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村太太叹了一口气,有些沮丧地摇摇头,对她如倾诉一般娓娓道来着:“从前还在家乡时,并不觉得这花多好。粉白粉白的,处处可见。可现如今如同囚鸟一般被‘关’在这里,却连一点花瓣也见不着了,日夜里便愈发想念起来。藤井小姐刚刚看到的画,都是我凭记忆画下来的,那些樱花,都是长在家乡院子里时会有的样子。”
南京也有樱花,但终究不是她们家乡的。穆朝朝虽恨那些残忍无道的日本军人,但对他们的家眷,却又会时常生出不该有的怜悯。她伸手过去,拍了拍中村太太的手,问道:“可是想家了?”
这一问,中村太太便红了眼圈,“想,特别想。要是知道如今的情形,当初我说什么也不会跟他来这里。现在被关在这栋灰扑扑的楼里,想去哪儿都去不了了……”
这里有严格的制度和严密的岗哨,绝不允许任何人自由出入,这便是穆朝朝最头疼的地方。穆朝朝轻叹一声,装作站在中村太太的立场上,关切问道:“您不能申请住到外面去么?”
中村太太拿帕子抹了一下眼角的泪,摇摇头,说道:“不能。除非向上面递交申请——回国。”
穆朝朝凝眉思忖了一下,“回国……是回日本吗?”
中村太太点点头,“可是,我先生不会同意的,而我……也舍不得他。”
穆朝朝低下头,慢慢地饮了一口手中的樱花茶。
三月,南京的樱花也已盛开。寒冬过去,等温暖来时,她的孕肚便再也藏不住了。如果去往另一个国家能重获自由,能平安诞下他们的孩子,哪怕那是敌国,她想,她也应该去试一试的……
PS:丁佩玲:指路十三章、十六章,我铺了这么久的一个梗,终于可以用上了!佩玲姑娘,请你准备好吧,哈哈哈哈~
第一百零二章 猎食者
自从来了南京,来了这个所谓的“防疫给水部”以后,山下渊一的工作是越来越忙。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样有规律的生活对他来说已经成了一种奢侈。他常常整宿未归,又或者回来吃个饭便又要赶回工作岗位上去。山下美绘将哥哥的辛苦看在眼里,便总要叮嘱他“早些回来”“注意身体”这些话。可他也总是笑笑,回着“知道知道”,却一点也没有改善的迹象。
然而,这一日出门前,竟换了穆朝朝来对他说那些话,还问他今晚能不能早些回来。当时,他愣了一下,而后笑着回了声“好”,却不像敷衍妹妹那般,是真心将她这句话给放在了心上。
于是,赶在晚饭前他便回来了。山下美绘心里暗暗地笑,利索地吃完晚饭后,便借口去隔壁邻居家串门去了……
山下渊一工作回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澡。这是雷打不动的惯例,与他那份特殊的工作有最直接的关系。此时,他便在浴室里一丝不苟地为自己清洗,而穆朝朝就候在浴室的门口,听到里头的水声止住,她还是不由得嗓子发紧。
山下渊一开门出来,一眼见到门口的穆朝朝时,也是出乎意料地怔了一下,“朝……朝朝小姐……你怎么在这里?”这话才一说完,他又懊恼起来,“不……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你怎么不先去吃饭?”
