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政如今在朝中为官,即使凡事能与北静王那些人商量,有时也深感宁、荣两府后继无人,祖先留下的百岁基业很有可能便毁于顷刻之间。
心里越是担忧,回家看到贾宝玉只知在老太太跟前撒娇,跟姐妹们凑一起玩胭脂调香,就觉得窝火。再看贾氏的家塾,一群年轻子弟只知玩乐不思进取,更加气不打一处来。
贾政心想等宁国府的贾珍、贾蓉的葬礼办完,灵柩送至铁槛寺之后,便得好生整治一下族中子弟好逸恶劳的风气。
正愁没个商量的人,听说林如海要回京都,顿时喜出望外,连日来沉郁的心情轻快了不少,连带着看什么都觉得顺眼些。
正巧贾滟身边的林绛玉正侧着头,一双黑溜溜的眼珠正在他腰间的九龙玉佩上打转。
贾政见小家伙的神色,便笑着问道:“绛儿在看什么?”
林绛玉:“我在看舅舅的玉,真好看。”
那是产自西域的和田玉,玉佩本身的花纹仿若云雾,十分好看。又有手艺顶尖的匠人在玉上雕刻了九龙盘缠在玉身之上,栩栩如生。
贾政此时心情大好,见林绛玉夸他的玉好看,便将玉解了下来给林绛玉看。
林绛玉接过,瞪大眼睛“哇”了一声。
贾政见他十分喜欢的模样,便笑着说:“你喜欢?那舅舅将玉送给你。”
林绛玉一听贾政要将这看上去贵重得不得了的玉送给他,随即抬头,弯着眼睛,露出几个小乳牙,开心说道:“谢谢舅舅!”
贾滟低头看着林绛玉抱着玉的模样,也面露莞尔之色。
裴辙没说错,小绛玉如今越来越像个小财迷了。
第64章
064
翌日,贾滟在卯时二刻点完卯之后,荣国府各处的管事媳妇都连接着来令对牌,去库房领东西。
贾宝玉的书房已经收拾好,可以读书了。
但因为宁国府贾珍和贾蓉的事情,他每天被贾政提溜到宁国府那边去。贾宝玉本来因为要跟着贾政应酬而叫苦不迭,可秦可卿的父亲秦业和弟弟秦钟被贾敬接到了宁国府,贾宝玉每天都能在宁国府见到秦钟,痛并快乐着。
贾滟在王熙凤原本办公的抱厦间里忙得差不多,就带着锦葵夏堇回了羡园。
王熙凤料理庶务时,她身边的助手一般都是林之孝家和周瑞家的媳妇。周瑞家的媳妇是王夫人的陪嫁,跟在王熙凤身边,贾滟觉得大概也是个监督的角色。
王夫人如今协理宁国府,有时忙得累了,干脆就在贾敬为她收拾的院落安歇,几个大丫鬟肯定是陪在王夫人身边的,管事媳妇也去了几个,但是周瑞家的媳妇并没有片刻不离地跟着王夫人,她留在了荣国府帮贾滟。
说是帮贾滟,应该也算是王夫人留下的一个心眼儿。
贾滟对此并无所谓,听说王夫人协理宁国府心力交瘁,贾滟心想按照王夫人这么不懂变通,又容易被身边人挑唆的性格,就是留下十几个心眼也不见得有多大用处。
只是她才从抱厦间出来,就在抄手游廊上看到了贾芸。
少年穿着一身素白的常服,从贾滟带着两个玉儿回京都已经小半年过去,贾芸的个头长高了,比贾滟还要高出半截,声音开始变得低沉,因为还在变声期,顶着一口鸭公嗓有些滑稽。
他见了贾滟,脸上带着笑意快步走过去,“姐姐。”
贾滟停下脚步,等他过来。
贾芸神情高兴,跟贾滟说:“我听琏叔说姐夫快要回京都了,是真的吗?”
