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当五条悟对上小朋友紫色的眼睛,盈润宁静如一湾不符合她年龄的水潭时,他忽然意识到了,这小孩说得是真的,她在超级超级认真地思考这件事情,而且思考的绝对不像寻常小孩那样思维直白简单。
她认真到仿佛理解了婚姻的实质含义。
“真的假的啊……”五条悟瞠目结舌,“老子可是比你大——这么多欸?!!”
如果不是冬月暄是病患,他估计要一把提起这个小女孩抖抖晃晃,看看能不能把她脑子里的水全都倒干净,再戳戳她的脑门问怎么会突然畸变成乱七八糟的恋爱脑,到底看了——多少霍霍人心的电视剧啊?!
阒寂的病房里突然变成了对五条悟单人的声讨会,医生和夏油杰狂捶他批评他连十岁小女孩都不放过,家入硝子面无表情努力温柔声音地问冬月暄怎么会这么想。
“是出于喜欢吗?”家入硝子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觉得自己的同期特别人渣,她有些痛心疾首。
随即反应过来,才十岁啊,自己也被两个奇怪的同期传染了吧?
远处的五条悟在一顿乱捶中顽强地竖起手机,给冬月暄看他的手机屏保:“不可以哦——我喜欢的是井上和香啦——你看哦,就是她——”
他用这招拒绝别人惯了,虽然眼前的小孩说得大概率是孩子话,但是他还是赶紧把这种乱七八糟的念头扼杀在摇篮里比较好。
——他根本就没打算结婚啊。
这是冬月暄第一次直面明星。
漂亮到不像话。
“哥哥想和她结婚吗?”冬月暄咳嗽了两声,旁边的医生立刻神情紧张起来。
五条悟生平第一次对一个人哑口无言。
她眼神里透露出的认真让他根本不知道怎么说才好,转念一想这不过就是一个十岁的小孩而已,他根本没必要担心不知道怎么到这个地步。
毕竟是小孩嘛。
哪里会知道此喜欢非彼喜欢,如果这辈子自己真的会遇到一个是那种喜欢的人,他肯定会和对方结婚的。
普普通通的喜欢哪里需要想到结婚的地步。
“你还——这么小哦,就是小不点一个嘛,”五条悟顶着另外三个相比之下可以称得上大人的目光,“老子好不容易把你从这场车祸里救出来了,你肯定会有超——长的一生的,会遇到那么多人,就算老子肯定是他们之中最帅的,也不是最合适你的嘛,小孩子还是乖乖学习比较好。”
“可是我就是想和你结婚。”冬月暄也不知道怎么了,超出自己意外的勇敢起来,尽管她并不理解什么是爱情,但她知道只要对方答应了,他们就能产生很深很深的联系,再也不会像小时候那样一下子就消失不见一别数年。
说不通。
在这个年纪不算特别特别有耐心的五条悟,脸色肉眼可见变差了,大长腿一跨单脚勾过椅子坐在她的面前,看上去很像揉吧揉吧她的头发,偏偏怕她的脑袋被车撞得脑震荡不能乱来:“我说,你叫什么名字。”
“冬月——”她小声地要报出自己的名字,可是连音节都没有吐完,对方就打断了她。
“行了行了,上杉小朋友,老子和你的年纪差了,那——么一大截,所以不可能哦?完全不可能的。”五条悟认真严肃起来,他很善于将所有的表白干脆利落地斩断绝不留任何给人遐想的余地,“老子只会喜欢同龄人,或者年纪更大一点的,温柔一点的——所以你还是喜欢你的同龄朋友更好嘛。”
本来根本不用讲这么多。
可他意识到这孩子说着想结婚的话是完全真心的。
而冬月暄完全没来得及纠正五条悟,她姓氏的发音是“冬月”不是“上杉”。尽管听起来超级相似。
他觑着这小孩的脸色,干脆利落地再补一刀:“老子学校里有很多——很优秀的女生哦。”
胡编乱造完然后偷偷摸摸在心底嘀咕,有谁啊,女生?女生都没几个吧。很优秀——完全优秀不过他啊,都很弱诶。
走到五条悟旁边的夏油杰单手压了压他的肩膀,示意他不要说那么多了,对方刚刚从车祸中醒来难免对英雄救美什么的有点情结,笑眯眯地转过头来看冬月暄:“上杉妹妹,还是换个人喜欢比较好啦,学校里有很多女孩子也在追求悟,这家伙很难搞的。”
