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似乎没听到,小丫头那日回了江柏远一句嘴,是说:“下回不来了,初秋的荷塘,水冷得紧……”
穆朝朝当是记得这些。他们三个人的事,两个人的事,她都牢牢记在心里。她唤周怀年“哥哥”,也唤江柏远“哥哥”,称呼一样,可心里的感觉总是不一样。她记得,她也分得清。甚至连江柏远也知晓她心中所想,却只有头脑最为锐智的周怀年,在这件事上最看不清。
“柏远哥的身体后来愈发不好,走的那日,他还在向我说起你。”穆朝朝提起这些,只是想让周怀年对江柏远的芥蒂,可以有一丝丝的消解。
周怀年拿起桌上的湿方巾擦了擦手,笑着应她的话:“说我什么?说我成了流氓头子,还是说我冷血无情?”
“不是的,他是说你……”
周怀年摆了摆手,打断穆朝朝的话,“好了,不说他罢,我想听听你的事儿。”
他有心回忆从前,但也仅是与她的从前。若她更热衷于提及别人,他便只想关心她的当下以及未来。
“江家二少爷明年也该大学毕业了吧?等他毕了业,你将铺子交还予他,当是能从江家脱身了。到时候,你若还想做生意,我就给你一些铺面,你只要负责每月收租便好,断不会像今日这般辛苦。”
他知道她在生意上有些头脑,曾经还听她说想做个账房先生,他敲她头,玩笑地问她是不是想钱想疯了?她也不忌讳地点头,憧憬地说自己要是有好多好多钱就好了……那会儿,他听到这话,心里难免酸楚。那是他不能给她的东西,是距离他都很遥远的东西。如今,有了这样的能力,便不会再让她失望。于是,他自作主张地对她的未来都做好了决断,连穆朝朝自己都没反应过来。
周怀年见她愣了神,便伸手过去,覆住她的手,问道:“怎么了?在想什么?”
穆朝朝把手轻轻抽出来,打算纠正他的这番安排。
“阿年哥,柏归在大学学的是新闻,他的成绩很好,但不太是块做生意的料。等他毕业后,他若是想出国深造,我会供他去。他若是想在报馆找份工作,我也会全力支持。而且,江家还有两个小的,尚未成年。所以……那里,想是离了我不太行……”长嫂如母,穆朝朝始终记着这样一句话。
周怀年听了她这番话,眉头却微微蹙起,“朝朝,你是打算把自己的青春都搭在江家那些人的身上吗?”
穆朝朝摇摇头,对他的话有着不同的见解,“人的时间本就是用来做有意义的事儿的,也许王太太、李太太、张太太、周太太她们以为收租或是打牌是有意义的事儿。而我以为,江家那些人需要我,我能够为他们负责,便是有意义的事儿。”
周怀年没有沉下心来去琢磨她所说的“有意义之事”是为何,他只对她列举中的某一个无意被提及的名头感到闹心。可他面上撑着,并没有表露出来。
他端起手边的红酒,饮了一口,脸上带上了笑,“你知道的,我惯是顺着你的。你不愿意的事,我不会逼你去做。但你也该知道,你在我心里,与别人是不能相比的。”
穆朝朝有过一闪念,自己刚刚随意列举的那些太太里,只是顺口提了一个“周太太”而已,难道因为这个他便不高兴了?可他又没明说那个“别人”指的是谁,她便没法腆着脸再去问。
她点点头,只能小声地对他说句“谢谢”。
周怀年好似对她的客套有了免疫,没有再理会,便将话锋一转,说起此番她赴约的目的。
“那些衣料,你就留着吧。都是时兴的,多裁一些放着。如今怎么也算得上是江家半个掌权人,这出来出去的,也好换着穿。”
穆朝朝蓦然想起,那日对他说的那句“没有好衣裳”的话。又想起自己说那话时的情境,脸便显见的更加红了。
“我那日……那日是随口说说的,家中还有好些裁完没来得及穿的衣裳,不用再费那个心。”
那日的事就像一场梦,周怀年尽心地藏着,只有夜深无人时才敢细细咂味。经她这么一提,倒又忽然变得真实了许多,叫他没法不生出一些更深的想法。
“朝朝,那日……我弄疼你了吧?”
