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好消息,周怀年没有多想,但这个消息倒是令他吃了一惊,“不等把孩子生下再走?”
苏之玫听到这话,哼笑了一声,“原是这么想的,但我看,现下也不必了。想来每日要看你这苦样子,也不太利于孩子的成长,所以我还是躲远一点吧。”
她的语气仍是打趣的,然而周怀年却没想同她玩笑,“香港的治安不像你想得那么好,加之你一个孕妇,一个人住在外头总是不大方便。等生完了孩子再搬也不迟。”
“啧啧啧……”苏之玫的唇角扬起一抹揶揄的笑,“周怀年,你该不会是舍不得我吧?舍不得我,直说呀,我可以考虑考虑留下来。”
周怀年听到这话,觉得怪可笑的,他颇为无奈地摇了一下头,说道:“你还是搬吧,省得到时候赶也赶不走。我这张苦脸,回头别再吓坏了你刚出世的孩子。”
倒又像是从前一般开始拿话噎她了,苏之玫现下听到他说这样的话,却不像从前那般气急败坏,相反,在她的心里忽而有些泛酸却也有些安慰。
她故意白他一眼,装作没好气的样子回话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可别忘了,穆妹妹我可也是真心喊过一声‘妹妹’的,就算我不住在这儿,那我也不能同意让你和别的女人搅在一起,门儿都没有啊我告诉你!”
真是一如既往的蛮横与霸道,周怀年心想着,却极难得地受用了这话。兴许是她站在穆朝朝那边的缘故吧……他对穆朝朝的一切有关事项,始终是无法免疫的。
周怀年笑了一下,这笑意中有了点温度,且是不同于先前那种毫无情绪的笑……
*
从秋千上下来的人,不止霜云一个。上海,公共租界那座人去楼空的小公馆里,木质的秋千在花园里晃晃荡荡,终于把坐在秋千上的人给晃得吐意上涌。
秋千停下,穆朝朝坐在上面,拿手来回顺了顺心口到胃的位置,却发现毫无作用。莫名的,一阵更为强烈的吐意涌了上来,让她控制不住地伏下身子干呕了起来……
这种感觉是从来没有过的,哪怕有过胃里不适的经历,却也不像现下这般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穆朝朝的脑中顿时闪过几个日子——而后,心便像落石一般,“咚”的一声沉进了一方深不见底的寒潭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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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希望
实行武装中立且受国际法保护的租界,不允许日军进入。但为了出行方便,今日身着戎装的山下渊一,便只能坐在军车上,于租界之外等候穆朝朝。
从她进去以后,他便没有一刻是安心的。那颗心始终惴惴的,是怕她一去不返,固执地留在了那里。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时而低头看表,时而转头看向窗外,就连陪同他的副官也感觉出了他正焦虑的心绪。
“长官,需不需要派人潜进去看一看?”副官从车前座上回头,用日语征询山下渊一的意见。
山下渊一眉头微微蹙起,语气生硬地回绝道:“不要惹事。”
“可是夫人……”
副官话未说全,山下渊一便抬手制止道:“还有一点——不要乱说话。”虽然穆朝朝此时不在场,且他们的对话用的都是日语,但山下还是担心这话若是传到穆朝朝的耳朵里,会让她感到不愉快。
如此,被山下渊一否定了两次以后,副官只能闭嘴,讪讪地回转过身。
然而,山下渊一不安的心绪仍是无法缓解。他敲了敲副官的椅背,问他道:“有烟么?”
副官愣了一下,惊诧之余,忙将兜里的半包香烟掏出来,连同一只打火机一起,双手奉于他。
山下渊一并不会抽烟,可这会儿却好像只有这一个办法能够用来尝试着去舒缓自己的情绪。要了烟,又得了火,之后他独自下车,看着租界与自己这边的分界线,点燃了含在嘴里的香烟。
知道烟味呛嗓,却不知是比想象中还要糟糕的体验。这就好比上学时,明明知道某个实验的结果,并以为操作起来当是十分容易时,却发现实际中不能预料的意外会让实验的过程变得不那么不顺当,但可以庆幸的是,尽管如此,由于他的努力,仍会让这实验成功完成。并且,他总是带有这样的自信,除了医学实验,对待生活,也是一样。
思绪飘散了一些,便让这烟味变得不再那么难以忍受了。他又吸了一口,继而缓缓吐出,竟也有了些畅快的感觉。
一支烟吸过一半,那个他心中期盼的中国女子终于从租界里走了出来,并朝着他的方向而来。山下渊一唇角弯起,忘了还含在嘴里的烟,便就这么定定地看着她越来越近。
穆朝朝走到他面前以后,两道细眉微微蹙起,“山下君何时学会了抽烟?”