“……可是我就是想和你结婚。别的没有关系。”冬月暄在心里补充,或者,以后要是能成为很好很好的朋友,不会分别的朋友,可以给予她很多很多爱的朋友也行。
这小孩说话讲不通,五条悟抓了几把自己的头发,觉得有点烦——但其实也没那么烦,想想她只不过是一个小孩子而已,又有什么关系。
“想要结婚。”冬月暄的手指把被子绞成一团,眼眸里固执无比。
“……那先等你长大了再说。”手机上又传来震动,五条悟知道现在不得不走了,“上杉小朋友争取考个好点的初中,再努努力上高专。”
他对着夏油杰挥挥手,两个dk愣是走出了六亲不认的步伐。
门被重新关上了。
家入硝子扶着她躺下来,语调轻轻柔柔,明明没什么表情,却让人十足亲近安心:“闭上眼睛,过会就可以把疤消掉了。”
“……姐姐。”冬月暄有点难过,“我长得也没有很难看的,可是五条哥哥现在只看到我现在丑丑的脸,是因为这样才不和我结婚的吗。”
家入硝子娴熟地为她处理痕迹:“唔,这个嘛,肯定不是。在五条那家伙心里,估计没人能长得比他自己好看吧。结婚这种事情,是大人需要考虑的。”
“……我会努力学习长大的。”
“努力的动机是自己比较好,变得更优秀了,看到的风景自然不太一样,全都记挂在他身上不太好啊。”
“……可是没有他的话,我已经死了。”
“过命交情的报答并不需要以身相许啊。”
“……可是如果不结婚的话,要怎样他才能只属于我一个人呢?”
家入硝子被这个问话弄得手抖,惊疑不定地看了她好几秒:“结婚大概也不能只属于你一个人的。”
这对话太劲爆了吧,这是一个十岁的小孩子该想的吗?
“为什么结婚也不能只属于我一个人呢?”
这个就麻烦了。家入硝子抿抿唇,又有点想抽烟。
她到底要怎么解释才行,复杂起来得讲到咒术界最强预备役、御三家家主、顶尖一级、即将匹及特级的能力。
随便哪个拎出来都是被压榨的命。
权力倾轧、高层腐朽、明争暗斗。
“因为他身上的担子很重吧,不过我估计他也不太在意这个。”反转术式一遍遍温和地治疗伤疤,家入硝子好奇,“为什么非他不可?学校里的白马王子应该很多吧。”
冬月暄闭上眼睛,眼眶湿漉漉潮润润。
她不会对任何人描述五条悟对她那种致命的吸引力,就像火焰之于飞蛾,荆芥之于猫咪,那个过分美好的夏夜,那个融化在唇齿间甜得劣质发腻却记忆犹新的日式刨冰,那杯买一送一结果不小心被她洒了的蜜瓜苏打。
她哪里懂什么喜欢不喜欢。
她只是想要这个哥哥永远都不断地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咚咚。”
门被敲响,伤疤刚刚好治理完毕,冬月暄知道那不是五条悟的敲门声,鸢紫色的眼眸敛去了光。
开门进来的人,居然是收到消息的帝丹小学三年级的班主任。
她以前就对冬月暄很不错,大概是年纪到了又无子无女,干脆把学生们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此时此刻,她注视着冬月暄,倏然把眼镜摘下来,抹了抹眼泪。
冬月暄的心在这一瞬间重重一跳。
索求爱的本能让她敏锐地意识到,班主任似乎有什么事情想要对她说。
家入硝子微微勾起唇角,揉了一把冬月暄的头发,走的时候关上门之前听到了什么“收养”的字眼。
“小暄愿意跟我一起生活吗?”班主任抹抹泪,平复了一下情绪,“你很乖,而且我真的很想要一个女儿。”
冬月暄透过班主任的眼镜,看到了对方目光中凝聚的,她渴求了很多年的,极高浓度的、纯粹而热烈的爱意。
她的心小小地胆怯战兢了一下,然而还是毅然决然地鼓足了勇气,缓缓地点了点头。
……
那天以后,五条悟再也没有来过病房了。听医生说,他支付了冬月暄住院花费的一切金额。
他们再没相见。
因为没有任何的亲戚,冬月暄被班主任收养了。