穆朝朝听他说这话,呼吸瞬间屏住。
“是我鲁莽了。但不管你怎样责怨我,若重来一次,我应还是会那么做。这与我帮你无关,你当知道我对你的心意。”
穆朝朝拿指尖狠狠抠了一下自己的掌心,这才好似有了呼吸。
“阿年哥,对不起。这件事上,也有我的责任。”其实这“对不起”的话,该对周太太说,可她哪有脸?
分别多年,周怀年还是更喜欢喝了酒的她,不似这般生分以及如屡薄冰。哪怕知道,那日她是带着目的接近,却也有一刻让他深以为,她当与他一样,是沉溺在了他们意乱的情迷里,与谁都无关。
是梦。可有念头,才能成梦。她该是一样。
“无甚对不起。从前江家也是留我吃过几顿饭的,帮个忙而已。”他又把话岔到了这里,只想让她觉得,他与她好,和谁都没有关系。什么周太太,什么江少爷,能谅她,并与她贴着心的,终究只是他周怀年一人而已。
“端阳节眼看就要到了,你说的江家的两个小娃,我还从未见过。倒是可以把衣料留给他们,只当是我作为兄长,提前给的见面礼。”他的慷慨,甚至能够爱屋及乌,只要讨她欢心,怎么都可以。
见他已如此说,她若再推辞,未免显得太过矫情。穆朝朝应下,就按他说的,是他给江家的两个小家伙送的端阳礼。
一顿饭,除了那个吻有些逾矩,别的时候,两个人都谨守安分,有最得体的礼仪。只是浪费了万源饭店那间房可赏外滩夜景的最佳地理位置,未等黄浦江边的灯光都亮起,穆朝朝便与他告辞。他也绅士,送她上车,只想时间尚许,他们来日方长……
*
回到江家,让两个小孩选衣料,他们果然很高兴。
穆朝朝也选了一匹,天青蓝的。
就像多年前,北平初秋的天空,映在那片荷塘上的颜色。
清冷,却澄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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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安康呀!这章应景了!
第五章 夫妻
端阳节转眼就到。
药铺今日格外忙碌。倒不是看病抓药的人多,而是买艾叶、雄黄的人排起了长龙。因江家药铺重新开张算是新店,今日有买一送一的馈赠,故比其他店里的人都要多。
穆朝朝如今是这店里正经的当家人,年纪虽小,但办事伶俐,且在人情世故上,也不似别的女掌柜那般抠唆刻薄。今日过节,她还在家中亲手包了粽子带来,店里不论伙计还是抓药的师傅、诊病的堂医,都得了她的粽子,外加一封过节红包。即便忙得脚后跟不着地,人人脸上也都漾着笑意。
快到中午放饭时,穆朝朝好不容易从一堆账簿中抬起头来,想去外头看看还有多少拿药的主顾在等,只一眼便看到了队伍里的一个熟人。
第一念头她便没想避讳,走过去与他打招呼。
“阿笙,怎的来了这里?家里有人不舒服?”
