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首的日本军官一挥手,便有十来个扛枪的兵卒近到汽车前去。他们一辆车一辆车地搜查,除了那些黑衫打手以外,他们期望追捕到的那个目标人物并没有坐在车上。
兵卒们用日语向军官汇报搜查结果,这令那位军官顿时怒火中烧。他揪住身边那个中不中、日不日的男人的衣领,用近乎咆哮的日语向他发出斥问。矮瘦男人当即吓得又是屈膝又是举手,一面还用日语不断求饶。只见军官手一掼,狠狠地将人摔到地上,而后拿着他的指挥刀直指穆朝朝!
“周、怀、年呢!周、怀、年呢!”他用蹩脚而生硬的汉语对穆朝朝喊着“周怀年”的名字,这让穆朝朝的心里感到十分膈应。
她蹙了蹙眉,似是有些不耐烦地答道:“你问我?我去问谁?这大夜里的,他非要送我去北平替他祭祖,我都不知道他这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现在好了,莫名其妙地还让你们日本人给盯上了,这让我上哪儿说理去啊!”穆朝朝说着,声音逐渐哽咽起来。
方才摔在地上的男人这会儿站起了身,他拿手指着穆朝朝发出冷笑,“穆小姐,您这是死到临头了还演戏呐?就您与周老板那关系,能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穆朝朝掏出帕子来,在眼角处轻轻按了按,不无伤心地说道:“他要与我关系真好,便不会连个名分都不给我。他要真心疼我,也不会让我一个人去祭什么祖……等等!”穆朝朝顿了一顿,停了抽泣,“王八蛋,他不会拿我当诱饵,引诱你们上钩,然后伺机逃跑了吧!”
穆朝朝说完这话,那军官便与那矮瘦的男人面面相觑,而她自己脚下虚晃了一下,差点没晕过去。
“小姐!”双庆眼明手快,将她一把搀住。
而穆朝朝此时,已是泪眼潸潸,她拿手捶打着自己的胸口,伤心欲绝地说道:“一定是这样了,一定是这样了……太君啊太君,您可要替民女做主啊!”
“八嘎……”那位日本军官低声咒骂了一句,旋即用日语向手下发出了指令。
仍然沉浸在悲伤中的穆朝朝还未回过神来,只见两个兵卒推开双庆,一左一右地将她架了起来!
“你们要干什么!”穆朝朝惊呼出声,双脚离地使劲蹬着。而被推倒的双庆此时也冲上前来。然而,还没等他的手够着穆朝朝,人却已经让另外几个兵卒给制住了。就在这时,坐在汽车上的黑衫男人们纷纷跳下了车,他们每人手里举着一把枪,全都对准了方才发号施令的日本军官。围在外圈的剩余日本兵见到这番情形,旋即也将自己的长枪指向那些黑衫男人。
一时之间,气氛再度紧张起来。只听穆朝朝一声高喊:“放开我!否则玉石俱焚,谁也别想活着!”
那位矮瘦的男人听到这话,当即抱着头紧走到日本军官的身边。他一面护着自己的脑袋,一面战战兢兢地对着日本军官用日语解释着穆朝朝的话。一番嘀咕之后,日本军官终于做出了妥协。他挥了一下手,随即那两个架着穆朝朝的兵卒便松手将她放了下来。
但见那些黑衫人仍旧不放下枪,矮瘦男人便开口对着穆朝朝说道:“穆小姐,不是太君不让您走,是您今晚把封锁线冲破的事儿,我们实在没法向上头交代。这于情于理,您都应该跟我们走一趟。等您跟我们回去,把今晚的事儿都如实交代后,太君才能按规定放人。所以,您还是……”
穆朝朝活动了几下被掐疼胳膊,冷笑了一声,“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方才我也都交代过了。你们若是非要让我再交代一遍,那我可提前说好了,你们得替我抓住那个王八蛋!”