在最开始的那一年里,她感觉到了非常纯粹、浓烈的,属于“母亲”的爱意,她感到非常幸福,每天都过得非常开心,以至于“想要和五条悟结婚,想要和他一直在一起”这件事都不再重要。她希望自己能跟母亲一直、一直过下去。
因为爱获得的太不容易,她甚至几度觉得如果有时间魔法要求她把寿命分给最亲爱的母亲,那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去做。
“五条悟”这个名字不再变成她挣扎在泥淖里时最明亮的光芒。
直到某一天,她最最最亲爱的母亲,这个她在世界上视为最重要的人,将一个男人领到了她的面前。
冬月暄近乎心惊地看着这位从不被情爱打动的女性,对着这个男性露出一个羞涩的笑容。
“……为什么突然想结婚?”冬月暄觉得嘴巴在自己说话,思绪早就陷入一片混沌之中。
“因为小暄很可爱啊,可爱到我觉得应该也让你体会一下真正的父爱。”母亲那时候怜惜地望着她。
“可是我不需要父亲。”冬月暄的语调一点点凉下来。
多一个人,就会分走母亲对自己的爱。
她绝对无法忍受这样的事情。
只是母亲心意已决,很快就跟那个男人商量婚事,很快就闪婚,再到怀孕,产子。
这一系列的事情在一年之内发生。
这次是个妹妹。
……比以前更糟糕的是,冬月暄发现了母亲的变化。
她的爱不再多分给自己,甚至在一点点地收回。
母亲从永远温柔地注视着她,变成了温柔地注视着妹妹和父亲。渐渐地,母亲发现她始终对妹妹和父亲很难热情,便开始发生变化,使用的句式变成了“小暄,你不能做……”。
在冬月暄欢欣鼓舞地告诉母亲想要尝试的很多事情,母亲总会冷峻地扶着眼镜质问:“失败了的话,承担得起这样的代价吗?”
眼镜,多年前是班主任对自己的温柔隐喻,是折射爱意的器具;多年之后,是母亲对自己冷酷的审视、挑剔、不信任。
冬月暄在这一刻幡然醒悟。
原来婚姻能使一个女人变成另外一个模样,而生育又是另一种残忍的酷刑,会把一个女人的灵魂和□□切割得越来越薄,全都被喂食进自己新生的孩子的胃部,滋养他们长成新的大人。
所以母亲老去的速度像是被钉子缠住的线头,人在前面走,针织的毛衣一圈圈飞速地消亡,那些花纹与内里就这样无声地湮灭在空气里。
而冬月暄的姓氏和他们不一样,注定是这个家庭的外来者、入侵者,尽管明明是她先遇到自己的母亲。
但一切命中注定的相遇哪里分先后。
从光明跌落到黑暗不过是短短几瞬,醒神过来的时候才惊觉自己早就成了这个家里,那只靴子里的一颗硌脚的砂,从所有者变成了寄人篱下。
他们一家三口购买东西的时候,“父亲”“本来”就是粗心大意的,不会给她买东西;“妹妹”“本来”就是年纪太小,所以理所应当地霸占所有的爱;“母亲”“本来”就应该不断指出她的所有缺点要求改正,“难免”忽视她的感受,一切都是情有可原的。
她不知不觉地成了这个家中的透明人、边缘者。
说话不会得到回应,额外的美味不会得到分享。
最让她难忘的一次是她一个人忘了带伞拜托母亲来接,结果电话打不通,冒着大雨跑了一路跑到家里却发现钥匙开不了门,一个人像湿漉漉的小狗蔫巴巴地躲在屋檐下,到了深夜他们一家三口才言笑晏晏地回来,诧异地看到了坐在门口、旁边摆着一堆已经做完了的作业、困得眼睛睁不开的她。
母亲说:“小暄,你怎么还在这里?”
父亲说:“啊,忘记把门换了锁告诉这孩子了。”
妹妹说:“姐姐要上学,美喜酱我忘记告诉姐姐今天一起去京都春游了。”
突然之间就很委屈。
所以早该自觉一点将自己这颗砂倒出去。
京都,京都。
五条悟会在京都,还是在东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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