她语气紧张,就连老实的阿笙也看得出。
阿笙给她作了个揖,憨憨笑说:“今日端阳节,周先生说要买些雄黄,晚上好泡点酒喝。”
穆朝朝莫名放下心来,脸上也随之挂上了笑,对他招了招手,“你跟我去里面。”
阿笙看了一眼马上就要排到他的队伍,推却了一下,“不了穆小姐,马上就轮到了,我在这儿排着就好。”
“不是,今日过节,我拿点东西给你。”穆朝朝说这话时,把声音刻意压低,但周遭排队的人,还是往穆朝朝身上不太友好地瞄了几眼。
阿笙此时也忽然变得不客气,一双不大的单眼皮眼睛向那些人回瞪过去。一时有了硝烟的气氛,蓦地又沉寂下去,只剩几个排队的老头,摇着蒲扇哗哗作响。
天气热,穆朝朝办公的账房里也是暑气逼人。她将一条长辫盘起,用一根银簪固定在脑后,豆绿色的薄绸短衫挽起九分袖,露出伶仃的一截藕臂,在一个盛了水的大盆里捞粽子。
“上海这儿都是肉粽子,不合北方人的口,我在家包了点甜粽,你拿回去尝一尝。”
阿笙恭敬接过两大兜的粽子,嘴上忙不迭地表达谢意。他是苏南人士,又怎吃得惯甜粽?这粽子穆小姐要给谁尝,他心了然……
今逢节日,周怀年也比平日更忙。上门送礼的不少,略去那些自己的门徒不算,上海滩上想让他照应的,全都借机而来。但在送的那些礼物里,断然没有粽子这类拿不出手的廉价之物。人都道他周老板是吃钱的黑罗刹,即使拿人钱财,那也未必替你办事。但这钱,你还不得不送。送粽子?那岂不是存心找茬。
可明明有人见他贴身侍从拎了两大兜的粽子回来,那兜子上还带有“江记药铺”的标识。侍从对他附耳说是“穆小姐所赠”之时,他绷直的唇线,微微上扬。得了好心情,其余来送礼的,便也沾了光。有事的说事,他竟一一都应了。
其实,周宅今日也做了粽子,每年这时,周太太便会吩咐后厨做两种口味。夫妻二人各吃各的,已是这些年端阳节不成文的规矩。
只是这“穆小姐所赠”一来,今日后厨忙了半晌的甜粽子,怕是要无人享用了。周太太只看那带了标识的粽兜一眼,便让人把自家新出锅的甜粽子全都丢了出去。她摆在明面上的怨气,并不能对周怀年的心情造成什么影响。他甚至难得体贴地为她选了要出门的裙子,模样耀武扬威,让人看了好生憋气。
今晚的饭,要在成公馆里食。算是每逢年节,周怀年要陪同太太回娘家的意思。成啸坤夫妻俩膝下无儿无女,便只有义女苏之玫可当依靠。然而,成太太心里清楚,自己这个“女儿”与“女婿”的感情,并不如外界所传的亲密。可周怀年会来事儿,哪怕成啸坤如今在上海滩的名势不如从前,他也依旧将成家人供起、捧起。说是到死也不敢忘记成啸坤对自己的知遇之恩。于是,每每想要劝说的话,成太太只能又咽回肚里。
其实说起什么知遇之恩,也是周怀年自己有本事。当年无父无母的可怜少年,因了在法国人的家中做帮工,学了一口流利的法语,来上海后,拜入成啸坤的兴社。那会儿还只是个小喽啰的周怀年,自然没有什么机会能见成啸坤。但他人沉稳,脑子灵,再加做事狠,在一群喽啰中很快便有了自己的威信力。
他有一套自己的规划,笼络人心是头一步。那时赚的钱,他都不吝地用来帮这个,请那个。肚里很有些墨水的周怀年,不是走粗野路线的喽啰,外表看起来儒雅翩翩,为人处世也极有风度,关键是总能用巧招化解一些没必要动刀动枪的事件,而需要动刀动枪的,他也比谁都手狠。喽啰们哪见过这个,唯有甘拜下风。那时他的名字也已经传到了成啸坤的耳里,不过,仍旧不能引起他的注意。
要说一步步走到成啸坤面前,还得是那一次兴社与其他帮派的火拼。三米西瓜刀砍来,周怀年挡在了成啸坤的前面,至今他的背上还留有一道蜿蜒的丑疤。因此一役,夺得成啸坤信赖。又经几番复杂考验,成啸坤在心中默许其接班人的地位。商铺交他,赌场交他,连义女也下嫁与他。独有一样——烟土,周怀年至今未能接手。成啸坤鲜少在他面前提及烟土生意,哪怕周怀年有心打探,成啸坤也会用一些话搪塞过去。说他是给自己留后路也好,还是真如他自己所说,想让周怀年多做点明面上的生意,好让兴社有个好名声也罢,烟土的生意成啸坤始终牢牢抓在自己手里。
