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的声音在外间响起,“我做梦了,想过来看一下弟弟。”
王嬷嬷压低了声音,跟林黛玉说:“好姑娘,哥儿有太太照顾着呢,如今想来已经歇下,别去惊动了他们。”
在贾滟怀里的林绛玉此时睡得比平时安稳,贾滟跟杨嬷嬷说:“嬷嬷,让玉儿进来。”
杨嬷嬷出去,就听到她轻斥王嬷嬷:“姑娘身边离不了人,怎的让她自己起来了?”
王嬷嬷低声说道:“姑娘身上发汗了,如今屋里不比平时人手多,绿萼也得过水痘人也不在,我出去找人去茶房弄点热水来给姑娘擦身。”
杨嬷嬷这才没说话,打了帘子让林黛玉进去。
林黛玉穿着一身单薄的中衣,平时白皙的脸蛋此时带着不正常的红晕,额头上的头发都汗湿了。
贾滟招手让她过去,抬头跟杨嬷嬷说道:“如今屋里人少,难免有走开的时候。让王嬷嬷把热水端到这屋里给姑娘擦身换衣服吧。”
杨嬷嬷闻言,赞许道:“难为太太这么体恤她们。”
转而看向尾随进来的王嬷嬷,催促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林黛玉站在榻前,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贾滟怀里的林绛玉。
贾滟看着她有些恍惚的模样,笑着问道:“玉儿,怎么了?”
林黛玉掀起眼皮看向贾滟,眉头微蹙着,半晌,摇了摇头,没说话。
这时,王嬷嬷端了热水和拿了一身干爽的衣服过来给林黛玉换下。
擦完身和换好衣服之后,贾滟让杨嬷嬷拿来一个大的靠枕放在旁边,让林黛玉也上了榻。
林黛玉上了榻,小姑娘的头发刚才汗湿了,不能再扎起来固定,此时都散了下来等头发干。
两个玉儿是真的遭大罪了,贾滟抬起空着的一只手林黛玉散落在胸前的头发撩拨到身后,温柔说道:“别担心,弟弟今夜已经比先前两天好很多了,今夜让厨房做的鸡蛋羹吃下去之后,也不像先前那样吐,他很快会好。倒是你,如今还在烧着,怎么不好好睡觉?”
林黛玉只是跪坐在旁边,伸手碰了碰林绛玉露在外面的手,轻声说道:“太太,我梦到母亲了。”
贾滟看向她。
坐在旁边椅子上的杨嬷嬷也是一愣。
林黛玉小心地捏了捏弟弟的掌心,掌心有点汗,她拿来手绢帮弟弟有些潮湿的掌心擦干,才抬头看向贾滟。
“我梦到母亲回来看我和弟弟,她先去看我的,跟我说了许多话,很多话我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她叫我要好好孝顺父亲之后,就说时候到了,她要过来带走弟弟。”
林黛玉记得那个梦。
梦里母亲像过去一样美丽、温柔。
母亲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说玉儿如今竟已这么大了,可曾想念母亲。
她心里当然是想的,如今的太太再好,却不是从小陪伴她、照顾她的母亲。再说,自从太太进门后,杨嬷嬷三令五申,说弟弟还小,很多事情还不懂,别跟弟弟说母亲的事情。
可是她心里那么想念母亲,弟弟却什么都不知道,天天只知在太太怀里撒娇。
父亲和嬷嬷都说不能怪弟弟,母亲没了的时候,弟弟实在太小了,他并不记得母亲。
林黛玉也疼爱弟弟,但她希望弟弟即使不能像她这样想念母亲,以后也会有一些关于母亲的记忆。
因此,在梦里,她听到母亲说过来带走弟弟的时候,心里是高兴的。
母亲如果带走弟弟,弟弟就会知道谁是真正的母亲。
可是恍惚中,又觉得有些不对。母亲已经没了,如果她要带走弟弟,那弟弟是不是也会没了?
