次,我也不会再回答了。”
她站在距离灯柱不远的公共电话亭里。
公共电话亭是三面贴上壁纸,一面透明。这次的壁纸是为一个月后的万圣节的到来而提前贴上的南瓜灯糖果风格,在雨水的笼罩下,连透明的侧面都蒙上了茫茫的白雾。
五条悟正在往这个方向走来,冬月暄从里面锁上了门,静默地倚在贴着壁纸的一面,侧过头望着雨水模糊的透明一面,借此端详着远处被模糊的这个身影。
“是被威胁了吗。”他问。
“不是。”冬月暄握着听筒,另一只手在玻璃上不断地描摹着他的轮廓。
半真心半撒谎,也没规定不能撒谎。
至少现在她并不想回到他的身边。回去是一场无休止地见证他连轴转,她确确实实受够了这种感觉。
永远不会作为第一顺位,永远不会。
永远不是最在乎的。
她想要那双天穹延展色的眼瞳永远地注视着自己,彻底地。
爱是真的,恨也是真的,她不在乎被所有人中伤、谩骂、唾弃,她可以为了这个目的不择手段。这只是她选择的路而已。
五十秒。
“玉成佳子他们,真的死了吗。”五条悟朝电话亭走来的步伐没有停顿。
“大概。”
雾气又泛滥开来,冬月暄漫无目的地继续用手指勾勒着他的轮廓,随口回答,没有解释为什么。
一阵停顿。
三十五秒。
“如果我说,有办法保护你,愿意回来吗。”
他站立在电话亭前,随即背过身来,倚在没有贴壁纸的那一面。过分高大的身影几乎要挤满整个玻璃墙面,他的发尖被昏昧的橘黄色灯光镀上一层边。她还记得上次抚摸的手感。
“你保护我的方式无非是禁锢我吧。”冬月暄把手掌贴在玻璃上,像是按住了他的后心,“你不会解决高层,而我在你眼里大概是罪无可赦,又不愿意我死。我不要这样的生活,也绝不会回头。”
十秒。
“一直以来,是不是对我都很失望。”他忽然转过身来,把手掌贴在她的手掌上,隔着一层冰冷的玻璃,解开了无下限。
雨水涔涔潸潸地下,把她的双眼和唇面涂得模糊一片。
五秒。
冬月暄握着听筒,望着外面握着手机的五条悟,眼眸湿润得仿佛被雨水浸泡黑欧泊。
五指紧紧抵住玻璃墙,用力到指骨泛白,像是想要用力地握住,却始终隔着这层玻璃。
“有点吧。在所有无关咒术的二选一中你都会选我,但一旦危及咒术界,我大概是第二位、第三位。能感觉到你在改变,但这点始终改变不了,所以那天我说的话都是真心的。不要再试图把我当成你想象中的那个‘冬月暄’了。”冬月暄这样回答。
情爱的灯火在她说出“有点”的那一秒就开始摇摇欲坠。
曾经是她主动地追求这份无望的爱情,无果后仍然没有狠下决心斩断注定得不到的全部爱意。后来又小心翼翼地收拢了刺,粉饰太平。
而他以为徐徐图之,一切总会变好,然而他所以为的这份爱情并非无坚不摧,而是镜中月水中花,回过神来的时候处处是罅隙是斑痕。所有的完满都是她的迁就,所有情绪的满溢与干涸他都没有真正参与。
单向度的爱意是绷紧了的弦,她弹断了却不想修补的这一天,就是结束的时间。
可他不想要结束。
哪怕是最强,在这种时候也是无措的。他这个时候才意识到,这场漫长的征战的掌控权,并不总是在他这里。
回神之后为时已晚。
她确实主动地对玉成佳子他们动手了。
……骗人的吧。
一分钟时间到。
刹那间,两人同时有了动作。
玻璃电话亭两人手掌相贴的那一部分陡然碎裂飞溅,漫天的玻璃如星屑般轰然落下。
五条悟第一时间就用无下限护住了冬月暄,在短短眨眼间猛然握住她的手腕!
而冬月暄反应同样很快,趁着他用无下限拢住自己的时候,对他骤然进行了攻击!