矮瘦男人将穆朝朝的话翻译给日本军官,只听那日本军官用汉语说了一声“好”,便慢慢地收回了自己的指挥刀。
穆朝朝见状,便对着那些黑衫人劝慰道:“各位请放心,我跟他们走一趟,也是例行公事。至于你们的周先生,我看他对你们也没什么情分可言。不如这样,你们就地散了,从今天开始便自寻活路去吧……”
“穆小姐!”其中一名黑衫男子开口道:“既然我们今日跟了穆小姐,那便没有抛下您的道理。不管您是上刀山还是下火海,我们都跟定了!”
“对!跟定了!”
“对!我们不走!”
附和声在空旷的荒野地上相继响起,被冷风剐得瑟瑟发抖的穆朝朝,此时却感到有股暖流涌上心头。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向她表完决心以后,便各自将手里的枪丢到了地上。
穆朝朝喉头哽了一下,而后暗暗攥紧了双拳。
“走吧,穆小姐?”矮瘦男人挺直了腰板,狞笑着,对她做了个“请”的手势。
*
香港坚尼地 28 号,一栋三层的精致小洋房里,佣人们来来去去、脚步匆忙,却都在尽量保持着秩序和安静。他们都是香港当地受过良好训练的仆从,他们也是由南京军统精挑细选出来的最好帮佣。他们知道自己正在受雇于谁,更加知道新主人的身份、地位,以及他的一切嗜好和身体状况。
他们甚至知道,五小时以前,他在飞机上差点殒命的事。但私下他们并不敢对此多做交流,只看到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已经陆续来了三拨。情况或许是不大乐观,听护士在说,除了肺部的问题、心脏的问题,最主要的还是主观情绪上的问题。
人躺在床上,明明呼吸困难,心脏剧痛,却不让任何人靠近。
也没有人敢靠近。除了阿笙。
然而,阿笙跪在那里,额头青肿着,已不敢再说一个字。
他看到周怀年手里攥着的那把枪……上了膛的,是要用来杀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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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黑暗
此时的阿笙,对活命这件事已经不报什么希望了。他只希望,派出去打听消息的手下能给他们家先生带回来一个好消息。
屋外还有一帮的医生护士在焦急地等候着,他们是想活命的,军统的人将他们“请”来前便已经下了令,若是治不好那位周先生,他们的性命也将堪忧。
在众人的翘首期盼中,打探消息的人终于回来了。只见那人风尘仆仆地跑上楼,也不管周围人热切探寻的目光,只一心奔着主卧房的方向疾步跑去。
门没有上锁,他一推就进。然而,人还未踏进门来,便看到跪在地上的阿笙那副额头青肿的模样,于是,犹豫了一下,这便又将门给关上了。
阿笙回头,已然也是看见了报信的人。他拧着眉正思忖着该如何溜开去听消息,便听到从床那边传来周怀年虚弱、断续却明显发急的声音:“是不是……有消息了?”
周怀年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攀着床沿,强撑着想要坐起来。跪在地上的阿笙见状,连忙起身,跑去他身边。
“先生,您慢一些。”
阿笙伸手去搀他,却让他狠狠地瞪了一眼。
“我、在、问、你、话……”他说话吃力,却比以往所有时候都具有震慑性。
阿笙干咽了一口唾沫,垂下眸,低声答话:“不是,是刚请来的大夫。”
周怀年原就紧蹙着的眉头此时蹙得更深,他缓缓抬手,将阿笙的衣襟紧紧揪住,咬着牙质问他道:“是不是,想骗我到死?”
阿笙被他这么一问,心里猛地一沉,“先生,我……”
周怀年松手将他推开,一手拽住床帘,努力着想要自己站起来。
阿笙见状不敢再瞒,忙伸手去扶他,并说道:“我去叫,您别乱动,我去叫。”
周怀年这时已没有多少能抵抗的力气,他额上的青筋暴起着,然而,虚弱的身子却只能依赖于身后那张冰冷的床。
他被阿笙又搀回床上,人无力地歪倒在床头,等报信的人进来。
阿笙开门,领人上前。周怀年的眼睛自那报信的人进门开始,便再没有离开过。这让报信的人心里愈加发虚,他抬眼偷觑了一眼阿笙,想起进门前阿笙嘱咐给他的那句话,于是逼迫自己镇定下来。
他拱手对床上虚弱的男人揖了一揖,冷静回禀道:“先生,上海那边来消息了,穆小姐一切都好。”
寥寥数语,十分简短的消息。报信的人说完之后,整间屋子里便是死一般的阒静。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周怀年冷笑了一声,而后开口,像是喃喃自语,“都好……是吧?”
