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简陋的花火点燃第一盏,人群停下步伐驻足观看,小小的冬月暄也抬头拼命踮脚,视线还是无可奈何地被攒动的人头全都挡住。
心口这一幕揿痛,又发软,他蹲下来想把她抱起来放在肩膀上,手连着两下都穿过了她小小的身躯,他这才又一次意识到这只不过是过去的回忆。他作为外来者无法改变任何事情,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发生。
果不其然什么都看不到。
冬月暄仿佛一条幼鱼,在人海中艰难穿梭着,寻觅着,把几条街道都走完。她有好多次都紧紧盯着路边摊点上的美食和玩偶,目光执着到让人心软,有路人拦住她软声问为什么家长没来,要不他们买礼物送给她,但她也只是警惕地摇摇头跑得飞快。
身后的五条悟惊讶地发现,自己偶尔能够“听”到冬月暄的心声。空气是潮湿的,她的心情仿佛可以通过回忆中环境的变化而倾露。
她和人群格格不入,也不打算融入这一切,直到遇到了此生的转捩点。
她在街道尽头,看到了一个迷路的男孩。
这大概是冬月暄一生都无法忘怀的场景。
皎洁的月光之下,有一个穿着和服的男孩,闭着双眸站在尽头,他的头发比风还要柔软,比这盈盈清透的月光还要洁白,而他似乎注意到了她的视线,天空延展色的眼瞳睁开,和她径直对上。
有几秒钟,冬月暄都忘记了呼吸。
而身后的五条悟蓦地停住了脚步,定定地望着十八年前的自己。
是了……记忆里是有这么一回事。
他很清楚眼前没有五条家的人跟着的自己是什么情况。
——因为从来没有来过夏日祭,但又很好奇,尽管大脑终日处于信息负荷超载到几乎要裂开的痛楚之中,他还是渴望来到这样热闹而人群密集的地方。
然后心血来潮轻松甩开了跟着他的侍女和护卫,再之后头疾剧烈发作而不得不找一个人最少的地方休息,缓和了一些以后就发现自己迷路了。
“为什么闭着眼睛走路呀?”冬月暄小心地往前走了一步,冒出了今晚的第一句话。
软绵绵的声线,可爱到让五条悟想起在手心里黏黏糊糊撒娇的小奶猫。
而幼年五条悟没有搭理她,准确地来说,是在用六眼“看”这个年仅五岁的小孩。
身上黑黢黢的,没有一线光亮。
是个没有咒力的普通人而已。
“你是迷路了吗?”小姑娘想要靠近他一点,却很快想起自己穿着陈旧,刚才连摔几跤估计让自己变得脏兮兮的,立刻站在原地,胆怯地不敢去触碰穿着这样精致和服的小少爷,更遑论他根本不搭理自己。
可是,她就是能够感觉出来,他是被所有人深深爱着的。
扑火的飞蛾天生就具备识别光的能力。
她本能地就想靠近,这个被很多很多人宠爱着的男孩。好像这样,她就能跟着沾到一点爱。
十岁的五条悟是被鼓励彰显自己的力量的。
瞥了冬月暄一眼,几乎从未和同龄人一起玩过的他矜持含蓄地开口:“老子只是坐在这里休息。”
不算很礼貌的用语吓了她一跳,他眨眨眼睛,肉眼可见地没刚才镇定了,立刻换了称呼:“我是有点迷路。”
就算高冷得跟钟楼最高处才供着准时报时的人偶一样,本质上还是一个被教得很乖的小孩。
冬月暄一开始和他一问一答,诸如“这是你第一次来夏日祭吗”“算是”“需不需要我帮你找路”“暂时不用”。
渐渐的话就多起来,她发现他其实有很多东西不懂,比如说不知道什么是游乐园,没听过什么小美人鱼的故事,路边摊上的日式刨冰也都没吃过。
两个小孩的话渐渐多起来,高冷无比的五条家少爷终于小小地暴露了真实面目,明明是个拽得二五八万的臭屁小孩,就算比冬月暄大上那么多岁,两个人仍然就像是普通的平辈朋友。
冬月暄摸了摸兜里的日元。她其实有带,因为一直在偷偷攒钱,今天晚上趁着家里发烧了好几天刚退烧的弟弟早早睡了、母亲也在旁边歇下了才溜出来。
什么都想要,但每一枚硬硬凉凉的硬币都比自己珍贵,攒钱千难万难,所以什么都想吃,却什么都没买。
