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她嫁给林如海,教养两个玉儿以来,便已知道养崽不易。
人类幼崽很治愈,可也真的很娇弱。三天两头不是冷着便是撑着,好不容易身体没毛病了,又是心里不痛快,自我意识开始萌芽的时候,恨不能每件事情都要跟大人唱反调,没个了解幼崽脾性的人看着哄着,真的不行。
贾滟笑着问崔氏家里的事情可安顿好了?她记得崔氏有个女儿也是跟林绛玉一般的年纪,若是不舍得,也可以将女儿带着一起走。
崔氏只说家里一切都安排好了,丈夫是寻常佃户,家里有公婆操持,儿子已经在村里的私塾读书,女儿有婶婶代为照顾,一切都挺好。
贾滟听说了,交代夏堇去库房领了二十两银子给崔氏,说是感谢她愿意继续照顾绛哥儿。等到了京都之后,崔氏要是想家了,随时都可以回扬州。
崔氏听贾滟那么说,千恩万谢地领了银子回去。
林黛玉听说王氏要留在扬州,虽然有些感伤,但也释怀。
倒是王氏,收拾行李去明雪堂跟贾滟磕头辞别的时候,哭红了双眼。
贾滟连忙将她扶起来,笑道:“大姐不要行这么大的礼,我受不起。”
王氏哽咽着说道:“老爷与太太厚道,若不是此去京都路途太远,我必定是跟了姑娘去的。姑娘从小便是我看着长大的,如今我要与她分别,就像是挖了我心头肉一般。”
“大姐不要难过,又不是没有再见的时候。”
夏堇在贾滟的示意下,将王氏扶到左下的椅子上坐着,让人给她看茶,然后安慰道:“姑娘和哥儿自从出生后,就不曾见过外祖母,不知他们的母亲自幼生活的地方是何等气派华丽,如今得了机会进京,一则可以宽慰外祖母对他们的思念之苦,二则也能让姑娘哥儿看看从前母亲生活的地方,也是好事一桩。大娘这么一哭,倒是不吉利了,还平白无故让太太和姑娘添了许多伤心,还不快些把眼泪收起来。”
王氏一听夏堇的话,便连忙用袖子擦着眼泪,说道:“夏姑娘说的是。我们家姑娘平日就是个眼泪浅的,见了落花都要洒几滴眼泪,我这般实在不好。”
紫萼陪着林黛玉从闲云阁过来。
林黛玉见了王氏双眼通红,主动拿了手绢给她擦泪。
“嬷嬷,这有什么好难过的?聚散有时,我们平日相聚时欢喜,如今分开也没什么好难过的。你日后得闲,若是想我们了,与我父亲说一声,也可到京都去找我们。”
王氏见林黛玉亭亭玉立的小大人模样,感慨万千。
“姑娘,按说有的话我不该说,可若失不说我心里着实不安。离了扬州,可得多听着太太的,不能耍性子。平日里你和绛哥儿的感情都是顶好的,离了家千万不要相互闹别扭,兄弟姐妹,就是打断了骨头也连着筋的。”
王氏拉着林黛玉的手,将自己所能想到的事情都交代了一番,又跟黛玉屋里的紫萼细细叮嘱姑娘平时起居饮食都要注意些什么,还有那只刚养的小八,姑娘喜欢得紧,每天都要教他念十遍八遍诗的,姑娘有时玩性大,你们可别都随着她性子……
吧啦吧啦。
事无巨细,都当着贾滟的面一一交代了清楚。
贾滟神色莞尔,跟王氏说道:“嬷嬷放心,姑娘身边也不是没有人,离了嬷嬷肯定会有些日子不习惯,慢慢地就会好。”
王氏一听,神色更加怅然若失。
这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从出了娘胎开始,就是喝她的奶水长大的。她虽然拿着林府给她的月钱,却将姑娘看得比自己的孩子还重要。
每逢孟春,姑娘便开始犯咳嗽之症,咳得整夜整夜地睡不好觉,是她将人抱在怀里哄着睡的。旁人想给她搭把手,将姑娘抱走,小姑娘一感觉人不对,就开始嗷嗷大哭。
如今姑娘长大,离了她也能好好的。
贾滟看着王氏的神色,问她如今家中的事情怎样?她离开林府,也不去京都,日后是有怎么打算?
