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嚏!”他整个人剧烈哆嗦一下,满身爽快。
再放眼望去,沙滩与土地交接处,那连绵的一排的狐狸窝和小客栈,居然消失了。
他吓得扣住船舷,揉着自己的眼睛。
不错。
那一排狐狸窝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堆碎木。
沙滩上,一群人拢着自己的衣裳,哆哆嗦嗦挤在一起。
这便显得叶蝉衣他们四个,格外鹤立鸡群。
领队急急忙忙带着护卫下船,走到沙滩上,扫视一圈后,视线定在翘腿坐着的柳天问身上。
“敢问……前辈?”他拱手问道,“不知老狐狸哪里得罪您老人家了?”
柳天问转着手中扇子,懒懒抬起眼皮子看他:“得罪我们的是你们宫九少爷,不是老狐狸。宫九派你来,是觉得你蠢,不会自作聪明被我们套话?”
领队:“……”
这……
他的笑容僵在脸上。
九公子说,这四人难对付,最好直接邀请上船,不要多话。
可他也没想到,能这么不好对付。
正经人谁会一开口就得罪对方,让局面僵持下不来台啊!
“那个……”领队自认脸皮够厚,如常接话,“的确是九公子派小人前来接各位大侠,一起前往无名岛。”
无名岛……
柳天问念叨着这三个字,嗤笑:“橘子皮老头儿也知道自己本该无名?”
领队:“呵呵呵。”
他只敢陪笑,不敢说话。
上峰的事情他们不可非议。
眼前这位前辈,看似整个人懒散窝在凳子上,好像浑身上下都是破绽,随便找一处就能将人干掉一般,实则内劲浑厚,气势森严,光是靠近都有些窒息。
他额角上冒出冷汗来,也不敢伸手去擦。
叶蝉衣将鞭子一收,挂在腰后。
她走到领队侧面,瞥眼看他:“不是要走?还不带路。”
领队如蒙大赦,赶紧把人请到船上,按照九公子的安排把船舱分配好,喊侍女去照料,自己赶紧倒退几步,转身跑。
船行三日,终日冷雾缠绕,不见天光。
有时坐在舱房往外看,恍然觉得船头挂着的灯,就像飘在虚空的鬼火。
――浓雾将撑起风灯的杆子,都给淹没了。
叶蝉衣像是不嫌冷一样,日日搬着摇椅,抱着猫咪,吹着海风,闭眼休息。
这种时候,柳天问就盘腿坐在甲板上,和陆小凤、楚留香玩斗地主。
――斗地主这种牌局,自然是叶蝉衣所教。
牌局玩到激动处,陆小凤还会在甲板上翻几个跟斗,猴子一样蹿到船桅上,又滑下来。
若是楚留香赢,他就会给自己灌半壶酒,一脸享受的模样,喊厨房来条架着小火炉的烤鱼。
柳天问也用筷箸敲着酒杯,笑骂两个小辈半点不让她,下一局就把人打得落花流水,让两人去偷走领队的红内裤。
――据说,这种游戏惩罚的手段就叫“真心话大冒险”。
两个情场浪子肯定不想说真心话,于是每次输掉都选择大冒险。
领队出门带的三条红内裤,一条都没剩下。
穿在身上的那条,上了个茅厕的功夫,不知怎的也没了。
他严重怀疑,这群人大概是觉得儿子(好友)在岛上九死一生,心中郁结,以至于疯掉了!
肯定是这样没错!
三日后。
船只在一个孤岛上停靠,放下登船板,让护卫搬运粮食和淡水,以及各种新鲜肉类、菜蔬。
叶蝉衣开口问那领队:“你们岛上不种菜不养牲畜?”
“没有啊,都有。”领队并不觉得这有什么打紧的,回道,“只是买点别的,打打牙祭。”
叶蝉衣扫过沙滩,目光落在丛林后头:“在林子里面蓄养牲畜?”
领队摇头:“没有。”
再问牲畜在哪里蓄养,他就不说话。
――是个嘴巴紧的人才,让不说的话,的确一句没说。
领队带他们绕过丛林,走到另一边。
“为什么不从这里穿过去?”叶蝉衣用鞭子指着那丛林,“难道你不觉得,直接穿行可以省些距离么?”
领队拼命摇头:“不行,我劝你们也千万不要进去!那里面有鬼!”
