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要说他对她不好,却也不全是那样。公馆内一应事务,周怀年对下交代,太太怎么说,那便怎么办。但凡苏之玫有要花钱的地方,周怀年也是眼皮子不抬一下的,一味地纵容。苏之玫后来算是看明白了,周怀年对她,除了一颗真心不肯交付,其余的任她挥霍。
看明白后,她便想通了。只要还顶着“周太太”的头衔,她便可以每日自顾自地娱乐。玩牌、赌马、养戏子、抽大烟……什么事儿最花钱,她便干什么。她以为,日子长了,他总能感到心疼。
此时,她也没什么需要难过的,反正都是各取所需而已。她也不用为了想让他帮忙而低声下气。想到这儿,苏之玫说出口的话,就变得理直气壮了许多。
“下个月,楼小凤在天魁戏楼与李喜儿打擂,我希望你能替我包下三天的场。”
周怀年正系着长褂上的最后一粒扣,听了这话,他的手微微顿住,问她道:“你自己包下不就好了?每个月你从账上支出的银钱,难道还有数么?”
苏之玫捋了捋手腕上的金圈子,不管他喜厌地又走到他跟前,讨好般地笑道:“还不是想借周老板的名头,给小凤长长脸么?与钱倒是没多大关系的。”
说着,将刚刚从桌上顺下来的怀表,替他别上。
这回周怀年倒是没躲,只是冷哼了一声,说道:“呵,你倒是会拿我当枪使。”
说完从衣架上取了黑色礼帽戴上,也不应她“行”还是“不行”,便抬腿往外走。
苏之玫有些急了,提着旗袍就追了出去,“周怀年,你这是应了还是没应?”
周怀年没停脚步,也没回头,人都走到楼梯口了,这才丢下一句:“你若保证,往后再不随意进我的屋,这事儿我便应了。”
苏之玫没想到他竟说这个,忍不住冲他的背影翻了个白眼。
“好!一言为定!”然而,没办法,她还是只能接受他的交换条件。
*
到商会,随从阿笙进来向周怀年汇报。
“先生,宝丽鑫的老板已经亲自把衣料送过去了。”
蘸着墨水的钢笔,在周怀年的手中顿了顿,笔管渐渐被墨色充盈,他面上仿佛依旧冷寂,语气却明显含了几分心切。他问阿笙:“然后呢,如何?”
阿笙支吾,两手紧贴裤缝,抬眸试探他的神色,半晌,才答道:“好像……似乎……看起来……不是太高兴。”
周怀年笑,心里头莫名舒畅。执着那支蘸饱墨水的钢笔,在一份文书上果断签下自己的名字。
阿笙不解,挠头问他:“先生,不用送点别的东西过去,弥补一下么?比如口红?或是香水什么的,总会管用……”
“管用?”周怀年斜睨他一眼,是想说他呆瓜的意思。不过,又懒得和这榆木脑袋的年轻人多做解释,便将钢笔的笔帽套好,而后,面色轻松地吩咐:“不必了,你去万源饭店定两个位子。还有,房间也要一个。”
阿笙再次挠了挠头,想问,却是没敢。于是,犹犹豫豫地回了声“是”,这才慢慢退下。
周怀年唇边的笑再次浮起,是忽而想起那人恼的模样,又想起自己怎么有点恶作剧的坏样,于是,那笑意便染得整张脸都是。
不久,他办公桌上的电话机便响了起来。
等铃声响过三次后,周怀年这才不紧不慢地接了起来。
电话那头久不出声,而周怀年在这头却也猜得出是谁。办公室里现下只他一人,脸上的笑便都要溢了出来,这表情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情形。
“喂,我是周怀年,你是哪位?”他的明知故问,给了电话那头的人确凿的认定。
“周先生,谁家店铺开业送衣料的?您这是故意让我难堪么?”
电话那边的声音果然恼了,周怀年猜的一点不错。
“哦,我以为不让人告诉你是我送的,你便猜不到是我呢。看来,在你的心里,也不是全没我,是吧?”
也不知没能见面的这几年,他是从哪儿学来的油腔滑调,惹得那边的人愈加不快。
“我这开的是药铺,你知道刚刚那场面,围观的人都要比抓药的人多了!那位宝丽鑫的老板,还说……还说往后进了新料子都往这儿送,你这是成心不让我做生意了是吗?”
“没有。不敢。”周怀年的声音渐低了下来,有些受了委屈的意味,“那日你让我帮忙,我帮了,而后就再没你的消息。你又不让我去寻你,所以今日我若不这般,你的电话也不会打进来。穆朝朝,你心里,可还记得我?”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周怀年的心也跟着悬了起来。
“不是……”那头的声音这会儿变得喏喏,“是应当要谢你的。”
周怀年握紧了话筒,说话也温柔下来,“嗯,那就谢我——陪我吃顿饭,如何?”
