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五条悟认识的冬月暄却经常在他面前哭。
其实也不算是经常,但哭的次数绝对不算少。
心脏被针尖反复地刺透,有许多个瞬间他都对这个精神明显不正常的女人产生了杀意。
六眼在分辨着眼前女人的状况,他只能看出来眼前的女人身体孱弱,脆弱到仿佛随时都要离开,她体内空空荡荡,灵魂都仿佛要彻底熄灭。
五条悟跟着冬月暄走,然后注视着她走向那个光线昏暗、墙角开裂的房屋。
一眼望不到头的贫困,无尽头的谩骂,永远被偏心对待。
——在这样极端的环境下长大,冬月暄居然没有坠入黑暗里,而是很努力地成功长大了,而且那样明媚而温柔地走到他的面前。
五条悟沉默地望着眼前的场景飞快地流逝变化。
他看到了搬来的降谷零一家,金发黑皮混血同样被人无尽地嘲笑,但那时候的安室透已经有了自己最好的幼驯染诸伏景光,所以能够更淡然地处理这一切;他会用拳头说话。
在某一次挨打之后冬月暄偷偷爬到了降谷零的院子里,然后从墙上摔了下来,正好和金发少年对上了视线。她从来不卖惨,他和诸伏景光为她处理好伤口,然后教会她了很多道理。
之后每一次、每一次发生很痛苦的事情之后,冬月暄都会选择走到降谷零家的院子里。
但她从来没有和他们倾诉过任何事情,她的心扉在五岁的那一年,遇到一个被包围在爱里成长的人之后,就彻底关闭了。
因为意识到倾诉不会给她带来更好的结果,只会延长痛苦的时间,所以她只需要忍耐着长大,然后反抗。
能坚持活下来,其实也说不清是不是当年他让她看到了一点明亮的、生动的、被爱的可能性。
冬月暄本以为自己在长大、充满力气之后会反抗,会变得耀眼,生活会和现在的迥然不同。
然而破茧成蝶是需要力气的。
在她真正长到了能够反抗的年纪、真正变成了蝴蝶之后,却发现在这漫长无尽的时日里,她早就消耗了一切反抗的力气。而后来因为搬家的缘故,她同样不得不告别两位年长她几岁的哥哥。
鲜活的、扇动翅膀的蝴蝶变成了玻璃珠宝匣里的标本,冷硬、僵直、充满死气。
童年那个给她带来光亮的、白发蓝眸的人,也渐渐要在她的记忆里模糊了。
大概大脑是魔术师,记忆碎片总是非线性地播放,在这漫长的、充斥着悲伤的岁月里,几乎一切都是灰暗的,是需要被她的大脑急速快进的,因此一切飞快地流转,迷宫内镜面焕发着耀眼的光芒。
——很快,就到了她生命中第二个节点。
而镜面前的五条悟,第二次在她的记忆中,看到了自己。
那是,刚上高专不久的自己。
鲜活、肆意、张扬,行事并不太考虑旁人,而身边还有两位最最重要的同期兼任好友。
然而,镜面前的五条悟,视线第一时间捕捉到的却不是那时候最好、最明媚耀眼的三人组。
而是,躺在那间病房里,身上插满管子、已经睁开眼的冬月暄。
那个时候,是他们生命中邂逅的第二个夏天。
——可他却对此毫无印象。
第79章 蝉时雨·15
大脑是魔术师与医疗家, 它亲自操刀每一场记忆手术,精准判断着哪些记忆会带来急剧的痛苦,需要被切割斩碎。如果冬月暄在这场痛苦的车祸中没有遇到五条悟, 那她的大脑一定会顺从地让她忘记这一切, 顺带着淡忘过去的苦痛。
可是在被撞到的那一刻,她捕捉到了童年时期的那缕光。
是她的朋友救了她。
那一秒钟被无限拉长, 脑海里闪过了千万个纷纷扬扬若飘动的雪的思绪,最后都轻轻地融化在日光之下,全部化为一个念头:
——在人群中我只需要一眼就能认出他了, 可是他还会记得我吗。
或许是心里蛰伏着强烈的愿望, 因此在如此惨烈的事故之中她竟然还是没能昏迷太久,挣扎着醒来了。醒来之时发现自己浑身上下都插满了管子、贴满了贴片,每一处都在作痛。
她有些不敢直视自己的身体,畏惧看到健全的身体上留下无数大大小小的疤痕。她还想见他。她不希望自己变得那么丑陋不堪。
她顺遂地醒过来这件事情让医生们很是激动,毕竟这场事故这样可怖。她没问起跟自己一同坐在车内的母亲和弟弟, 也没有问起开车的父亲, 在出事之后, 她脑海里和他们有关的一切都变淡了,挣扎着去回想, 却发现居然难以寻觅到任何温情的回忆。
“把我送过来的那个人呢?”