“鬼?”叶蝉衣看过去。
丛林里弥漫着一股股淡淡的白色烟雾,水汽氤氲,染得苍茫林木越发青翠。
青翠之下,那笔直的树干深处,却是一片黝黑,朦朦胧胧只有一道道直立的影子,其余什么也看不清楚。
她收回视线:“既然有鬼,那还是绕路而行好了。”
领队赶忙点头,快走两步领先在前,好像生怕晚了,他们就改变主意,钻进那冷绿森严的迷雾丛林里一般。
叶蝉衣背着手,不紧不慢跟上去。
陆小凤和楚留香两人收回看往丛林的视线,对视一眼,扬了下眉,也跟上。
绕过丛林,有乱石杂草之间开辟出来的一条小径。小径众多分岔口,在乱石堆里七拐八绕,才走到一个山洞前面。
山洞门口摆着一块大石头,上面书写“无名山洞”四个大字。
它背后也是一片密密森森的丛林,像是蹲守山林的巨兽歇息时,张开打哈欠的大嘴巴。
领队站定在巨石旁边,做了个“请”的手势。
叶蝉衣撩开头顶上的藤曼,矮身钻进去。
洞穴低矮,走了一阵才逐渐升高,左右两边的位置却变得逼仄起来,将通道夹成一条缝。又走一刻钟,出了缝隙,便瞧见绿意森然的一座林子。
叶蝉衣感觉,自己仿佛到了哪个卡通片的森林王国一般。
脚下是小桥流水潺潺,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水车,随着流动的水,慢慢转动。顺着右手边看去,是一道小瀑布。瀑布上面,两棵大树之间,建了一栋木房子,房子上面爬满藤曼,盛开满屋子鲜花。
绕过屋子往左扫视,高处是错落有致的树上木屋,底下还有挖掘在山洞里面的房子、大块石头垒成的无门石屋等。
曲水环绕期间。
正中是大片草地,上面奔跑着一些野兔和野鸡,还有狍子与鹿。
叶蝉衣问旁边的领队:“我们来这里,也要住树上的房子吗?”
“姑娘喜欢这小房子?”领队仰头看树上长满花的房子,好像……的确符合小姑娘家家的喜好。
叶蝉衣曲起手指,弹走衣服上的蜘蛛:“不是,我只是想说,住在这房子里面,应该很多虫子光顾吧?”
领队:“……”
“还有……”叶蝉衣用鞭子指了指那些明显不怕人的动物 ,“这些是你们饲养的牲畜吗?我们可以自己杀了吃吗?”
领队赶紧道:“那不行!这个得问九公子!这里的所有活物,可都是喂养的草药,珍贵得很!”
大概是叶蝉衣的礼貌询问,令他放松了些许警惕。
他指了指一看就十分阴暗潮湿,没有门扇的洞穴房子:“那里面种的可都是灵芝!它们可是吃这些东西长大的!”
“哦……”叶蝉衣意味深长道,“你们九公子经常受伤,补身体用的草药鸡?”
领队点头:“对对对。不过诸位住的地方还没到,请随我继续走。”
见叶蝉衣不再问,他松一口气。
天可怜见的,原来这位也疯掉了。
他们从开凿的台阶往上走,穿过这片风景不错的林子,来到一处四面环绕几十间精舍的地方。
这地方山石错落,中间摆着一张张石台子,头顶上有岩洞遮盖日光微雨。
从侧面阶梯旋转登顶,可见四下景致。
浓雾弥漫遮盖海水,天幕低垂笼压浓雾,天与雾与海水皆是一色。
登高仰视低察。
忽觉天地之渺茫,脚下一切皆微小。
行程走来足有半个时辰,回首望去,海滩巴掌一片,船只黑米一粒。
叶蝉衣转头,盯着脚下长长阶梯。
阶梯之下,有亭台楼阁隐在林木之间。
领队停下脚步,道:“我只能带诸位到这里了,下面的地儿,不是我能去的,你们自己多保重。”
他拱手告别。
这群人虽说有些恶趣味,喜欢偷他红内裤,但……唉,也是可怜人。
领队叹息摇头,转身蹦Q下山。
“走吧。”叶蝉衣看着脚下潜隐的楼阁,往下走去。
离开青石板铺就的台阶后,脚下土地变得有些黏腻潮湿。
一路走到楼阁前。
陆小凤扶着旁边的树,用力将泥土揩在树根下。
再沾下去,他要平白无故重十斤八斤。
叶蝉衣没理会脚下变重的鞋子,而是推开院门,抬脚踏进去。
楼阁有七八座,她径直走向最豪华的一座:“分开搜。”
陆小凤伸手,将她胳膊抓住:“我们初来乍到,情况不明,分开有危险。”
“那你信不信,若是我们一起行动,宫九永远也不会让我们找到花花?”她的神色很平静,平静做着理智的分析,说着理智的话。
陆小凤注视着那双坚定的眼睛,手下松开,叹了一口气:“我不愿花兄有事儿,也不愿衣衣姑娘你有事儿。”
他们四人,缺一不可。
“我亦如此。”叶蝉衣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们也要小心。”
她抬眸凝视着那座有六层高的楼阁,往阶梯走去。
柳天问随手指向右边:“我找这边。”
指完,人就是一晃,没了影儿。
“看来,伯母也并非我们所看见的那般冷静。”陆小凤眼神有些涣散。
楚留香用手掌压住他肩膀:“走吧,希望能早日见到花兄。”
不然。
他们俩也要绷不住了。
陆小凤重新将瞳孔光亮聚起,打起精神来,给楚留香臂膀拍一下,扯出个笑容来:“来,走吧。”
越是这种时候,他们越是不能沮丧。
沮丧容易拉走一个人的注意力,忽视四周细节。
要不得。
两人朝对方笑了一声,各自散去找人。
吱呀――
叶蝉衣推开楼阁大门。
一层散落着不少箭矢、兵刃,还有打斗过的痕迹。
她转了一圈,脚上沾上一些不知名粘稠液体。
此地没有灯火,加之天色昏暗,只能模糊见着一些影子。
二层、三层亦是如此。
走到四层。
楼梯断裂了两块,她迈步跨上去,在扶手处又发现了东西被削砍的痕迹。
阁楼里窗户紧闭着,窗边还挂上厚重的帘子,将整个地方都变得无比幽暗森然。
她握着手中长鞭,踏踏走过四层每一寸地方搜索。
四层依旧无人。
她又往上继续走,踏上第五层。
漆黑。
一望无际的漆黑。
叶蝉衣交叉着脚步,竖起耳朵听四周声音。
忽地。
一道破空声传来,向着她胸前穴道打过来!