王氏听贾滟这么一问,感伤的情绪顿时淡了许多,跟贾滟说起家常来。
“去年秋天收成不错,家中有余粮。家中的哥儿多得老爷关照,跟着裴五爷田庄的管事在学本事。如今家去,帮着料理一些家事,做一些针线活,带着两个姐儿,希望等她们长大后,能说个好婆家。”
王氏照顾林黛玉这些年,也是尽心尽力。林家对她的小家庭照顾有加,也是情理之中给你。
有钱未必能买到真心。
诺大的荣国府,银子每天花的就跟淌着的河水似的,那些老仆人们也得到了很多好处,但真正念着荣国府的老仆人也没几个。
大多都想着中饱私囊,至于主子家被掏空了,后手不接,那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呢?
大多数人骨子里十分恶劣,得了一分好处,就想着再要十分,安守本分者还是少有。
王氏是个难得安守本分的人,知足常乐。
于是贾滟听她那么说,就笑着说道:“嬷嬷放心,你既然是玉儿的乳母,无论如何也不会亏待了你。日后两个姐儿到了说婆家的时候,我若在扬州,自会为你掌眼。若我不在扬州,嬷嬷让人修书一封送给我,老爷这几年在扬州也认识了一些朋友,总是能帮上忙的。”
王氏听了,高兴得要跪下给贾滟磕头。
旁边的夏堇见了,连忙制止王氏。
“大娘可别跪,我们太太最不喜欢人跪她的。你要是惹太太不高兴了,方才太太许你的事情,可就不能做数了。”
唬得王氏连忙挺直了腰杆,连连跟贾滟道谢道:“不跪不跪,太太老爷对我们这么好,我也不知该要怎么回报,唯有每天早起睡前都向神佛请愿,希望他们保佑老爷太太和小主子们安康喜乐。”
贾滟被王氏逗笑,跟她说了几句话,就让夏堇令她出门,还雇了车子送她回去。
送完王氏之后,贾滟陪着林黛玉回了闲云阁。
小八在闲云阁的屋檐下蹦Q得愉快,见了贾滟,扑腾着翅膀,“太太来了!太太来了!快打帘子,让太太进去!”
林绛玉闻声而出,见了贾滟,跟她行完礼之后,就扑到她怀里撒娇。
“太太,姐姐跟我说,到了外祖母家,我就要跟着舅舅家的哥哥弟弟们一起在外头念书,不能和你们待在一起了,这是真的吗?”
贾滟将林绛玉拉开,两只手分别牵着两个玉儿进了闲云阁正房。
正房的案桌上铺着一些纸,纸上还写着大字,一看就是林黛玉写的。
姐姐倒是很将弟弟启蒙的事情放在心上。
贾滟坐在榻上,跟林绛玉说:“不是不能和我们待在一起了,只是你跟哥哥弟弟们一起念书的时候,不跟我们一起。等下课了家来,我们还是一起的。”
林绛玉一听,皱着眉头,“那我不念书了,我想跟太太姐姐待在一起。”
林黛玉一听,伸手刮他的嫩脸,取笑道:“长这么大了,还黏着太太姐姐,羞也不羞?你若想长大后成为父亲那样的人,就得用心念书。”
林绛玉将父亲视为偶像,很想成为父亲那样的人。
一听要成为父亲那样的人,就得离开太太和姐姐,跟旁人一起念书,神色十分纠结。
林黛玉见他那么纠结,又笑着说:“你若是只想跟我和太太待在一处,也不是不行。但你不能既想着跟我和太太待在一处,又想着以后能跟裴哥哥一起玩。裴哥哥前几日来的时候,不是还弄了个共同理想么?”