她吐字的时候在忍痛, 呼吸会牵扯到不知断裂了几根的肋骨, 瘦削的身躯迅速地瘪了下去, 仿佛身上只笼着一层皮。
“哦哦,他啊,”医生示意她少说话, “他是我们这所医院的投资人呢,还是一所宗教学校的学生, 把你送过来之后又去做学习方面的任务了吧。”
呼吸错乱了频率,她的心脏和肋骨一并疼痛起来,痛到她眼前发黑以为脏器终于破裂自己马上要罹患心脏衰竭。可是没有,医生只是被她微微吓到,立刻告诉她情绪不要太激动。
那些在历经车祸和手术现场中身体积蓄的疼痛在此时乍然开闸,疼得她几乎要无法开口说话。
是这样一个人啊。
会拯救他人但不会为存活的生命停留,因为医治生命这方面大抵不会是他的专长。
会竭尽全力地救人,但对结果或许并没有那么上心,因为他已经完美地完成了自己的那部分职责。他很忙碌,连时间都要切成片分给更多的人和事,他哪有空为她停留。
因此她在手术台上的时候,手术室外孤零零的,没有任何人在意她是否能够活下来。
只有为她做手术的医生们在尽心竭力地从死神手上抢回她。
冬月暄的目光放在了天花板的灯管上,安静地等待医生换药和检测完毕:“那我的家人呢?”
医生忽然之间就不出声了。
医院外传来几声并不重的敲门声,五条悟的声音出现在外面:“开门开门——”
医生松了一口气,仿佛把噩耗也一起从这口气里松掉了,马上起来开门。
五条悟晃晃手机,圆片墨镜从鼻梁上滑下来一点点,一双多年未见、美到更为夺目的双眼就这样出现在了冬月暄的面前。
冬月暄下意识就想要喊出他的名字,想要感谢他,还想要问他究竟记不记得五年前的事情。
可是没有等她开口,门后面很快就走进来了两个人。
第一个人留着很奇怪的刘海,笑眯眯的很温和,只需要一眼冬月暄就能确定他是一个本质上对万物都温柔非常的人;第二个是个短发女生,右眼下的泪痣非常吸睛。
看到了女生走进来的那一瞬间,医生再次长舒一口气,小声地说道:“……女孩子脸上有点疤……得麻烦家入同学想办法弄掉……”
医生和短发女生走出去,听力不知道为什么在这场灾难之中变得敏锐,隔这一面墙,冬月暄还能听到一点模糊的话音:“……车里的那个男孩当场死亡,尸体全碎了根本不能看……她父母的尸体找不到了,但看车子的变形程度应该是……估计尸体刚好掉到了河里吧……可怜呐,就她一个人活了下来。”
女孩子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传来:“五条说了……这是特级咒灵造成的车祸……已经祓除完毕了,没有其他更多人遭遇……”
也就是说,她跟其他人比起来,受的伤完全算不上什么了。
“想吃点什么呐?”五条悟把墨镜重新推了回去,唤回了她的注意力,“喜久福?草莓大福?巴菲杯?”