可是面对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冬月暄蓦然生出一种“如果这些钱是和他一起用的,那就会收获很多的开心,是有价值”的情绪。
问他,章鱼小丸子要吗,他点点头;
问他,日式刨冰和苹果糖喜欢吗,他点点头;
问他,蜜瓜苏打和草莓汽水喜欢哪一种,他眉梢从这边拧到那边,又从那边挤回来,连稀奇古怪别人做出来滑稽丑丑的动作都做得这样优雅自在,最后磕巴了一下说都没喝过,试试蜜瓜苏打。
冬月暄把零钱都倒出来,一枚一枚地递给店家,只可惜什么都只够买一份。
所以片刻后大包小包地坐在河岸边的长椅上,两人大眼瞪小眼,最后还是用两把勺子和两根吸管一通分食了这一切。
大少爷有点诧异于自己没有嫌弃。
五条少爷听她含含糊糊地讲小美人鱼的故事。
其实是个很短促的故事,讲到小美人鱼变成泡沫的时候,脑袋里一直胀痛的感觉像是拧到极点终于绷断的发条,“吧嗒”一下断掉,连五条少爷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眼泪就啪嗒一下掉出来了。
冬月暄就坐在旁边安静地等了一会儿,咯咯地笑起来,不过听出来不是嘲笑,五条悟红着眼睛也没有恼羞成怒。
“我下次要让春酱给我再讲一遍。”五条悟倔强地把脑袋抬高一点,剩下的眼泪半流不流在眼眶里清泠泠打转。
“春酱是谁呀?”
“我的侍女。”
“咦,原来现在还有人有侍女吗?”
“……这个原来是没有的吗。”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身边的人是怎么样的?”
小冬月暄小心翼翼地发问,又暗暗觉得自己像是脏水里那种名为水蛭的虫子,贪婪地趴在这位新朋友的身上吸食他周围人在一切的事情上对他的爱意。
此刻算是外来者的成人五条悟静默地伫立在两个小孩子身后,望着他们难得亲昵地交流,抄在兜里的手不自觉又攥紧。
他自然而然地回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这场相遇,毕竟算是第一次结实朋友,多多少少有点印象,但大概是身体这时候还不算很好,所以他更深刻的印象是夏日祭之后他发了一场烧,有些记忆他已经忘掉了,不过始终记得曾经认识一个短头发很可爱的小男孩。
原来不是男孩。
原来那么早就相遇。
原来他这么喜欢吃那种廉价色素糖浆的日式刨冰,渊源在这里。
“你叫什么名字?”一阵风拂过来的时候,第一簇花火猝不及防地飞上天穹,冬月暄这样问他,隐含着希望能再次见面的期盼。
交换姓名是产生羁绊的重要方式,冥冥之中她若有所感,总觉得必须要知道他的名字,仿佛知晓他的名字就能有一个美好的伊始。
在流金溢彩的焰火绽放的那一瞬间,雪白的眼睫轻轻地眨了一下,他说出了自己的名字,不知怎地带着几分赧然的意思:
“……Gojo Satoru。”
她把这个名字在唇齿间嚼碎千万次,因为这同样是她第一个好朋友的名字。
刚换牙,她说话有些漏风,念他的名字不知道为什么念得很不标准,却黏黏糊糊特别可爱。
于是五条悟一遍遍纠正,从最开始的气鼓鼓到最后挫败丧气,大概是此生第一次知道自己这样不擅长当一个教导他人的——老师,这也恐怕是他目前人生中遇到最挫败的事情。
“那你叫什么名字?”五条悟别扭地问。
名字是谶语;冬月暄觉得自己早就知道了,但在这个时候还是忍不住贪心索取,因此立刻偷偷欢欣鼓舞要说出口——
“悟大人,终于找到您了!”侍女急匆匆地跑过来,望着他眼睛里透露出一点点放松的情绪,随后漫开来的就是由衷的欢喜和喜爱。
她在为失而复得的珍宝而高兴。冬月暄无比清楚地明白这一点。
她的名字再也说不出口,仿佛这是一个魔咒,只要说出口了她就会吸走别人的幸福;可她确实想要品尝一下被这样视若珍宝地爱着是什么感受。