并不需要多高超的体术,只需要他不设防就足够了。
她下手的时候完全没收力道,力度大到连五条悟明显错愕了一刹那,几不可见地往后晃了晃,然而手腕仍然牢牢握住,并且更用力地往自己怀里带,余下的玻璃破碎如齑粉。
后颈即将被捏住,冬月暄厉声:“放开我!”
五条悟面无表情地拉高了她的手,单手一把将她按在了剩余没被破碎的玻璃墙面上,蓦然低头,另一只手扼在她的脖颈处。
这个角度,冬月暄能看到,他颊边的肌肉绷紧了,明显是在咬着牙,看上去显然就是生气了。
脖颈被扼住的窒息感和痛苦感齐齐上泛,她面上的神情遽然泄露了情绪,难受、伤心、茫然混合交织,偏过头不再看他。
她在心底默默呼唤着镜姬。
五条悟被冬月暄面孔上的情绪一扎,微微一怔,另一只手勾下了眼罩,冰蓝色的眼瞳此刻冷淡到有些无机质,淡漠到近乎神性地审视着她。
须臾之间,他握住她手腕的那一处泛开剧烈的酸麻与胀痛——
他被冬月暄攻击了,在无下限之内。
松手的那一瞬间其实他并没有反应过来,脑海里鬼使神差地回想起很久以前,她笑语盈盈说过的话:
“悟其实很怕疼吧?因为长时间开着无下限,所以皮肤其实很敏感啊,痛感是成倍的。”
而她现在,并不留情地攻击了他。
肺腑之内燎开一大片火,细细密密的痛意燃烧起来,漫长而难以止息。
冬月暄抓住这个空隙,以他几乎不能察觉到的速度,霎时间退到了离他三米开外的位置。
没有时间再去回想痛感,五条悟立刻进入戒备状态,[苍]发动,他即刻展开抓捕。
然而,冬月暄一胳膊肘挟持了路人,手上出现了一把再熟悉不过的、她惯用的咒力枪支,抵在了路人的太阳穴上。
五条悟的眉梢登时蹙紧,语调严厉:“暄!”
“让我离开。”冬月暄把枪口贴得更紧,而被她挟持的差不多身高的女性已经泪流满面,泪水混杂在雨水里,冷的热的,发抖的战栗的。
匆匆来往的其余路人惊恐尖叫,不远处灯柱下车辆的窗户被打开,乐岩寺皱纹挤得越来越深,忍不住要拉开车门。
“请您不要下去。”伊地知洁高也被眼前的变故惊呆了,然而还是强自镇定,“五条先生肯定会解决好的。”
“我不会包庇的。”乐岩寺沉声,“她拿枪口对准无辜的普通人,这一点我绝对会上报。”
他并不相信冬月暄,也并不觉得一个正直的咒术师不会变成诅咒师。
“你把枪放下来,我可以做到让你没事。”五条悟语速很快,“不然你真的会被判定为叛逃者和诅咒师的!”
“我不在乎,”冬月暄缓缓往下按扳机,“我不相信你的话。”
他的眼中掠过一抹痛色,语调低沉而严厉:“冬月暄。”
她挟持着人质不断后退。
那抹痛色愈发浓厚,五条悟闭了闭眼:“我希望你回到我身边。我们之间的事情,不要牵连其他人。”
“你和我一起叛逃更实际一点,老师。”她甚至笑了一下,笑容里有他熟悉的几分从前的温柔,话语却很冷酷,“跟你回去你只会被无尽地针对,我讨厌这样——我讨厌这个烂透了的咒术界。”
“非要像杰一样吗。”五条悟的话音变轻了,几乎要淹没在雨里。
而冬月暄听到了。
不知道是哪个词刺激到她了,在五条悟动手之前,她先一步扣下了扳机——
“嘭!”