她冷不丁地开口却问了这话,且发现她的神情中略带嫌恶,山下渊一便狠狠地怔愣了一下。而后稍显慌乱地将烟取下,背到身后丢掉,脸上才又有了笑意。然而,这笑容呈现出来的,却像是做错了事的小孩想要讨好大人那般。他说:“你不喜欢对吗?我方才试了一下,也不喜欢。”
穆朝朝的眉头松开一些,语气却依旧平平,“嗯,不喜欢。我们上车吧。”
“好。”山下渊一的心里莫名的开心,仅这一个“好”字,便能将他此时的想法全都表达了出来。好,真好,特别好。
副官替他们拉开车门,微笑着请他们上车。穆朝朝留心着脚下,十分小心地坐进车里。山下渊一坐在她身边,时不时地偏头笑看着她。然而,穆朝朝的心思不在他那里,满心想的都是那个已在她身体里生根发芽的另一个生命。
车子突然颠簸了一下,穆朝朝紧张地抓住前座的椅背,且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护住自己的肚子。山下见状,以为她是吓到,便伸手过去揽住她的身子。
“八嘎!”坐在前座的副官,透过后视镜看到了后面的状况,便语气不好地骂了身旁的司机一句,并用日语说了一些教导他要好好开车的话。
坐在后面的两人这时已经分开,因为穆朝朝的轻微抗拒,山下渊一只能顺之。
“前面应该会好走些了。”山下渊一没有不愉快,开口也仍是在安抚她。
穆朝朝轻轻颔首,便把头转向窗外。
曾经繁华的上海,如今到处可见日军的封锁线,以及被炮火轰过的断壁残垣,不见中国百姓在街道上来往,只见一群又一群的日本兵端着刺枪走来走去。嚣张的气焰全都写在脸上,“侵略者”这个名号对他们来说,仿佛是一种无上的骄傲。
穆朝朝默默地攥紧了拳,来时也是经过同样的路,车窗外也是同样的情景,然而回去时,却又多了一层更加无可奈何的悲凉心境。她合上眼不再去看,直至感觉到有只温暖的大手将她的手慢慢裹住,她才又睁开了眼睛。
然而,这时她却没有了抗拒,由那只手握着自己的,听身旁的人对自己温柔说道:“谢谢你,朝朝小姐。你能回来,真好。”
穆朝朝侧头,对他笑了一下,说了一句好似玩笑的话,“谢我的话,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她这会儿的态度有些出乎山下的意料,他想都没想地点了下头,接着很真诚地答道:“当然可以,尽我所能。”
因他这话,穆朝朝的眼睛里渐渐地染上了期盼的神色,她甚至朝他挪近了一点,用有些哀求的语气对他说道:“山下君,你能帮我打听打听……周怀年的消息吗?”
山下渊一脸上的笑蓦地僵住了,方才那颗愉悦的心,这会儿却渐渐沉入了谷底。他下意识地想回绝,却感觉自己握着的那只手,正在紧紧地将他回握。这仿佛是一种暗示性的交易,让他无法拒绝……
等到她的另一只手也搭上来的时候,山下渊一终于开了口:“你知道的,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我既然答应了你,便会尽力去做。”
穆朝朝听到这话,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不管怎么说,也不管战争还是其他,她对山下渊一,仍如之前一样,是有一定的信任在的。
“谢谢你,山下君。”这话不仅是她说的,也是替她身体里的另一个生命在说。她希望他平安,他们的孩子也一定如此希望……
*
新生命的诞生之于父母,总是感动兼具幸福的。然而,新生命的诞生有时也充满了坎坷、艰辛与危急。
香港那家最负盛名的英国医院,产房门外的指示灯正红亮着。产房内的医生、护士正在竭尽全力地抢救一名失血过多的产妇。
旁边的新生儿哭声洪亮,产床上的母亲却是奄奄一息。产妇有过很长一段时间吸食鸦片的历史,能诞下一名健康的孩子已是不易,为了生产她已经几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这种情形近乎回天乏术,但医生们始终不敢轻易放弃。
止血,不停地止血,却发现从她身体里流出的血依旧源源不断。仿佛要一下子流尽,抽光她的精力,剥夺她此生唯一一次做母亲的机会。
她的眼泪从她的眼角滑落,她知道自己已经不行了。她嚅动着干涸的嘴唇,要那些正在徒劳救她的医生听到她的声音。
终于,她的努力没有白费,一名中国护士看到了她翕动的唇瓣。护士很快上前,将耳朵凑到她的嘴边,并握住她的手,耐心地鼓励着她说:“周太太,您别急,请您再说一遍。”
“叫……他……来……”
产床上的周太太尽力说了这句话,便看到小护士已经起身,急慌慌地用英语与那些洋大夫沟通起来。她听不懂他们那些乱七八糟的洋文,只觉得越听越困,越听越乏。可她仍勉力地撑着,她怕自己睡着,怕自己见不上他最后一面,怕该托付的话就这样连同她的人一起,殒没在这世上。
所幸,那些仁慈的医生同意了。产房的门被打开,那一身墨色长衫的男人——她的丈夫,便一下冲到了她的身边……