“悟,”一旁的怪刘海少年额角跳起井字,“病患不能吃这些东西。”
“嘛,随口说说而已嘛,老子知道她只能吃流食。”
冬月暄难堪地将自己往被子里缩了缩 ,抬起没有挂着吊水的另一只手,慌张地在被子下面摩挲着自己的脸,越触碰越心惊,几乎要立刻哭出来了。
……怎么会这样。
她的脸上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伤口,现在的她根本没办法见人。
那么多年了,她以为早就干涸的眼泪不知不觉再次复活,在眼眶里转了好几圈,还是拼命地警告自己流泪伤疤一辈子都好不了,才勉勉强强能忍住。
“喂喂,不会躲在被子里偷偷哭吧?!绝对——不可以,哭会留疤的——”五条悟嘴上没怎么留情,微微掀开被子的动作却显得很温柔,在她眼泪流出来之前,瞪着一双天穹色的眼睛和她对视好几遍。
冬月暄这时候用两只手一把捂住了眼睛,完全忘记了另一只手挂着吊水手早就冰凉僵硬。
只需要这么猛地一下——脱针了。
针尖从细细的血管中溜出来,血液蜿蜒流淌,眨眼之间半条胳膊都是飞流直下的血。
刚才还百无聊赖态度散漫的某人神色顿时变了,那边的夏油杰立刻反应过来找医生。
五条悟按了一下铃,宽大的手掌在她面前一晃而过。已经像个大人了。
原来这就是长大。
五岁的小朋友和十岁的小朋友能好好地说上话,能当彼此的好朋友,一次夏夜的意外邂逅就能兴奋地聊好久,聊到她都能把他当做此生最重要的朋友;
可是十岁的小朋友和十五岁的少年已经完全是两个世界。
五条悟十五岁的时候就差不多一米八了,夺目耀眼到是云罅中的旭日;冬月暄常年营养不良,瘦削到几乎只剩下一把骨头,矮矮小小,像是灌木丛里缓慢生长的不起眼的一簇灌木。
年龄和发育关是绝对的沟壑,见识和谈吐已经迥然不同,人生烦恼也迥然相异,经历过青春期和未曾经历过果然是天差地别。
她想象了一下自己站在五条悟身边,别说是哥哥和年龄差很大的妹妹了,连年轻的父亲和年幼的女儿都有可能,就算他的脸还是少年人的模样,但已经开始变得相当结实的身材和逐渐变宽的臂膀早就在诉说他的成长。
小学生和高中生之间,恐怕很难变成以前那样平等的朋友关系。
认识不认识,这一切已经完全不重要了。
她在这一刻甚至畏惧被他想起。
……那就,算了吧。
医生被紧急召回,看着五条悟吊儿郎当地给冬月暄边止血边讲冷笑话,顿时被气到,想说五条悟天天招猫逗狗胡闹是非,话到嘴边打了个转又想起这货是五条家大少爷,估计马上就是五条家家主,于是不高兴地全都咽了回去。
“没关系呐,跟你说哦,硝子能够把你脸上的疤全都消掉——硝子你别这样看着老子,明明说的是实话。”
五条大少爷从兜里翻出了几颗最喜欢的糖果,松松懒懒地在她的床沿上摆出了一个金字塔送给她当礼物,被同期们接连翻了几个白眼之后不得不摸着鼻尖低低慢慢地哄人:“看到了嘛,有六种味道哦,快点快点好起来,每种味道都尝一遍——”
话说到这里好像也差不多了。
因为他的手机震动了,冬月暄看到他不耐烦地打开手机随意扫了几眼,眉宇之间的烦躁又多了几分。
他看了冬月暄好几眼,又对那边的夏油杰做口型:该——走——了——
做完口型又想起来自己完全可以说出声,但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把这句话说出来,对眼前这个小女孩大概会是一种残忍。
“哥哥。”冬月暄嗓音被车祸弄得有点哑,不过估计很快能恢复。
她身上还插着管子,可她不顾一切就要坐起来,被旁边的家入硝子眼疾手快扶着往她身后塞了个靠枕。只是刚刚搭在小姑娘的手腕上,家入硝子就感到了心惊——这是远超正常人的瘦弱,非常、非常不健康,一不小心就有可能会再次踏入鬼门关。
冬月暄被扶起来后,试图对旁边的家入硝子笑一笑,很快又想起自己现在大概还是一副很可怖的模样,喉头哽了哽,还是变成面无表情地说“谢谢”。
被喊的五条悟双手抄兜,歪着头看过来,指尖抹过额角轻轻地捏了几下,摘下来的墨镜下有一圈浅淡的青黑色。
冬月暄意识到,他很累很累。
“我长大以后可以跟你结婚吗?”冬月暄这样开口。
病房内倏然陷入了死寂。
冬月暄完全意识不到自己的问话有什么不妥;在她眼里,婚姻代表着一种联结和绑定,是难以解除的关系,是占有,是所属,甚至有可能意味着庞大的爱意。
她从小到大沾了弟弟太多的光,读了很多书看了很多故事,《小美人鱼》里她为小美人鱼单向度的爱意而难受伤心,但其实这并不妨碍她不理解实质上的爱情,可她其实很明白为什么小美人鱼宁愿化成泡沫。
她渴求很多很多的爱,什么样的爱都可以,但是要想把“陌生人”五条悟和自己绑定在一起,似乎只有结婚这种方式。
这其实不算是第一次被救下的小女孩表白说想要嫁给哥哥了,光是说想要跟他结婚的人从京都那边开始排到东京这里都排不完可以绕上好几圈,不过每次他都没太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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