林黛玉顿时吓醒了,醒来之后也不顾身边没人,鞋都没穿就跑到了东面的碧纱橱,想看看弟弟怎样。
林黛玉将弟弟的手放进搭在他身上的小毯子里,低声说道:“弟弟其实都不记得母亲了,我怕梦里的事情会变成真的,所以就跑过来了。”
贾滟笑着安慰道:“现实跟梦都是相反的。你的母亲心里想着你和弟弟,她会保佑你们,但不会想带你们走。”
林黛玉“哦”了一声,撇了撇嘴,“母亲从前经常抱弟弟,带他一起玩。可是弟弟却一点儿都不记得母亲了,笨得很。”
小姑娘的话里带着几分嫌弃,可是模样却比平时多了些俏皮和活力。
贾滟忍不住笑,拉她在旁边的靠枕上倚着,还将林绛玉身上的毯子分过去,搭在林黛玉的肩膀上。
“绛儿还小,又不像你这么聪明,你别怪他。他不记得没关系,以后你可以把自己记得的事情说给他听。”
林黛玉靠着身后的大靠枕,只觉得身上暖乎乎的,贾滟身上的那股幽香传来,跟母亲身上的香味并不相同,但同样好闻。
林黛玉双手拉着毯子,毯子蒙着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瞅着贾滟。
昏黄的灯光下,贾滟的头发有些散落,并不像平时那么明媚清艳,可是林黛玉觉得此刻的贾滟有着说不出的好看,而且还让她有种想亲近的感觉。
“太太。”
贾滟看向她。
林黛玉:“你从前见过我母亲吗?”
杨嬷嬷在旁边听着林黛玉话越来越多,连忙说道:“姑娘,如今大晚上的,您正病着呢?还是早点歇了罢。”
林黛玉却说:“我白天也睡,晚上也睡,身上又痒又疼,头也疼。晚上乳娘帮我擦完身子换了衣裳,感觉好多了,不太想睡。”
杨嬷嬷哭笑不得:“你不太想睡,太太也要歇呀。她这几日都在闲云阁里,哥儿半天也离不得她,眼下好不容易睡安稳了,得让太太也趁着他不闹的时候歇一歇。”
其实贾滟白天的时候在明雪堂补过觉,感觉还好,并不是那么累。
人身体累不累,有时跟心情也息息相关,她看到两个玉儿已经度过最危险的时候,病程将要到水痘结痂痊愈的阶段,心里也高兴。
而且难得林黛玉主动跟她聊天,问关于贾敏的事情。
想要拉进距离,不都得从彼此都熟悉的人、寻找彼此共同的记忆开始么?
贾滟跟杨嬷嬷说:“我白天也歇过了,如今也不是很想睡。倒是嬷嬷,累了不必在这儿坐着,在外面的榻上歇会儿也好,有事我会叫你们。”
杨嬷嬷:“……”
杨嬷嬷无奈,只好随贾滟跟林黛玉说话,她虽然累,却还在里间坐着,她也好奇贾滟会怎么跟林黛玉说贾敏。
林黛玉见贾滟说不累,眨巴着眼睛看她,又重新问了一遍:“太太,你见过我的母亲吗?”