他没看到,电话那头的人在默默地点头,虽然没有回应,他却自顾自地报出了用餐的地点,“万源饭店,晚上七点。你来,我等你。”
第三章 奶油
药铺第一天开张,没多少经验的穆朝朝,忙得有些晕头转向。多亏江家先前的那些老人愿意回来帮忙,这才让她不至于把事情办得一塌糊涂。
江柏归这天还是和学校告了假,原本是忙得不亦乐乎的局面,因了那些莫名其妙送来的衣料,让他与穆朝朝之间发生了一点龃龉。他不想看她过度辛苦,更不想看她因为江家的生意而受制于人。
他与她说,大学不想再上了,家里还是得有个男人出来扛事。
穆朝朝气急,拿出“长嫂如母”的话来压他。
江柏归也气,刚二十出头的女孩,算他哪门子的长嫂?假使大哥当初没娶她,她叫自己一声“哥哥”自是理所应当。
穆朝朝不想当着众人的面和他理论,推着他出了药铺,让他回学校该干嘛干嘛。江柏归到底也不敢做出太忤逆的事,带着气便走了。
穆朝朝看着那些堆满药堂的华贵衣料,头便疼得紧。
不用宝丽鑫的老板说,她也知道东西是谁送来的。她心中不忿,趁吃午饭的空晌,走了五里的路,到电话局摇了电话给那个“罪魁祸首”。
原本想好的一堆质问,只出口了两句,便被那人的几声温言软语消灭了气焰。
应了他吃饭的约,在晚上八点多时,急忙忙地将手头的事情处理好,才从铺子里出来。奈何他定的饭店离她有些远,黄包车车夫听她嘱咐,卖命拉了半个时辰才到。
等她进饭店时,周怀年已经去了楼上的房间。
留了阿笙在楼下接她,否则看电梯的人见她那副平庸的打扮,定会叫她从后门的楼梯上去。爬楼当又会消耗她不少的体力,毕竟从今晨 4 点起来用过一些米粥后,她已是滴水未进。
不过,于她真心来说,她是不想上楼的。一方面胃里空空如也,只觉吃饭才是当下的要紧事。另一方面,想起那日与周怀年的苟且之事是在酒精作用下才发生的,而一会儿到了房间,会发生什么,她心内总是避免不了会有些紧张和不自在。
可阿笙解释过了,因为周先生认识的人多,头先在餐厅等她的两个小时里,便有不少朋友过来打招呼。邀他同桌用餐的,亦不在少数。于是,周先生只好自作主张,把用餐的地点挪到了饭店楼上的客房。
其实,阿笙就算不解释,穆朝朝也应该要对这样的安排感到理解。毕竟,他们的关系也不是多能见人的。
万源饭店是迄今为止上海滩上最高的建筑,内部设有英、美、印、德、法、意、日、西、中等九国装修风格的套房。而周怀年定的房间,仍是他始终偏爱的中式风格。这是从骨子里带出来的审美,就像当年他第一次见到穆朝朝,明明只是那么匆匆地一瞥,他的往后余生里,便只容得下这么一个女人了。
周怀年的手里,轻轻晃着一只盛了红酒的高脚杯,睥睨着窗外的外滩夜色,心中却全然只是对那女人的殷切渴盼。
当叩门声在他无数次的期待中终于响起,他那颗经受过千锤百炼的心,仍旧不受控制地暗暗雀跃了起来。
他仰脖,将杯中酒一口喝下,以期压制那种略显毛躁而幼稚的冲动。却发现,酒这东西,过喉进胃,烧人灼灼,原是上乘的助燃剂。
悔之晚矣,喉头几番滚动,才哑声应答:“稍候。”
放下手中酒杯,仔细整了整自己那身万年不变的墨色长衫,这才走过去开门。
“先生,穆小姐到了。”阿笙退到一旁。
周怀年看到了那个娇小的女孩。
她着一身素朴的二蓝竹布长旗袍,长发挽起,婷婷地立在那儿。不施粉黛的那张小脸,是种无暇的净澈。她没说话,也没笑,只扑闪了一下纤密的羽睫,周怀年的心便被莫名地勾动了一下。
“……”穆朝朝抬起眼帘,看了一眼面前正犯愣的男人,想说话,却又咽了回去。
周怀年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不自然。
“进吧……”他微微侧了侧身,让出进门的通道。
穆朝朝复又垂下头,小步地,从他身边轻擦而过。
门上落了锁,“咔哒”一声,仿佛打在穆朝朝的心上。
“你……”
“我……”
“你先说吧……”
“你先说……”
两个人同时开口,却都没了前番电话里那种理直气壮和胜心满满。
周怀年先笑了出来,穆朝朝能看到,他墨色长衫的下摆都在轻颤。
“你笑什么?”穆朝朝疑问式的语气中带点嗔怪。
“没,没什么。”周怀年停下笑,眉目却依旧见得笑意,“我是想说,我都已有多年没这么等过一个人了。”
穆朝朝听了这话,面露愧色,“今日药铺重新开张,我便忙得晚了些。还请你……请你谅解。”
“嗯,我能想到的。不过,忙点算是好事。”
穆朝朝点点头,对他的话表示赞同,却好像一时又找不出别的话来应对。
“该你了。你方才想说的,是什么?”