少年一大早到荣国府,才见了贾琏,就听说林如海要调回京都的事情。他心里为姐姐感到高兴,喜不自胜,差点手舞足蹈,很想立即找到姐姐,跟她一起分享快乐。
贾滟看着少年俊秀脸庞上的笑容,弯着眼眸,“是真的。”
“太好了!妈妈还不知道这事,她若是知道了,一定很高兴!”
少年眉清目也清,此刻眉宇浸润在愉悦的笑意中,越发显得意气风发。
很有少年气。
贾滟被他的快乐所感染,抿着唇笑道:“你怎么比我还要高兴?”
贾芸被说的有些不好意思,“嘿嘿”笑了两声,伸手从袖子里摸出两只布老虎递给贾滟。
贾滟接过一看,是民间的小玩意儿,活灵活现的,憨态可掬,令人爱不释手。
“我昨个儿去市集买东西时见到的,觉得十分可爱,便觉得两个玉儿一定会喜欢。姐姐,你帮我带给他们。”
贾滟笑着说好,将两只老虎放好。
贾芸向贾滟使了个眼色。
贾滟秀眉微挑,跟贾芸并肩慢慢走在抄手游廊上。
贾芸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音量说道:“姐姐,我昨天从东府回来拿小屏风的时候,看到链二婶找来旺到院子里,链二婶见来旺的时候,身边的丫鬟都出去了。只留了平儿姐姐一个人。”
因着贾芸如今跟在贾琏身边,又是贾滟的亲弟弟,所以在宁、荣两府可以进出二门。
虽然可以出入两府二门,但他听到或是看到什么奇怪的事情,除了跟贾滟说,其他时候都选择让事情烂在肚子里。
少年很清楚,虽然他跟在贾琏后面做事,但在宁、荣两府,跟谁亲,都不如跟自己的姐姐亲。
但凡有什么奇怪的事情,他都会跟姐姐说,有些事情贾滟会让他自己分析利弊看着办,有些事情,贾滟就笑着跟他说知道了,就没有下文。
贾滟在听贾芸说王熙凤找来旺的时候,只是笑笑,说:“来旺家的媳妇是你琏二婶的陪嫁丫鬟,她支开旁人只留了平儿在场见来旺,应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亲自交给来旺去做。”
贾芸觉得姐姐的话有道理,但他还没说完,于是补充道:“可我听院子里的小丫鬟说婶婶是故意等琏叔不在的时候找来旺的。她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需要背着链叔去做?”
贾芸想起上次贾滟跟他说王熙凤让来旺在外面放债的事情,想到自家姐夫很快要从扬州回京任职,当的还是吏部尚书。听说那些参加了春闱的人后面任什么官职,都是由他姐夫定的,这可是个很重要的职位,不知多少人眼红。
到时姐夫回来京都,肯定要暂时在荣国府落脚。
贾芸很担心荣国府的一些不好的事情会牵扯到姐夫,“我前两日还听到平儿姐小声跟琏二婶嘀咕,说什么‘我的好奶奶,好不容易养好了身子,你便好生歇着,咱也不差那几个利钱’,姐姐,链二婶会不会又想在外头放债?”
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像王熙凤这样爱财的人,是不嫌钱多的。
贾滟看向面带忧色的少年,“你的琏二婶既爱财,又胆大包天,让她白白放着一条生财之道不用,确实有些为难她。”
贾芸闻言,“啊”了一声,“那怎么办?姐姐,这事情要悄悄告诉链叔吗?”