共同理想?
贾滟有些意外,倒是不知道这几个岁数加起来还没她大的小朋友聚在一起的时候,竟然也开始谈论理想了。
贾滟对两个小朋友的共同理想很感兴趣,“绛儿,你和辙哥儿的共同理想是什么?”
提到共同理想,原本已经有些蔫巴的林绛玉顿时精神抖擞,他挺直小身板,气昂昂雄赳赳地跟贾滟说道:“大家都有肉吃!”
贾滟的头顶缓缓冒出一个问号。
林黛玉看了弟弟一眼,笑道:“是鳏寡孤独,皆有所养。”
贾滟顿时恍然。
年纪轻轻,就有这样的雄心壮志,是好事。
但贾滟还好奇,裴辙拉着林绛玉整出着这么个理想,是打算怎么实现呢?
林黛玉似乎也知道贾滟心里的疑惑,抿着嘴笑,小声跟贾滟说道:“裴哥哥说,想实现理想,像他家老太爷那么有出息是最低要求。”
贾滟听得忍不住挑眉,看向林黛玉。
看不出来裴辙年纪小,平时淘气鬼精,竟然还这么有野心。
至少像裴家老太爷那么有出息,那得当帝师啊。
贾滟笑着说:“辙哥儿这么有出息,你裴婶婶知道了,说不定高兴得晚上都睡不好觉了。”
林黛玉听了,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裴哥哥的理想,少说也有十七八个,裴婶婶肯定都当他胡扯了。上次在陶然山庄时,他还说自己的人生理想是像陶潜那样在山里种豆子呢!”
停了下,小姑娘继续说道:“送我木雕的时候,又说成为一个出色的木匠是他毕生所愿。”
贾滟:“……”
没关系。
小小少年郎,不怕理想多,最怕没理想。
接下来的几日,贾滟除了要跟扬州城里的一些太太们应酬来往,就没有旁的事情。
贾府派来的船到了扬州,一干人等在扬州休整两天,就要启程回去。
贾滟和两个玉儿带着丫鬟婆子,在去码头的路上安排了四辆马车。
贾滟和两个玉儿坐的是大车,占了一辆。
其余三辆是要跟着她们去京都的丫鬟婆子们做,松月作为林如海信得过的管事,带着弟弟云起一同护送贾滟和两个玉儿进京。
云起不过是比林绛玉年长两岁的小厮,林如海有意抬举松月一家,因此也将云起放在林绛玉身边,从小培养。
林如海陪着贾滟上了船,夫妻话别,旁人都识相地没有去打扰。
林如海握着贾滟的手,笑着说道:“此去一别,再见就要数月之后了。还望夫人在陪伴两个玉儿的闲暇,也想想为夫独自在扬州,也十分寂寞。”
贾滟抬眼望着林如海,主动投进他的怀里。
林如海一怔,随即张开双手将她严严实实地纳入怀里。
贾滟抱着他,额头抵着他的肩膀,眼睛阖上,低喃着说道:“先时不觉得有什么,如今要走了,心中却十分不舍。老爷独自在扬州,可得照顾好自己。别趁着我和两个玉儿不在,便招了什么野花山花到家里来,那我可是不愿意的。”
林如海本来心里还十分不舍,听她越说越离谱,忍不住将她从自己的怀里拉开,一只手捏住她的下巴,让她抬起脸来。
“你这张嘴,有时可真是得理不饶人。”
贾滟别开脸,“怎么是得理不饶人了?御史老爷虽然并不十分年轻,可仪容非凡,风度翩翩,换了谁见了不觉得好?我怕老爷见那野花山花开得烂漫,又芳香扑鼻,会把持不住。”
林如海气笑了,却又伸手将她揽进怀里,“别胡说。”
贾滟心想那当然得胡说,真情也好假意也罢,得把自己在意的事情说出来。
她闻着他衣物上的沉木香,入戏很深地咕哝:“我从前也不明白依依不舍是什么感觉,如今跟老爷分别,倒是明白了几分。”
面对贾滟如此不加掩饰的情感,林如海其实是有些意外的。