漫天的血花,惊恐的眼神,熄灭的光亮。
冬月暄离开的最后一个回眸,看到了五条悟眼眸中的达到巅峰的痛色与失望。
她在原地消失了。
·
“五条悟,刚才发生的事情,我会如实上报高层。”乐岩寺冷哼一声。
“随便你。”他这个时候显得对一切漠不关心,把眼罩重新戴上,摸到后脑勺没能剃平的发时几不可见地顿了顿。
“你不可能抓不住她。”乐岩寺的抨击很尖锐,“你有放水嫌疑的这件事我同样会汇报。”
“如果我不在意那个被挟持的普通人,我当然可以抓住她。”五条悟冷淡地嗤笑,双手相扣,抵在后脑勺上,往座椅上一靠,“随便你怎么说。”
雨声很大,大概有哪一部分在逐渐地死去,现在的他像一具空壳。
“下次我会抓住她。”
或者……
“高层的意思,大概会是让你杀了她。”
·
“你还好吗,冬月暄。”
“不需要你的关心。”
“是姐姐关心你,妾身并不在乎——不过,你看上去也不是完全不在意嘛,好像要哭了。”
“……”
“说到底还真是不懂你们人类的感情。”
“这方面你大概需要跟那个脑部组织学学吧。”
“……反正,妾身最大的心愿是此生能跟姐姐同死。”镜姬端详了一会儿刚才那个被拉进镜之迷宫的普通路人。她大概要吓坏了,这时候见到玉成佳子,还在簌簌发抖。
“这个计划注定会有人悲伤啊。”镜姬喃喃,把目光放在跪坐在地上失神的冬月暄身上,摇摇头,“你这样做这样试探,如果最后他没能像你想象中最好的反应的结果那样,那你会怎么办。”
真是不可理喻的、荒谬的感情。
孤注一掷只是追求一个缥缈的可能性。
疯子。
“只会有一点点难过而已吧。”冬月暄低低地说,“大概。但是也无所谓了。”
第77章 蝉时雨·13
“歪, 爸爸~”小慎乖乖巧巧地对着手表电话喊,“今天是哪个哥哥姐姐带我玩呀~”
那端的五条悟被她的语气弄得心情陡然好了不少,想了一会儿:“大概会是悠仁他们喔——小慎有什么想吃的可以直接说, 爸爸我这边有超——多的小吃店诶。”
说话间, 他轻轻松松地就把几个一级咒灵一并祓除,祓除完毕之后才想起又没放帐。
“那我, 有一点点想麻麻喔,只有一点点啦。”小慎伸出大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个指甲盖的长度,“虽然不知道麻麻正在做什么啦, 但是感觉肯定是超级了不起的事情。”
比完了才想起来没在视频通话, 他看不见。
她的小腿在椅子上晃悠晃悠:“不过哥哥姐姐们好像都在觉得麻麻在做坏事欸。”
五条悟沉默了几秒:“会见到的。”
他歪着头,下手稍微重了一点,隐藏在最深处的特级咒灵尖锐地咆哀鸣了一声,彻底消弭。
“爸爸也觉得麻麻在做坏事吗?”小慎跳下椅子,走到书桌前看相框。
相框里有后来他们的合照, 两个大人的脑袋都往中央的小慎身上倾, 是很自然很亲密的肢体语言。
现在, 阳光斜斜地爬进来,恰好将冬月暄的那一侧切割, 她的上半身几乎都笼罩在黑色里。
这大概是五条悟人生中为数不多的、难以回答的问题。
五条悟收回那只祓除咒灵的手, 触摸了一下左手无名指的咬痕, 像是在抚摩着易碎的珍宝那样, 想了一会儿还是很认真地说了实话:“情感上来说我不觉得、也不希望她在做坏事,理智上不得不相信。”
他其实见过她的种种模样,她的哭她的笑, 她的赧然她的愠怒。
所以对她一切微表情的捕捉和背后的情绪分析都易如反掌,便知道那天电话亭里说的话并不完全是真的, 可她确确实实当着他的面又一次杀了人。
而且她之前回答玉成佳子她们是否死亡的那个“大概”让他也很在意。
谎言与虚假,突如其来强劲的实力,他很难不怀疑她身边有一级或者特别一级的咒术师存在。
“哼哼,小慎永远相信麻麻!”白毛幼崽偷偷地把自己缩成一团,用力地抱着五条悟为她做的五条猫猫,“如果连爸爸也不相信麻麻的话,世界上还会有别人相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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