阿笙拿眼神示意了一下报信的人。报信人点头,接着便听到他依旧冷静的回答,“回先生的话,是,都好。”
周怀年不再说话了,他疲惫地阖上眼,抬起手来在心口处慢而着力地揉着。
阿笙见状,便又给报信的人递过去一个眼色。
报信的人躬着身,抬手拿衣角稍稍拭了一下额间的汗,便准备要退出去。
当他小心翼翼地转过身,脚才刚迈出一步时,便听到身后传来“嗵”的一声闷响——他旋即回头,便见到阿笙捂着胸口狠摔在地!正当他下意识地上前想要伸手去扶时,却看到周怀年此时正赤足下地——那张惨白的脸上痛苦而狰狞着,从他喉底发出的喊声,歇斯底里:“都在骗我!都在骗我!你们一个两个三个都在骗我!”
话音甚至都未落,一口赤红的鲜血便从他口中喷了出来!
“先生!!!”
屋内两人同时惊呼起来,却看到身长八尺的男人在他们眼前猝然倒下。
阿笙惊慌失措地跪爬向他,声嘶力竭地对外喊道:“快来人啊!来人啊!快救救我们先生啊!”
门被推开,穿着白大褂的那些人一拥而进。
然而,已经耗尽所有气力的那个男人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他连合眼都感到没有心力,只觉得心中压抑着的无数的痛和气仿佛都要在这一瞬之间随着他的灵魂轰然散去……
*
好消息大概只能存于那些善意的谎言里。而坏消息,却是要被黑暗悄无声息地吞噬。然而,这,才是现实。
见不到阳光的地方,那便是黑暗。而除了黑暗,这个地方还有蟑螂、蝙蝠和耗子,或许还有一些连人都叫不上名的小虫子。它们在这里肆无忌惮,进来的人便像是侵犯了它们领地的弱势者,不仅要与它们分食糟糕的牢犯,还要随时提防它们有意捉弄似的啃啮挠爬……
以为自己能有多勇敢,却在被丢进来的头一天夜里,穆朝朝就已经哭得没了力气。她的确是过于天真了,还以为日本人“请”她来,只是一场简单的例行公事的审讯而已。她全然不会想到,他们能有一百种、一千种的借口对她实施“最正当”的关押。比如,她以面粉厂的营收支援中国军,尽管这是事实,而他们没有证据,却依旧能以此给她捏造罪名。
很奇怪的,只要一想到自己是因此入狱,却也不那么害怕了。她甚至能听到外面在给人用刑的声音,那种凄厉的惨叫声,是她连在做噩梦时也不曾喊过的。她的害怕会在那一刻都化为愤怒,她蹲坐在牢房的角落,双手紧紧地攥着地上干枯的零星稻草,脑中已在筹划着,自己若在用刑时不幸丧命,应该如何拉上一两个“恶魔”给她垫背……
“穆朝朝——”
狱卒在传唤她的名字,她的思路被迫打断,神经蓦地收紧。
这是要带她出去用刑了。
铁链碰撞在一起,尖锐刺耳的锈铁声音让人后脊发凉。牢房门被打开,狱卒面无表情地走进来,抬腿在她肩上踹了两脚后,用蹩脚的汉语掺杂令人生厌的日语催促她道:“快走!八嘎!”
穆朝朝拿手撑着地面,让自己蹲麻了的身子艰难地站起来。
而人刚站起,又是一脚踢到了她的腰侧!