贾滟回想了一下,说道:“当然是见过的,但是你的母亲比我要年长好几年,她出阁的时候,我不过略比你大一些。我又不像你这么聪明,记性也不如你好,对你母亲的记忆还是有些模糊的。”
林黛玉听了,神色有些失望。
小姑娘失望的神色落在贾滟的眼里,她有些莞尔地伸手揉了揉林黛玉的脑袋,柔声说道:“我那时并不在荣国府里住,我的父亲去世后,家里只剩下一亩地和两间屋子,和母亲弟弟的日子过得很窘迫。但是我母亲的针线做得好,每逢换季过节,荣国府里的针线房有时忙不过来,会分给我母亲一些针线活。我还有个舅舅,做香料生意的,每逢端午,大伙儿都会到他那里买些香料做荷包。”
虽然都是贾氏一族的姑娘,但贾滟从小的日子跟贾敏是云泥之别。
贾敏是国公之女,尊贵无比。
那时贾母还年轻,虽然贾代善已经去世,到荣国府的势力和财力还都是顶峰时期,贾敏身为国公府最小的女儿,养在国公府里,规矩多排场大,旁人想见她一面,那是很困难的。
贾滟家那时不过是荣国公府的穷亲戚,几乎没有机会进入荣国府的二门。
不过几乎没有机会,也不是没有。
贾滟搜寻着脑海里的记忆,慢慢说道:“那是你母亲出阁那年的端午节吧,我母亲为了感谢荣国府针线房的管事媳妇平日念着她,分给她一些针线活干,所以去我舅舅那里要来一些冰片麝香之类的香料,做了几个荷包给管事媳妇送去。那时我跟着母亲一起去的,管事媳妇带着我和母亲去了针线房说话,在抄手游廊上碰到一个穿着水红色白梅褶子的姑娘……”
记忆里那个穿着水红色白梅褶子的姑娘眉目如画,举止优雅端庄,身后跟着十来个丫头婆子,管事媳妇见了她过来,连忙带着贾滟和她的母亲侧立在旁,笑着说向请姑娘安。
贾敏只是微笑着颔首,便带着那宛若小尾巴似的十几个丫头婆子走了。
那种惊艳和震撼的感觉,如今似乎还在心中回荡。
贾滟笑着跟林黛玉说:“那是我跟你母亲距离最近的时候了。”
林黛玉并不相信,她歪头看着贾滟,一针见血地问道:“如果母亲从未认识你,那她怎会托梦给外祖母,让外祖母将你认作女儿,嫁给父亲?”
贾滟:“……”
第22章
022
林黛玉的问题,让贾滟无语了片刻。
她哪能知道史太君到底是做了个什么样的梦,梦里的贾敏又是怎么跟史太君说的啊?
或许托梦只是无稽之谈。
贾滟又想到了白天时自己的梦,或许只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又或许身边亲人离去之后,神魂仍然萦绕在亲人身旁。
梦中从她出生陪她走过小路的人,父亲是最早离开的,接着便是祖父母,唯有母亲陪着她到了成人的时候。
母亲说如果不曾老去,那么她又怎会长大。
从前是彻底唯物主义者的贾滟,这时难免变得唯心,她想也许是母亲看她太累了,所以出现在她的梦里,给她坚持和前进的动力。
此刻面对林黛玉的问题,贾滟也想了想,然后一本正经地说道:“或许是你的母亲后来在某一天,无意中见我与母亲一起到荣国府领针线活,那时我虽然穿得不漂亮,可是天生丽质,让你的母亲留下了深刻的记忆吧。”
林黛玉:“……”
林黛玉明显不信贾滟的胡扯。
别说贾滟,就连旁边的杨嬷嬷也忍不住笑道:“太太这话说的,若是夫人记得您,定然会向别人打听的。”
可是杨嬷嬷先前跟在贾敏身边那么久,都没听她提过曾见过贾滟,更别提是去打听了。
贾滟也笑了,跟杨嬷嬷说:“我记得敏姐,敏姐却不记得我。如今玉儿问我老太太为何会得敏姐托梦,这让我怎么解释呢?”