穆朝朝低着头,走到他的身边,将自己手里攥着的那件干净的寝衣披到山下半裸着的身上。
山下渊一被她这番举动搅得耳根烫热起来。他有些慌乱地抬手,想要拢紧胸前的衣襟,然而却被穆朝朝抢了先。
细白而温柔的那双手从他的衣襟开始,缓缓捋至他胁下的位置。而后挑起系带,在那处为他打了一个近乎完美的蝴蝶结。
这一切都太像是在梦里,山下渊一仿佛跌入梦境中却走不出、也不想走出的沉睡者,任这种不真实感发展着,直至她的手离开他的衣物,他遂下意识地伸手去将她的手握住。
穆朝朝的呼吸凝滞了一下,而后挣了挣自己那只被他抓住的手。然而,山下没有理会她的反抗,而是更加用力地将她的手,连同她的人一并带入自己怀里。
穆朝朝憋红了脸,条件反射似地还要抗拒,然而脑中闪过的某个念头,却叫她不得不强迫自己安静下来。
山下渊一感受到了她此时的温顺,心底里便油然而生出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满足。他的一只手揽在她的腰上,另一只手在轻轻地抚着她脑后的长发,像是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动物。
“就这样……让我抱一会儿,好么?”然而,若说她是受惊的小动物,可他却也不像是猎食者,没有猎食者会这般低声下气地对待自己的猎物。
穆朝朝默然了一会儿,在他怀里点了一下头。
山下渊一不禁扬起唇角,头也不自觉地低下来,直至自己微弯着的唇轻抵在她的发顶,他才又开口说话。但声音轻柔得生怕自己有一点不好,便会招致她的不快,“我听美绘说,今晚的鸡汤是你亲自熬的,对吗?”
穆朝朝没有否认,低声地“嗯”了一声。
“好喝。”山下渊一笑了笑,继续说道:“我一进门便闻到了香味,还未来得及去洗手沐浴,就已经忍不住偷尝了一口。”
“第一次做,不太熟练。多亏了美绘,一直在旁边耐心地教我。”穆朝朝在心里暗叹,幸好他此时在聊的是这些琐事。
然而,说完这话,山下渊一莫名地将她又搂紧了一些。穆朝朝的心突突跳起来,只听他附到她的耳边,在低声说道:“所以,这第一次,是为了我吗?”
穆朝朝突突跳的心蓦地沉了沉。
“是的。”她供认不讳,今晚的事情进展于此,便是她心中早就盘算好的,“鸡汤是专门为了山下君而做。你太辛苦,而我却什么忙也帮不上。”
山下渊一摇摇头,抬手去捧她的脸,“朝朝小姐,你要知道,那点累,不算什么的。而你能为我做这些事,我是真的真的很开心。”
穆朝朝的眼里渐渐蓄上了泪,她用自己那双楚楚动人的泪眼,深情地凝视着山下,“山下君,我知道。可你在做的那些事,我也隐约知道一些。我害怕,我很害怕。我怕有一天你们若是战败了,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下场?我时时会在梦里梦到这些,也常常会看到很多女人们为自己丈夫的命运掉眼泪。那些被你们抓来的中国百姓都是无辜的,不是吗?我虽换了名字,跟了你,可我骨子里依旧是个中国人,我不可能对这样的事无动于衷,也绝不可能希望中国人被你们如此虐待。但换一个角度来说,你们若是战败,我的命也许就要比你们惨上千倍、万倍。我很怕,我真的很怕,山下君,你能理解我的心情吗?”
穆朝朝的一番话,让山下渊一脸上的笑渐渐消失了。他的指腹轻轻摩挲了一下穆朝朝湿润的眼角,语气不无难过地说:“我要说理解的话,朝朝小姐是想离开我了吗?”
穆朝朝凝了眉,抽了一下鼻子,“不是离开你,是想离开这里。”
山下渊一微愣,而后不解地摇摇头,“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穆朝朝将他的手轻轻握到自己手里,给他说了那些军属太太们想念故土,想念家乡,并且痛恨战争的事,继而又补充了一句:“我可以像她们一样,回到日本,等丈夫,等你……”
“丈夫?”山下渊一错愕了,“朝朝小姐你是说,你愿意……”
穆朝朝没有在那个特有的称谓上多作解释,只是点了点头,说道:“我愿意回到你的家乡,等你回来。你……愿意吗?”