在他过去的人生里,不管跟谁分别,再不舍,彼此都是含蓄矜持,选择将感情放在心里的。
像贾滟这样,船马上就要启程了,她还抱着他撒娇似的说不想分开这样的经历,有生以来还是头一回儿。
感觉有些新鲜,但也动容。
林如海将她搂紧了,低头亲了亲她的鬓角,感觉怀里的小妻子竟比两个玉儿对他还依恋些。
第45章
045
两个玉儿要跟父亲分别,林绛玉就不说了,小男孩平日里虽然喜欢父亲陪伴,但父亲陪伴得终究不算多,而且身为父亲,面对三、四岁的小顽童,多少得端着一家之主的架子,因此林绛玉对父亲虽然亲近,却也有敬畏之心,如今去了京都,有好长一段时间见不着父亲,虽然有些难过,但比起自由自在无人管束的快活日子相比,那点难过就显得微不足道。
――林绛玉对跟父亲的分别表现得不功不过。
相比之下,林黛玉就显得难过很多。送别乳母王氏时,林黛玉还能像是小大人似的给王氏递手绢,说人生在世,聚散有时,十分风轻云淡,像极了看透聚散离合的世外高人,至少在贾滟看来,林黛玉那样的风轻云淡,倒是很符合世外仙姝寂寞林的人设。
只是一跟父亲告别,林黛玉那世外仙姝寂寞林的人设就崩了。
小姑娘今天早上收拾好自己,去明雪堂拜见父亲时,就没忍住洒下眼泪,带着哭腔说道:“我这次去外祖母家,会有好长一阵子见不到父亲。”
林黛玉从小就是贾敏和林如海亲自教养的,后来贾敏去世,在贾滟还没到林府的那一年多时间里,林如海为了这个敏感早慧的女儿,费了许多时间陪伴,带她一起读书认字,陪她看花赏月。
这个女儿从小就伤春悲秋,枯叶落花,都能让她感到难过。
慧极必伤。
林如海在林黛玉身上花的时间和心血,远比在林绛玉身上花的时间和心血要多。因为贾敏去世时,林黛玉已经有记忆有想法,而那时的林绛玉不过是个无知稚儿,还不知道生死到底是怎么回事。
即便是现在,林如海觉得林绛玉也未必能弄得明白生死之死。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
他的两个玉儿,也是如此。
想到早慧的女儿,林如海觉得儿子笨笨的也挺好。
但不管是早慧的女儿,还是笨笨的儿子,与父亲分别时,不舍也罢高兴也罢,都十分克制。
并不像眼前被林如海搂在怀里的年轻女子这般,恨不得能黏在他身上不走。
林如海对贾滟如此依恋的态度,十分受用。
只是再这么搂下去,会误了时辰。
林如海不得不硬下心肠,伸手轻轻拍了拍贾滟的后背,说道:“时候不早了,我还得去跟行简和贾兄饯别。”
裴府的船跟贾府的船一起从扬州出发。
因为对贾滟和窦晴川来说,都不太适宜见外男。贾雨村随船通行,其实是跟裴行简一艘船,那艘船要小一点,就让那两个爷们带着小厮们坐,有时裴辙和林绛玉也能过去那艘船上散散闷。
至于窦晴川,是和贾滟一起坐贾府派来的船。一则是因为船只大些,能活动得开,二则两个年轻的女子在一起,看景聊天,都能有个伴儿。
贾滟听到林如海说要去跟裴行简和贾雨村饯别,知道是他在船上的时间有点长了。
她默默地松开抱在他腰身上的双手,说道:“那老爷去吧。”
林如海看了一眼,“那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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