周怀年一句话,倒给她提了个醒。
“哦,我想说,那些衣料……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不能收,也请今后别这么做了。”
周怀年的眉头微微蹙起,脚步上前,靠近她一点。
“那日你唤‘阿年哥’时,可没有这般客套。”
“……”
穆朝朝的脸倏地就红了,好似一只被蒸熟的虾子。
周怀年离她很近,近得她都能听到他的呼吸,近得她都能感受到他的温度,近得就好像他们要似那日一般……
穆朝朝后退一步,撇过头去。在她的眼神投向那扇富有江南情调的内开月洞门而望见了一桌子佳肴美馔时,她便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忙说道:“我好饿,一整日都没吃东西了,那些……那些……能吃么?”
周怀年本已有些紊乱的呼吸,被她这么胡乱的一搅,反倒恢复了原有的秩序。他顺着她的眼神也看过去,便不得不结束前番的话题。
“嗯,也不知你爱吃什么,就都点了一些。”
穆朝朝在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便当做无事发生,转身轻盈地奔向那桌救她于水火的美食。
确如他所说,真是每样都点了一些。满满一桌子的菜肴,哪个国家的风味都有。可她就算再饿,那也没有这般大的胃口。想归这样想,饥肠辘辘的她,还是被那些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勾得馋虫在叫。一时也忘了再客气,她兀自坐到桌前,挑了一个长得最诱人,也最易吃的甜点,先入了口。
当那层厚厚的奶油在她口里化开时,穆朝朝没忍住,冲着还站在原地的周怀年笑了笑:“唔,这奶油鸡蛋糕做得真是不错!比外头面包店里买的还要强上许多。你要尝一口吗?”
穆朝朝没想过,自己这句顶客套,也顶正常的话,究竟会被人怎样曲解。
没想过,也来不及想,沾在她唇角的乳白色奶油便被周怀年尝进了嘴里……
甜而软的触感不似那日。那日她似酒,涩而热烈,让他醉不知事。今日的她可爱如奶油,让人总想多尝几口。然而,没有酒精作用,人便清醒许多,他想多尝,她却不让,抵在他胸口的那双手攥皱他的衣襟,用力将他推开。
周怀年没再强迫,直起身,离了她的唇。
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襟,又看她已快红破的薄薄面皮,他轻笑,“唔,的确不错。”
话说完,舌尖仍在回味那点甜甜的,略带药味清苦的,她的味道……
第四章 荷塘
气氛陡然微妙了起来。
诚然,如周怀年所说,那奶油鸡蛋糕的味道再好,穆朝朝已不敢对它再下一口,她怕……
可周怀年早已看穿她的心思,端了她尝过一口的蛋糕到一旁,换成自己刚剥好的油爆虾到她面前。
这油爆虾是上海做法,过油的虾,连壳炸脆,外酥里嫩,咸鲜非常。吃过的,都知这道菜原是带壳吃最好,周怀年亦是知晓。但他更知,穆朝朝吃虾不吃壳,是少时便有的习惯。
只见他又用银色汤匙㧟了一些酱汁,浇在虾肉上,示意她尝,“都剥好了,不扎嘴。”
穆朝朝微微愣了愣,才点了下头,顺从地拿起筷子,搛起一只送进口中。
细嚼慢咽时,听着周怀年悠悠开口,在忆从前。
“你有一回吃的虾,是我为你捞的,你可还记得?”
穆朝朝的记忆,被他拉回了北平郊外那片初秋的荷塘里。她轻轻点头,说她记得。
不过那时,为她捞虾的是周怀年,为她剥虾的却是江柏远。这话没敢说,她便低头吃虾,听他继续。
“初秋的荷塘还是挺冷的。”
周怀年至今都记得,他在水里捞虾,江柏远和她坐在船舱里烤火的情景。那时倒没觉得自己可怜,只是有些嫉妒江柏远。可人家是江记药铺的大少爷,与自己的小未婚妻坐在一起烤火,有他一个做短工的仆役什么事?
那虾捞上来以后,被周怀年裹着锡纸放在火上烤。锡纸是他从东家太太那儿讨要来的。他受雇的东家是法国人,他们热爱一切烤箱里的美食,周怀年有幸尝过一次他们的烤鸡,确实觉得不错。便管法国太太要了一些锡纸,想有机会时,与江柏远烤些食物来玩。
只是他没想过,江柏远会把她带来。
那是他与她分别以后的第一次重逢,江柏远只以为他们是初见,向她很郑重地介绍。
江柏远让她叫他“阿年哥哥”,并说他是自己最好的朋友。
那时,周怀年对江柏远心怀感激,因为他没有对她说出自己低微的身份,这让周怀年以为,能在她心中得以侥幸保存住一丝虚妄的面子。
她乖巧地唤了他一声“阿年哥哥”,周怀年便有些紧张地问她,吃鱼么?他可以下去捞上几条。
江柏远笑,说这丫头挑嘴得很,吃鱼嫌骨头多,吃虾也不吃壳,哪怕炸得酥脆,也不行。
一句话,便让周怀年记到了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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