从她口中而出的“愿意”两个字,仿佛是有巨大的魔力。山下渊一喉结滚动了一下,低头凑近,含了她的唇,应了她的话。
……
半个月以后,日军妄想三个月灭亡中国的企图被彻底粉碎。上海虽已沦陷,死伤不计其数,但此役改变了中日战争的战略局势,成功吸引侵华日军主力从华北战场南下华东,为中国人民的长期抗战、全面抗战赢得了宝贵的时间。与此同时,已有大批的日本侨民以及日本军人的军属撤离中国。而“藤井木子”这个名字,也赫然出现在了其中一批的撤离名单上……
*
很快,将近一年的时间便在时针、分针、秒针的不停盘桓、交叉中一点一点地过去了。抗战仍在继续,上海也还依旧沦陷,然而,前线的炮火不停,隐匿在城市中的爱国志士针对日本侵略者以及卖国汉奸所进行的刺杀已是愈演愈烈。
兴社,作为拥有上海最大势力的帮派,尽管在上海一役期间,成员们流离失所了不少,但剩余的那些仍固守本心的,依然听命于周怀年的号召,纷纷加入到了刺杀的队伍中。
在周怀年所下的那些命令之中,有一个人的名字被视为了头号汉奸。杀他不仅能有丰厚的赏钱,更有被推荐至兴社重要位置的机会。然而,这人极其诡诈,并且有日本宪兵队的特殊保护,已经令不少想要刺杀他的人白白枉费了性命。
这是周怀年的又一个心结,尽管丁佩玲不许他再在这些事上多操心,他也无法真的做到。好在,这日总算有了一个好消息。
位于香港坚尼地 28 号的周公馆里,所有人都在为小少爷的生辰举杯庆贺时,阿笙得了一封有人从上海托寄过来的书信,激动而兴奋地跑去寻周怀年。
然而,才跑到半路,便先撞到了出来招呼宾客的丁小姐……
PS:一写到历史吧,就怕时间对不上。所以都做模糊处理了,大伙儿不要深究,简单看看剧情就好哈!(最怕算时间,数学常常拉后腿的人,希望大伙儿能宽容一些~(*/ω\*)今天终于在时间上往后跳一年了,还有几年,这一两章也就跳过了~再忍一忍,忍一忍哈!就当为我老周和闺女多投几天票好啦,嘻嘻~
第一百零三章 童言
“阿笙,慌慌张张的,这是要干嘛去?”今日盛装打扮的丁佩玲,头发高高挽起,法国的高跟鞋、法国的小礼服,贵而不俗的珠宝首饰加身,若谁都不说这是丁管家的女儿,大概都能在她身上看到几分这公馆女主人的姿态和模样。尤其是她作为周先生从小的玩伴,外加如今是他的私人医生,常令周先生对她言听计从,于是,就更没有什么人敢妄议她的出身了。
急急忙忙的阿笙碰到她,赶紧停住了脚,拱手朝前向她揖了揖,笑着说道:“丁大夫好。今日恰逢小少爷生辰,从上海发来一个大好的消息,我正忙着要去同先生汇报呢!”
“哦?什么消息?”丁佩玲晃了晃手里的红酒杯,饶有兴致地问阿笙。
这倒也不是什么值得隐瞒的事,阿笙没怎么多想,便告诉了丁佩玲,“上海江记药铺的当家二少爷——江柏归,死啦!”
丁佩玲听到这个消息,倒不像是阿笙那般激动和兴奋,相反,她微微蹙了蹙眉,问他道:“你确定,在小少爷的生辰宴上,提这样的‘凶险之事’能合时宜?”