叶蝉衣挥舞起机械鞭。
啪!咻――嘭。
那偷袭而来的东西被嵌在木头里。
她甩开暗器后,顺着暗器的方向追逐去,拇指推开鞭子上的按钮。
噼啪――
幽蓝的闪电,瞬间附着在机械鞭上,朝着前方狠狠抽下去。
电流闪烁靠近袭击之人,微弱的光照出一双熟悉的眼。
那双眼睛灰暗无光,不能折射出蓝色光电,却显得那么从容镇定。
叶蝉衣背后汗毛竖起,瞳孔瞬间瞪大。
啪!
气氛静寂。
陆小凤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他整个人从凳子上跳起来,手掌用力拍在桌子上,用力得手背青筋全部冒起来。
可他那一张脸,却白得像是刷过面粉一样,还冒起满额的晶莹汗珠。
“你们竟然这样待花满楼!”他捏紧桌子边沿,硬生生掰下一块木头来。
对面安然坐着的宫主,脸色僵硬一瞬。
很快,又恢复正常。
她悠然坐在自己宽敞舒适的椅子里,笑着看向情绪失控的浪子:“江湖传闻,陆小凤脾气向来很好,哪怕朋友将他卖了换钱,他也能苦笑一声后,谈笑自若。如今看来,传闻终究只是传闻。”
陆小凤胸膛剧烈上下起伏,努力压制着怒气:“可你千不该万不该,拿花满楼来开玩笑!”
“玩笑?”宫主吹走茶杯里的水雾,嘴角衔着一抹笑,“谁告诉你这是玩笑?花满楼登岛以后,的确一直被关在浮屠阁。九哥每日都会派遣流浪的亡命之徒,让他们去杀花满楼。那些亡命之徒,能是花七公子对手吗?”
浮屠阁是无名岛训练死士的地方,牢不可破,内藏机关。
倘若是他们训练死士,便会将人丢进去,只留下十个人三天的口粮,让一百个人尽情厮杀,十日以后再打开阁门。
关在里面的人,要能得到十日的口粮,往往都要厮杀至留下最后一到五人才能活。
她觉得九哥对花满楼还算仁慈了,没有用这法子,只是每日不定时派遣若干亡命之徒,带上粮食和水进去。
能斩杀花满楼的人,即可获得大额银两,若是不能,花满楼也不会杀他们,只会打斗一场,让他们吃点苦头后,点穴绑起来。
陆小凤咬牙,捏紧拳头:“可衣衣姑娘进了浮屠阁!”
试问一个终日被人追着要杀的花满楼,在黑暗之中,碰上满脚泥泞,脚步声全变的叶蝉衣,会当成什么?
他必定会主动出手,把人制住,免得虚耗体力!
然后呢?
陆小凤眼睛都红了。
叶蝉衣被突袭,不会反击吗?
必然会!
“你们太卑鄙了!”陆小凤将手中木头捏成碎屑。
他很难想象,这两人谁伤了谁以后,要如何抚平内心里面的惭愧、内疚和自厌。
陆小凤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被冻在冰水里一样,连血管流淌的血都是寒凉的,骨头也在打颤。
宫主轻轻刮着杯盖上的浮沫,漫不经心道:“那又如何。”
她那轻飘飘的语气,好像说的并不是两个人,而是路边干枯的两棵草,又或者是春日凝在叶子上的两片霜花。
没了也就没了。
陆小凤咬紧牙齿,咬得口腔内壁被误伤,沁出铁腥的味道,滑落喉头。
宫主嘴角轻弯。
咻――嘣――
门外飞来一颗石子,将宫主手中杯盏打碎。
瓷器碎片与滚烫茶水一起迸溅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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