五条悟当然没忘还要问出名字这一件事,可是他很快就从冬月暄的眼睛中捕捉到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他若有所感地回头,方才还很认真很开心分食小吃的冬月暄慢慢地垂下了头,似乎是抖了一下,然后怯怯地喊了一句:“……妈妈。”
被她这么喊的女人又往前走了一步,憔悴的面色被粉勉强盖下去,五条悟平静地张望,却被侍女春一把拉走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时候非得走不可,毕竟问一声名字也不是什么难事;偏偏他直觉相当准确,大概猜测到了如果自己非要问她的名字,那她恐怕会受到这个女人的严厉批评。
所以他跟着侍女走了,走之前回头说:“下次见。”
山高路远,他们只是偶然相逢在这东京的乡野街道上,而他马上就要回到远在京都的五条本宅,从此不知道还会不会有第二次见面的机会。
冬月暄站在原地,垂着头,看不出来在想什么,也没有回应五条悟。
然后,当年的五条悟就和她这样分别了。
时隔十八年,成为大人的五条悟终于看到了当年的后续。
在确定五条悟彻底离开之后,神色漠然的女人没有多说一句话,抬腿就往回走。冬月暄不得不眼巴巴地跟在后面,双手绞紧,右手在左手的掌心里一遍遍写五条悟的名字,好像这样就能把这个在爱里长大的、她的第一个好朋友的名字深深地镂刻在心底。
从街道尽头的黑暗中走向光彩炫目的摊子前,再走向无尽的河堤的黑暗里。
女人骤然停下了脚步,冬月暄也因为她的停止而瑟缩了一下。
成人版的五条悟倏然意识到了什么。
下一秒,女人就冷冷地喊出声:“跪下。”
河堤的泥土沾染着潮气,跪下其实很松软,但是会有很多草尖,就算她穿着薄薄的长裤也会被锋利的草割到,但她还是跪下了。
得到了片刻温暖的蛾被火焚烧。
“弟弟还在发烧,身为姐姐就敢一个人偷偷溜出来玩了,”女人的声音里沁满了痛苦,“你有没有想过,他一直在梦里喊你,我醒来之后却在哪里都找不到你?”
冬月暄安静地跪着,表情有些麻木。
她才五岁,可是已经很习惯这件事情了。母亲喋喋不休的谩骂声像是成了背景音,她在其中漫无目的地想,她以后肯定长不高。因为电视里说过了,天天跪着的小朋友以后会变成小矮子。
那她以后会不会变成《白雪公主》里的小矮人?那谁又是她的公主呢?
活在这个世间,她永远都只是一个小小配角而已。
“弟弟那么痛苦,你怎么配快乐?”女人猛地蹲下来,握住了她瘦削的肩膀,质问的时候面部神经抽搐着,让她整个人五官很怪异,像是手艺失败做出来的人偶面皮,神经质而恐怖,“你为什么不多考虑弟弟?如果不是因为你弟弟需要你,你早就不会待在这里了,知道吗——那接下来该怎么做?”
话倒是骂得不难听,但每一句都同样诛心,只是诛心了那么多年,她早就已经把这些话听习惯了、融入潜意识了。
——所以冬月暄不配主动得到名为“开心”的情绪。
她跪着,膝盖已经被草尖刺痛了,可能还割伤流血了,她平静地抬起手来,连着给了自己两个耳光。
她下手很重,很难想象这样的年纪是怎么做到把自己的面颊打肿的。
五条悟很快就明白过来,冬月暄其实非常聪明:她在试图用严重程度至此的痕迹来躲避耳光的数目。
非常用力的两巴掌和颇为用力的十几个巴掌,她选择了前者。
其实也没好到哪里去,但她的那位母亲明显松了口气。
母女两个慢慢并肩,冬月暄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母亲往回走。
跟在冬月暄身后的五条悟不止一次试图用手把这么小的孩子抱起来,但无一例外都失败了。
明明近在咫尺,却差之千里。
他永远无法触碰到过去的她。
而现在,他似乎已经找到了冬月暄长时间以来对任何事情都很冷漠的根源。
在此刻的她,连眼泪都没有流过,仿佛这样严重的痛感和痕迹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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