世上总有很多莫名其妙的事情无法解释。
杨嬷嬷没再说话。
林黛玉已经倚着身后的靠枕昏昏欲睡,她没再追问贾滟其他的事情,小脑袋轻轻地点了几下之后,就歪在身后的大靠枕睡着了。
杨嬷嬷凑过来,见林黛玉已经睡着,想叫王嬷嬷来将林黛玉抱走。
贾滟怕林黛玉浅眠,好不容易睡着了,等会儿又让人弄醒,干脆让林黛玉也在榻上一起睡了。
在贾滟怀里的林绛玉嘀咕了两声,在她的怀里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继续沉入梦乡。贾滟调整了一下姿势,跟杨嬷嬷说:“她的心思有点重,即使自己病着心里也没少为弟弟担心,就让她睡在这儿吧,这样屋里也不用那么多人守着。嬷嬷,让姑娘的乳母回去歇下,你也歇了吧。留夏堇在外头守着就可以。”
杨嬷嬷闻言,不再推辞。
贾滟倚着窗边的榻上,怀里抱着一个,身旁靠着一个,如水的月光倾泻而下,洒落在窗台。
当林如海在前院处理好事情,到闲云阁的时候,整个闲云阁只有门房里守着一个丫鬟,庭院里静悄悄的,能听到虫鸣鸟叫。
平时亮着灯的西边卧室此时一片黑暗,只有东边的碧纱橱里亮着光。
林如海心里正狐疑着,见夏堇轻手轻脚地从正房出来。
年轻的丫鬟见到他,吓了一跳,随即笑着行礼,轻声喊了声:“老爷。”
林如海低声问道:“怎么只得你一个人在这儿守着?”
夏堇见林如海放轻了声音,便知道他不想惊扰了贾滟和两个小主子安歇,小声说道:“姑娘夜里做梦醒了,要去看太太和绛哥儿。太太说最近两个主子生病,院里本就人手不足,如今大姑娘在东面的碧纱橱里睡了,太太就让杨嬷嬷和王嬷嬷回去歇下,等明早再来。”
林如海点了点头,又问:“既然在这儿守着,为何又出来了?”
“太太也才刚睡下,平日她若是白天的时候歇过,夜里过了一更必定会醒。我去让厨房准备些清淡的点心汤羹,若是太太醒来饿了,也有吃的。”
不得不说,贾滟带来的两个大丫鬟倒是一动一静,做事说话都十分周到。
林如海挥了挥手,让夏堇去厨房了之后,便缓缓走进了正房。
大概是怕太亮会惊扰了贾滟和两个玉儿歇息,正房的案桌上只点着一盏琉璃灯,灯光昏黄,一室昏暗。
林如海悄无声息地走进东梢间,用碧纱橱隔开的小空间里,贾滟和他的一对儿女都躺在榻上,林黛玉睡在最里面,中间是林绛玉,在最外侧的,是贾滟。
贾滟背对着外面,几率不听话的长发从榻上蜿蜒而下,在空中晃动着。她一只手枕着脑袋,另一只手搭在胸前。
林绛玉面向着贾滟一侧,小脑袋净往贾滟那边凑。
至于林黛玉,她睡容看上去很乖巧,小小的身体蜷缩着,也是面向外侧。
林如海看着榻上的一大两小,仿佛想起了什么,眸色像是被墨渲染开,深不见底。
他看向旁边开着的窗户。
端午时分,也是春末夏初,在江南开着窗户睡觉,并不会觉得冷。而且两个玉儿生病之后,贾滟一再要求屋里的仆妇不能擅自关窗,一定要保持屋内通风。
夜凉如水,醒着的时候不觉得夜深风冷,睡着了却未必。
林如海看躺在榻上的两个小家伙身上都裹着薄毯子,而搭在贾滟身上的毯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滑落至腰间。
男人清隽的脸上露出些许无奈,俯身想帮她将滑落在腰间的毯子扯上去,省得她着凉。
谁知手还没碰上毯子,贾滟搭在胸前的手已经动了下,然后张开了眼睛。
贾滟本来是没看到林如海的,她只是感觉身边好像站了个身影,没想太多,模模糊糊地张开眼睛,看到了窗纱上的投影。
她眨了眨眼,以为自己看错了。
然而就在她还模糊着的时候,搭在腰间的毯子被一只手拿起,然后毯子被拉起来,盖到了她的肩膀上。
贾滟:“……”
贾滟轻轻地翻了个身,看向林如海。
林如海穿着一身石青色的常服,长身玉立地站在榻前,见她醒了,原本就俯下的身体,干脆俯得更低,他一只手撑在贾滟的脑袋旁,在她耳旁小声问道:“怎么没到床上睡?”
声音很轻,很低,透过贾滟的耳膜。
贾滟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温热的气息拂在耳后,令她一阵颤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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