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暗中问林黛玉:“那位陆姑姑是什么人?”
林黛玉手里捧着一杯茶,跟探春说:“那是我母亲在世时为父亲找的姨娘。”
探春:???
探春眨了眨眼,看向林黛玉:“她是你家的姨娘?”
“从前是,如今已经不是了。”
林黛玉纠正探春的话,“去年冬至的时候,陆姑姑便已经离开了我家,她如今是自由身。”
探春听大人们说过,说是林姑姑嫁到扬州之后,林姑爷便为了她将屋里的姬妾和丫鬟放了。那时赵姨娘听说此事,冷哼着说身为主母,却不能容人,有什么值得说道的,那些被放了的姑娘们心里头指不定怎么恨林姑姑呢。
探春那时心想家里的太太倒是能容人,可赵姨娘和周姨娘每次去向太太请安的时候,太太都是冷冷淡淡,眼睛都不抬一下的。
当家太太和姨娘们的关系,少有像贾滟和陆清洛那样的。
探春觉得奇怪,“陆姑姑从前是你家的姨娘,姑姑怎么跟她感情很好的样子?”
林黛玉听了探春的话,感觉更奇怪,“太太和陆姑姑一直都相处得很好的。陆姑姑离开了扬州之后,从来不找我父亲,但经常和太太书信来往。”
探春大为震惊,因为她实在无法想象如果贾政将赵姨娘放了,赵姨娘该要如何寻死觅活,咒骂王夫人不能容人,也无法想象王夫人能像贾滟那样对待赵姨娘。
探春从小就养在王夫人屋里,但她也不是不懂事,她知道自己的生母也很不容易,没少受白眼。王夫人对赵姨娘,也并不算好,明里暗里都提防着。
林黛玉大概也知道探春此刻心里在想什么,说道:“你也别多想,太太常和我说,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相处方式。我们家横竖就那几个人在一起,什么话都能说得开。你们家人多热闹,事情也多,自然是跟我们不一样的。”
第73章
075
林黛玉和探春正说着话,就听到薛宝钗和惜春回来的声音。
两人对视了一眼。
这时夏堇也过来,笑着说:“史候家的史大姑娘今日也到了护国寺,在外头遇见了宝姑娘和四姑娘,听说太太和琏二奶奶在这儿礼佛,特意来向太太和琏二奶奶请安,太太让我请两位姑娘过去。”
林黛玉和探春于是过去,还没进门,便听到史湘云的声音――
“……我倒是想去找姐姐妹妹们玩,但叔父和婶娘说了,如今老太太家里事多,太太又卧病在床,我过去只有添乱的份儿,让我在家里好生待着呢。我在家里待着也是做些针线活,无趣得很,便想到护国寺上香。才上完香,知客师父正问我要不要吃斋饭,便见到了宝姐姐和四妹妹。”
林黛玉和探春进去,只见史湘云站在薛宝钗身旁,笑着跟贾滟和王熙凤说话。
贾滟向林黛玉和探春招手,两人走了过去。
贾滟笑着跟史湘云说:“今日都来得巧,我们家两个玉儿昨个儿还在念叨你。”
史湘云看向林黛玉。
林黛玉抿着唇笑,“是绛儿在念叨云姐姐呢,说你身上带着一个金麒麟,金灿灿亮晶晶的,可好看了!”
史湘云这才想起屋里没见到林绛玉和贾宝玉。
“绛儿和二哥哥呢?”
薛宝钗笑道:“他们在后山看悬崖上的腊梅呢。”
几个小家伙聚在一起,七嘴八舌,禅房里顿时热闹起来。
贾滟留几个小姑娘在禅房里聊天,王熙凤跟平儿去找住持,说是王熙凤有一串蜜蜡珠,想找护国寺的住持给她开光。
知客师父带了王熙凤主仆二人去找住持。
贾滟和陆清洛走出禅房。
护国寺安排给她们的是在殿后一排五间的禅房,五间禅房并排在一起,都是特地预留给贵客的。
禅房外是一个小小的园子,园子四周种有花草,中间是青石小道,小道两旁种了蔬菜。
“听说老爷很快就要回京都了。”
陆清洛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容,跟贾滟说:“从此以后,太太就再不用离乡背井了。”
贾滟不由得打量起陆清洛来。
陆清洛穿了一件鹅黄色的襦裙,乌浓的秀发高高挽起,发髻上簪着红玛瑙发饰,人比去年清减了一些,却更有风情,言行举止都透着江南女子独有的韵味。
贾滟十分感慨,去年冬天陆清洛还是一个为情所困的女子,不到一年的时间,她已经走出情伤,脱胎换骨。
贾滟笑道:“等老爷回京都,林家的大宅会重新修建,等修好之后,希望你能赏脸到家里坐坐。”
陆清洛受宠若惊,笑着应下。
但她自己心里很明白,自己既然已经是被林如海放了自由身的姨娘,是该要避嫌,不跟林如海碰面的。
贾滟没再说其他的,只是问她:“方才我给你的那幅双寿图,能在明年开春前绣好吗?”