贾琏那个耳根软的,就算乍一听说觉得王熙凤不该那么做,可王熙凤那张嘴舌灿莲花,死的都能给她忽悠活,就贾琏那点道行,不被王熙凤忽悠瘸了才怪。
贾滟摇头,跟贾芸说道:“这事情你知我知就好,别声张,也别让链二爷知道。”
贾芸见姐姐这么说,点头应下。
一个王熙凤院子里的丫鬟找了过来,跟贾芸说是二爷让他一起去宁国府。
贾芸最近都没好好跟姐姐相聚,还想跟贾滟待一会儿。
他跟那个小丫鬟说马上就过去,脚却像是挪在了原地似的。
少年平时在别人面前表现得机灵又老成,可到了姐姐跟前,却表现得像还是一个处处要大人指点的小孩儿似的。
是因为在亲人面前不设防,才会这么天真笨拙。
贾滟心头微软,柔声跟他说:“虽然我在这府里仗着老太太的面子,琏二爷也得喊我一声姑姑,但你在琏二爷身边待着,后面许多事情还得他照应,你别让他等。”
贾芸连忙离开,去见贾琏。
贾滟看着少年匆匆离开的背影,心里有些感慨。
不知不觉回到羡园,院子里的丫鬟们见贾滟回来,都迎了上来。
棣棠说姑娘哥儿都不在,去了老太太屋里。
夏堇问:“太太,可要过去看看?”
贾滟:“随他们在老太太那里玩一会儿,我就不过去了。”
锦葵打了帘子让贾滟进屋,贾滟才坐下,就听到王熙凤在外头的声音。
锦葵和夏堇两人听到王熙凤的声音,对视一眼,都抿着嘴笑。
夏堇笑道:“琏二奶奶过来了,定是来向太太道喜的。”
林如海快要回京了,最迟年前也该到京都了。
王熙凤最近在屋里闲着发慌,没事就琢磨娘家的关系,贾琏的前程,还有自己赚钱的渠道。
来旺给她放债的事情贾滟已经知情,王熙凤琢磨不准贾滟什么态度,在她看来放点债赚点钱算得了什么?即便是惹出什么祸事来,总归有荣国府和王家的叔父能给她摆平。
总之,王熙凤对放债这条生财之道,还没有完全死心,暗搓搓地想来探一探贾滟什么态度。
贾滟坐在榻上,抬起一双杏眼瞅着王熙凤,笑问:“什么风将你吹到我这儿了?”
王熙凤跟贾滟平时相处得随意,私下的时候并不拘礼,她笑着走到贾滟跟前,“还能是什么风?我听琏二爷说林姑爷快要调回京都,特意来向姑姑道喜的。”
夏堇给王熙凤端了一杯贾滟煮的养生茶来。
王熙凤坐在贾滟对面的位置,说道:“姑姑如今贵人多事忙,若不是有这样天大的喜事,我哪敢来叨扰您老人家。”
“你这话说的,如今你身体已经大好,又对账面上的东西了如指掌,我有什么理不清的,你一看便知。再者,太太留了周瑞家的在这府里,有些人我不太认得,也有她掌眼,省事多了。”
贾滟说的是实话,周瑞家的媳妇是王夫人的陪嫁丫鬟,嫁给了荣国府的周瑞。这对夫妻是荣国府有脸面的奴才,知道荣国府许多不为人知的事情,当然,也有他们自己的私心。
比起周瑞夫妻,贾滟更喜欢林之孝夫妻。
因为在原身妹子的记忆里,周瑞夫妻不是什么大恶之人,但也不是什么良善之人。在卜氏一个寡妇带着两个儿女艰难度日,需要做些荣国府的针线活度日时,没少受周瑞家媳妇的冷眼。
反而是林之孝家的媳妇,曾经看卜氏带着两个儿女生活不易,向卜氏伸出过援手。贾滟在扬州时曾经跟林黛玉说,她年幼时离贾敏最近的一次距离,便是跟着母亲去荣国府针线房时,在抄手游廊上碰到的。
那时,便是林之孝家的媳妇带着卜氏和原身妹子到针线房去。
只是在荣国府里,林之孝夫妻并不比周瑞夫妻有脸面,权力也不如周瑞夫妻。
除了这两对夫妻,贾滟比较上心的还有夏堇的父母,夏堇的父亲夏冰川是管银库的,对银库中银子的去向一清二楚。
贾滟手里拿着一个平时林绛玉玩的红玛瑙九连环,白皙纤长的手指灵巧敲着红玛瑙,寻思着王熙凤的来意是什么。
若是为了道喜,肯定不会专门来。
因为自己等会儿还要去安庆堂陪贾母和两个玉儿一起吃饭,肯定能跟王熙凤在荣庆堂碰面。