周怀年紧紧地握住她的手,用从未有过的温柔语气对她说道:“之玫,你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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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私心
日本军部自然会有周怀年的消息,但山下渊一想知道的,显然不止是那些关乎他生意、人脉以及襄助抗日之事。说是为了穆朝朝,但归根究底,还是因为他的私心。
当他的军车停在一处民居老宅前时,住在里头的主人,早已袖着手,站在门口恭候他多时了。不等副官下车开门,那位年轻的宅院主人便笑盈盈地迎到了他的车门前。
“山下长官,欢迎欢迎。”他拉开车门,对着车内的山下拱手一揖,而后躬着身站到一侧,做足了恭请的样子。
山下与这人打过几次交道。不喜,却因为穆朝朝的缘故,也曾卖过他几次面子。不知此人从前是什么模样,但如今这副略带“奴相”的样子,他是见惯了的。山下微微颔首,便迈腿从车里下来。
“您小心。”男子一只手背于身后,另一只手抬起,为山下挡护车门顶檐的位置。
山下在他的周到之下,走下车来,抬眼打望了一下那座老宅些微斑驳的大门。
“听说,朝朝小姐刚来上海时,住的就是这里?”他伸手过去,触了触门上老旧的木痕,仿佛有些感慨。
陪在他身后的男子笑着答道:“是。嫂子为我们江家操劳了许多,不能早些为她分担,我感到很自责。”他顿了一顿,又说道:“哦,不好意思啊山下长官,这称呼叫惯了,一时还没能改过来,望您见谅。”
山下渊一摘了手上的白手套,摇头笑笑,“江先生,不必如此。她有她的过去,不能抹杀。更何况,不管怎么说,你也算是她的亲人吧。我也是因此而信任江先生的,所以,往后不必计较这些小事。”
江柏归点头称“是”,恭恭敬敬地将这位“通情达理”的日本长官请进了家里……
*
晚饭时分,穆朝朝帮着山下美绘,将做好的饭菜端到桌案上。近些日子,她的胃口总是不好,但她仍逼迫自己多吃一些。山下美绘是个细心的女孩,她能看得出,每一顿饭,穆朝朝都是硬着头皮在吃。她以为是穆朝朝吃不惯他们的饭食,故而最近一段时间,她总是尽力在做一些中国的美食。
譬如今日,是立冬,她做的便是北平那边按惯例要吃的饺子。白菜馅儿的,捏得不好,但煮熟了蘸醋,穆朝朝可没有少吃。山下美绘很开心,说做了不少,想吃她再下一锅去。穆朝朝笑着说“好”,便要起身与她搭把手。
两人正要一同往厨房里去时,山下渊一回来了。如今,他们兄妹早已不住在原来的小诊所里,全日式的房子是军部提供给高级军官的住所。门前有卫兵,长官回来,卫兵们立正敬礼,称呼声能直通房内。
于是,当门口的动静传进来时,原本想要进厨房的山下美绘便高兴地跑了出去。兄妹俩感情极好,不说别的,这一点还是有些让穆朝朝羡慕的。可她自然不会像山下美绘那样跑出去迎接,她总是自顾自地继续在做自己的事,不对山下渊一表露出一点热情。她将自己当做是这里的普通租户,尽管她根本不用对主人家付租钱,也不知自己还要在这里住上多长时间……
锅里的水沸了起来,她拿起饺子正要下锅,便听到山下渊一在外头喊她:“朝朝小姐,你快来看看,我把谁给请来了?”
穆朝朝愣了一下,脑子里瞬间闪过某个人,然而只是一瞬,她便又消沉了下来。本是不可能的事,她到底在妄想些什么?
她这么一走神,耽误了一些时间,山下渊一便亲自进来叫她。
“朝朝小姐,怎么不出来?”山下渊一摘下军帽,走到她身边,脸上带着欣喜的笑,仿佛他真请来了什么了不得的人,“是江柏归,江先生来了。我想你应该是想见他的,对吗?”
穆朝朝怔了怔,说想见倒是没有,但她却是惊讶,这二人竟然相识?看来,江柏归与日本人依旧过从甚密。
“他怎么来了?是山下君邀请的?”穆朝朝淡淡问道,手里的饺子已经有条不紊地一一下锅。
山下渊一伸出手,轻轻按到她的肩上,很认真地说道:“我说过,要帮你的。江先生在香港有位朋友,他那里有你想要知道的消息。”
山下渊一的话一说完,穆朝朝便像傻了一般僵在了那里。她望着锅里翻滚的饺子,心中遂也莫名地翻腾了起来,“是……真的?”
山下渊一点了一下头,“嗯,别人信不过,江先生你总该信的。”
穆朝朝的眼里蓄上了泪,她抿紧了唇不让那些不争气的东西掉下,而后对着山下渊一说了一声“谢谢”,便撂下锅里的饺子不管,转身跑了出去。
坐在客厅里等候的江柏归,见到穆朝朝跑出来,便微笑着站起了身。他不知该称呼她什么,便只是这么站着,笑看着她。
穆朝朝显然没有这层顾忌,她一面向他走近,一面已经开口,仍是叫他“二弟”,“快坐下吧,坐下说话。”
江柏归顺从地又盘腿坐下,穆朝朝也坐下来,与他面对着面,中间隔了一张日式的矮桌。原是在替山下渊一招呼客人的山下美绘,此时也懂事地退了出去,于是客厅里只剩下了穆朝朝与她亡夫的弟弟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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