穆朝朝踉跄了一下,跌倒在地。只见那狱卒一手叉着腰,一手把玩着手里的钥匙,满脸淫笑地盯着她看,“呦西……还是个花姑娘嘛……我们先玩一玩,再出去?”
穆朝朝心中顿时生出一阵恶寒。眼见那猥琐的狱卒朝她步步进逼,她咬紧了牙关,壮起胆子,蓄力向他一头撞去!
身强力壮的兵卒被她这么一撞,也仅是向后几步退到了墙根。当他背靠着墙面缓缓站直,眼看着趴在地上的女人正要再次向他奋起攻击时,他当即啐骂了一声向她扑了过去!
穆朝朝放声尖叫起来!手脚并用地踹打着身上的男人!然而,由于力量的悬殊,无论她怎样拼尽全力地在抵抗,那头发了疯的禽兽还是将她身上的衣物凶残地撕扯下来。她拿手拼命地护着自己,拿头用力地去撞,却始终也制止不了那样恶心的畜生在她身上用尽残暴……
她毫无办法,除了死。
口里已经泛起了血腥味,她合上流泪的眼,想起了远在香港的那个人……
“你会知道我正经历什么吗?”
“求你不要知道。我还想与你有下辈子……”
……
“砰——”
一声枪响,身上的禽兽倒向一侧。穆朝朝脑中空白了一片,透过模糊的眼缝,她看到有个熟悉的身影正朝她走来……
PS:熬夜写到两点,怎么感觉还是要被骂啊……呜呜呜呜呜呜呜,我也心疼闺女的,呜呜呜呜,后头都要不敢写了,这可怎么办才好ಥ_ಥ
第九十五章 筹码
阴雨绵绵,寒风刺骨。江太太的腿疼病又犯了。
来寺里礼佛,也没带药,疼得人直在禅房里一声接一声地哀叫。她总见不得太太这样受苦,那是与她母亲一般的人,在她心里那是理当健康,理当长寿的。守在禅房里,看着丫鬟给太太揉腿却一点好转也没有,她的心里发急,想起寺院后边的那棵大杏树,便一声不响地溜了出去。
那是一棵好大的杏树,在树的高枝处有一个好大好大的大蜂窝,那是她见过的最大的蜂窝。想来药房里的人说的好蜂巢治寒腿有奇效,那便该是这样的蜂窝里才有那样的宝贝。
她用手挡在额前,在濛濛的雨雾之下,仰望树上的“宝贝”——这样的高度是借助什么工具也不能轻易够到的,思来想去,唯有靠自己的能力爬上树,才能将那“宝贝”取出。
这倒难不倒她,以往在江家,她可没少上树。这么想着便要行动了。盘起长辫,挽起衣袖,熟练地在手掌上唾了两口唾沫,便摩拳擦掌着要往树上的目标进击。
这种感觉很奇怪,明明是第一次爬这棵树,却在爬的过程中愈发感到熟悉。而熟悉的还尽都是些十分细枝末节的东西——双手触到的树干的纹理,遮挡她视线的那些叶子的脉络,甚至她都已经能猜到那个蜂窝里究竟会有怎样执着追她的蜂子……
想到这儿时,心里忍不住发了个颤,却又没来由得更想要朝着心里的目标而去。
果然,没有任何意外的,在她正要端下那个蜂窝时,蜂窝里的蜂子们倾巢而出,对她这个想要窃走蜂巢的“盗贼”穷追不舍。于是,她跳下树后,便开始没了命地狂跑。一切都像是设定好的那样,她跑啊跑啊,便跑到了一条能够助她脱离陷阱的河边。而那条小河里的每一条波纹,仿佛都在她的脑海中涌动清晰。
她没有任何犹豫地跳了下去,像是曾经的某一次,又或甚是上一世的某一次。她一头扎了进去,任冰凉的河水渗进她的皮肤,任黑洞洞的漩涡将她吞噬。她没有害怕,更没有想要浮出水面的念头,因为她总能强烈地感觉出,在冥冥之中会有一个生得好看的少年会来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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