王熙凤若是只想道喜,肯定是在荣庆堂当着贾母的面比较好,因为那样还能夸一夸老人家当年慧眼识珠,挑了个这么出色的乘龙快婿,讨老人家的欢心。
想起刚才贾芸跟她说的话,贾滟就想笑。
真是巧了。
刚有人给她递了情报,这情报的主人公就来自投罗网了。
王熙凤不知自己私下琢磨找来旺去做的事情已经被贾滟知道。
她一边在心里盘算怎么让贾滟对她放债的事情装不知情,一边接着贾滟方才的话茬,说道:“太太做事总是稳妥周到的,不说姑姑如今管家才个把月,即便是我管家那么久了,许多事情也是要周瑞家的帮衬着些才好做,她将周瑞家的留给姑姑,自己反倒失去了左膀右臂。”
贾滟没说话。
王熙凤又说:“我昨个儿本想去东府看蓉儿媳妇的。可老太太说了,那边正在办丧事,有晦气,我有了身孕还是少去为好,便没有过去。也不知珍大嫂子和蓉儿媳妇如今怎样?太太帮着大老爷协理东府,一切都可还顺利?”
贾滟见状,便笑着说道:“你若是想看蓉儿媳妇和珍大嫂子,傍晚我要过去给蓉儿媳妇带点东西,到时我跟老太太回一声,带了你过去便是。”
王熙凤看向贾滟,“有些事情姑姑先前可能不清楚,如今管家了便知道,我们这两府,这几年都是出得多,入得少,这般坐食山空,金山银山都架不住。在珍大哥哥和蓉儿出事前,蓉儿媳妇便为此发愁,说每年的开销都比过去多,可进来的银子却比过去少。”
王熙凤说着,便是悠悠地叹了一口气,“如今珍大哥哥和蓉儿出了事,东府的银子怕也是花得像流水似。”
话说到这份上,贾滟想装作不知道王熙凤的来意都不行。
“那怎么办呢?”
贾滟的声音含着笑意,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问道:“放债挣点利钱,是不是也不失为一条生财之道?”
“那是――”
王熙凤的话戛然而止,她凤眼微抬,便对上了贾滟那双灿若星辰的杏眼。
意识到贾滟在套话,王熙凤微微仲怔了一下,随即便觉得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十分坦然地说道:“外头放债的人那么多,他们做得,我如何做不得?”
王熙凤先前因为主持庶务十分劳累,后又差点小产,脸上气色全靠胭脂水粉点缀。后来被贾母拘在屋里养了一阵身体,如今是显而易见的好气色。
白皙的脸颊透着健康的红晕,凤眼顾盼生辉,王熙凤理直气壮地说道:“偌大的一个家,总该要未雨绸缪。放债是个生财之道,我若不用官中的钱,只用自己的梯己放债,有什么不可以?说起来,我也不缺那几个利钱,倒是外头借债的人,才是实实在在需要这些钱的。”
说的好像她只是出于好心才会去放债,没有一点错的。
这颠倒是非黑白的本事和逻辑,也是没谁的。
贾滟哭笑不得。
“既然你觉得没什么不可以,那就继续让来旺找倪二帮你放债呀。”
贾滟不生气,白皙纤长的手指解着九连环,温和说道:“反正捅了天大的漏子,都有荣国府和你们王家的叔父顶着,对不对?”
王熙凤没有否认,她还十分仗义地跟贾滟说道:“其实姑姑也可以拿出一些梯己来,我让来旺拿去替你放债。”
贾滟:“……”
对王熙凤而言,愿意将到手的利益分别人一杯羹,已经是很有诚意的示好。
贾滟却觉得头疼,很想平心静气地跟王熙凤说说道理。
可她也清楚跟王熙凤这样的人,是讲不了道理的。
这些大户人家出身的公子姑娘们,从小就在祖辈父辈的权势庇护下长大,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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