话说回来,周怀年入兴社没几年便有这样斐然的成绩,显然是有他的过人之处。兴社内的成员嘴上不说,但心里却都清楚,年不过三十的周怀年是比成啸坤更有头脑和手段的人物,兴社如今除了打打杀杀,正经营生也是发展得如火如荼。地产、铺面这类不动资产自不必说,新兴的实业工厂、金融洋行,兴社也诸多涉足。加之他与国民政府密切的关系,在上海滩上便是洋人领事也骇他几分。
且不管他与苏之玫感情如何,就论其能力,成啸坤便觉得自己没看错人。好酒好菜命人备下,成啸坤这个已经不大过问世事的兴社头领,倒很乐意花一晚上时间,听听周怀年口中的上海风云。
周怀年大多只拣有趣的事儿说给他听,例如洋人领事如何为工人罢工事件跳脚,最后以退还赌场每年三分之一的红利作为条件,让周怀年派人摆平。又如,国民政府下达命令,严查暗娼,他低价买进模样尚可的妓女,差人训练后,再送予军部充当军妓。这些“有趣”的事儿,大多都有周怀年的手笔,成啸坤听了,也要赞他会做事。
夜已深,成公馆内其乐融融,周怀年夫妻照例是要在此过上一晚的。成公馆内有他二人的房间,却按通常的情形,他们会在麻将牌桌上度过一宿。陪长辈玩乐,开心就行,周怀年备了一箱的珠宝,一箱的金条,都是今晚将要孝敬的赌资。成氏夫妇笑逐颜开,有时想想,这样的日子倒比往日自己风光时还要惬意。
正值成太太胡牌,兴头上难免倚老卖老地多说了两句。
“阿年,小玫,”她亲切唤着自己左右手边的“女儿”“女婿”,“往年我也不说这些,只是眼看你俩已经成婚几年了,就没想过要个孩子?”
她一面摞牌,一面左右相看。周怀年面色如常,苏之玫却笑意森冷。
成太太摇头,又道:“小玫,是有哪处不舒服?哪里不好,去看就是了。别像我这般,最后都耽误了。”
她有意把问题的根源指向自己“女儿”,其实就是想要周怀年一个表态。
周怀年自然知晓。他是懂得圆通之人,没必要在这种事上与成太太形成拉锯。他笑了笑,摸出一张牌,“您说的是,这事儿我们是该做些努力。”
苏之玫怔然,瞪圆眼睛,抬头看他。他说假话的功夫一流,却还是能将她唬住。
成啸坤大笑,并拿手里麻将子敲了苏之玫一下,“你啊,阿年也就是惯着你。你若再不把那玩意儿给戒了,他何时才能抱上儿子?”
她见周怀年点头,话说得愈发真了似的,“那东西对身体确没益处,虽说家里不缺,但你要能借这机会戒了,当是很好。”
“你看看,阿年对你就是体贴。”成太太去握苏之玫的手,忍不住想把这气氛再往温情了煽,“改天我陪着你,去普陀寺求个送子签,这样你便好彻底下了决心。正好啊,明年是猴年,生出来的孩子保准聪明伶俐!”
苏之玫脸色彻底绯红,含羞点头,如少女怀春。
周怀年笑了笑,胡牌,是今晚难得的一次。
然而,牌桌远处的阿笙在焦急等他,已有一刻钟的时间。待气氛松散,周怀年终于抬眸看向阿笙。阿笙没过来通报,只是远远对他打了个手势。周怀年心中会意,借口透气歇牌出去。
牌桌上三缺一,正好空出时间来用夜宵。女佣端上来冰镇的银耳莲子羹,是消夏的好点心。只是苏之玫仅用了几口,便说被冰得牙疼。放下勺子起身,说是要去后厨看看有什么别的可吃。
谁知周怀年透气是借口,她去找吃食也未尝不是。通往后厨的那条路苏之玫没走,而是与周怀年方才一样,从公馆的小门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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