阿笙脸上的笑僵了一下,语气变得吞吐起来,“这……丁大夫,这……我倒没想那么多……”
“五哥说你做事毛毛躁躁,总是有道理的。”丁佩玲笑起来,从他手里拿下那封信,继而又说道:“回头我替你给吧,总不急于在这一时。还有,这信我也得先看看,万一有什么不好的内容,回头再刺激到他,可就不好了。”
“可……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作为你们家先生的私人医生兼主治大夫,我有理由这么做。”
丁佩玲拿出大夫的身份来说话,让一脸为难的阿笙刚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
……
回去房间补妆的间隙,丁佩玲掏出那封信来看。她相信自己首先一定是出于对他身体好的好意才截下这封信。然而,还有一点不可否认的是,她在阿笙手里看到那封信时,感觉信封上面“周先生亲启”几个字,像是出自女人的手笔……
“江柏归”是谁,她自然知道。“江柏归”与那个女人的关系,她也知道。她想确保这封信与那女人没有关系,方可安心。无论是因为周怀年好不容易才恢复好的身体,还是因为某种奇怪的心理在作祟,她都应该这么做。于是,她坐在梳妆台前,将那封信拆开来看——一页纸,寥寥数语:
江为我杀,死前逼问其朝朝下落,答曰:日本。望周先生能竭力将朝朝寻回,好好待她。——DL
果然,是与那女人有关。只是这用英文单词缩写的落款,丁佩玲没能想出是谁。她蹙着的眉头始终没能展开,沉沉地叹了一口气,便将那封信叠好塞回信封里,再压到自己的梳妆盒之下……
楼下的宴会还在继续,丁佩玲补完妆下来,便看到周怀年抱着刚满一岁的孩子正与宾客们寒暄。他的脸上带着一种为人父母的喜悦,仿佛已经记不起从前笼罩过他的那些阴霾。丁佩玲那颗有些忐忑的心,因他这样的状态而放下了不少,这也让她愈发肯定自己的做法是对的。
她换了张明媚的笑脸,向他走过去,“五哥,我来抱着吧。”
周怀年对着怀抱中的孩子笑了一下,将自己的手指从孩子握紧的小肉拳里抽出来,说道:“去吧,去找你姑姑抱。”
虎头虎脑的小惜曈张开了小手臂,一面要扑向丁佩玲,一面咿咿呀呀道:“妈妈……妈妈……抱……”
在场众人笑起来,虽说童言无忌,却难免惹人打趣。红了脸的丁佩玲只当一句都没听到,接过孩子以后,只管若无其事地与他逗着玩儿。
只有周怀年对这些话真正在意,他竖起一根手指在小惜曈的面前,板起脸来认真教育他道:“是姑姑,不是妈妈。你的妈妈还没回来,你要记住。”
周遭的打趣声渐弱了下来,而丁佩玲的脸却更红了……
*
周家小少爷生下便没了母亲,是世间可怜事之一。但从小锦衣玉食,生活在众星拱月般的环境下,倒也令他无忧无虑。一周岁、两周岁、三周岁、四周岁,一直长到五周岁的年纪,他的所有生辰都是在众多名流的恭贺声与祝福声中度过的。他这一辈子理应顺顺当当,这是他自小就在心中根植的想法,不能也不会有意外。
然而,有些孩子就未必会有这样一帆风顺的命运。
远在海的另一头,那座小岛国上,刚满四周岁的小穆安因为先天心脏上的缺陷,再一次病倒了。他那位年轻的母亲——穆朝朝,正为了他的病四处奔波。日本大医院里那些稍有经验的医生们,大多都被派遣到了中国的战场,加之日军如今在那里死伤惨重、败绩连连,使得日本国内已是怨声载道,还哪里有医院肯收中国人?
最后,还是一位久居日本的中国大夫救了孩子一命。然而,他对穆朝朝说,自己的医术尚且不能根治这病,能让孩子暂且缓过来也是实属侥幸。
透过木格障子门的缝隙,穆朝朝看了一眼屋中正熟睡的小穆安,心头又涌起万般的惆怅,“方大夫,就真的没有办法了吗?日本……日本就没有能治好这病的医院吗?”
方大夫摇摇头,低声道:“他们都要自身难保了,我看你还是赶紧带着孩子回中国去吧。若是有条件的话,想给孩子好好治病,那就尽早带着孩子到那些西方国家去,那里有世界上最先进的科学和医学,还有最好的医生和医院,对许多病症他们都有把握治愈。”
“西方?”穆朝朝将这话听了进去,可是西方那么大,她应该带着她的孩子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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