“应该是可以的。太太的那幅图,画得极好。大姑娘的字也写得漂亮。图不算大,五个月的时间有点紧张,但是我身边的两个丫鬟也是精通针线的,能帮上忙。”
女红谁都会做,只是技巧高低的问题,配色和一些细节处的处理,尤其是在狸猫的绒毛的刺绣上,是需要陆清洛亲自处理的。
贾滟也知道刺绣讲究配色劈线,越是细节处,越显真功夫。她画的那只小奶猫,上面的毛都是一根根画上去的,费老大功夫了。想要绣好,也是相当费神的。
陆清洛身边虽然有两个丫鬟能帮忙,但她担心陆清洛凡事亲力亲为,会太过劳累,便跟她说:“若是忙不过来,我可以让锦葵来帮你。”
锦葵的父母不在荣国府,想让她来帮陆清洛,寻个借口说她回去看望父母就可以让她出来。
陆清洛笑着摇头,“还不至于,我能应付得过来。”
贾滟听她那么说,也就没再坚持。
两人在小园里,冬日的暖阳晒得人暖烘烘的,陆清洛跟贾滟说自从别后的种种趣事,也说自己跟父兄争取上京都之事的艰辛,却不提父兄安排家中得力掌柜邬书君陪她上京都的用意。
贾滟倚着身后的栏杆,一双杏眼看向陆清洛,问道:“邬大掌柜已经婚配了吗?”
贾滟没有跟邬书君直接接触过,平时都是听陆清洛和松月提起的,既然陆家父兄放心让他陪着陆清洛到京都,他肯定深得陆家人的信任。
男未婚,女未嫁。
如今又安排了邬书君护送陆清洛到京都,还很有要陪陆清洛在京都待到天长地久的架势,贾滟很难不多想。
陆清洛本不想提邬书君的事情,但贾滟问起,倒也没隐瞒。
“他尚未婚嫁。先前我家中遭遇巨变,落魄潦倒,我父亲怜才惜才,不忍他被埋没,放了他自由身。谁知几经周折,他又回到了我家里。他比我的哥哥小两岁,两人是一起长大的,感情很好。”
“他跟你的父亲和哥哥感情都很好,相信你父亲也是像家里人一般待他的。”
陆清洛没说话。
“先前在书信里总感觉不太方便问,如今见面,你别怪我多事。”
贾滟看向陆清洛到目光真诚,语气关心,“你是不是为了到京都,答应了家人的一些要求?”
陆清洛神色一怔,随即双目垂下。
陆清洛手里捏着手绢,手指微动了下,贾滟看不清她神色,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片刻之后,她才抬头向贾滟露出一个浅笑,“也不是什么要求,父兄说我只身上京,他们不放心。邬掌柜不是外人,他从小就在我父兄身边长大,对我家一片赤诚,父亲希望我能嫁给邬掌柜。”
贾滟看着陆清洛脸上的浅笑,心情很复杂。
陆清洛在书信里报喜不报忧,但贾滟也知道她上京之路,并不如她所说的那么顺利。
陆清洛的母亲从前在江南一带小有名气,她的针法自成一派,在业界被称为陆绣。后来陆家父兄生意出了问题,陆清洛的母亲又病重,几重打击之下,小有名气的陆绣不过昙花一现。
陆家父兄能东山再起,除了林如海娶了陆清洛给他们一些经济上的支持,也离不开邬书君的谋划。
邬书君虽然不姓陆,但贾滟也感觉到陆家人对他的信任和看重。
贾滟觉得世上的人,尽力付出却不求回报者甚少,她一直觉得邬书君之所以待在陆家,是另有所图。
果然如此。
陆家父兄让他陪着陆清洛到京都,不相当于完全将陆清洛托付给他了吗?
“太太不用为我担心,我和邬掌柜之间,没有谁觉得勉强了彼此。”
陆清洛说起邬书君,脸上神情自然,“邬掌柜对我而言,亦兄亦友。他也不是平白无故就愿意这么付出,早些年我母亲的陆针小有名气,邬掌柜觉得我可以当母亲的继承人,但那时我们还算家境殷实,父兄也希望我能找个好人家,并不愿我的绣品流落在外,邬掌柜还为此感到可惜。”
从小就吃过苦的人,心里不会有那么多的条条框框。
邬书君从不觉得一个女子依靠自己的手艺闻名于世有什么不对。
“我从小就能感觉到他对我很好,只是没想到原来他想娶我。”陆清洛脸上带着笑容,跟贾滟说起邬书君,就像是闲话家常似的,轻描淡写,“他与我说从前不敢想,是因为他是我家的奴才,我们之间云泥之别。如今他已经是自由身,我在扬州的那几年,他一直帮我父兄,与江南的绣坊关系维系得很好。他说如今有安身立命的本领,才敢向我父兄求娶,断然不会让我吃苦。”
贾滟听着也能理解。
邬书君从前是陆家的奴才,那时陆家父兄将陆清洛养在闺中,希望她能找个好人家。邬书君心里再是仰慕陆清洛,也不敢说。
陆家巨变,陆清洛嫁给了林如海当姨娘。
心上人已嫁作他人妇,邬书君更不敢肖想其他的。
如今陆清洛得了自由身,他也已经是能独挡一面的大掌柜,不论在陆家的绣坊还是江南任何一家绣坊,到了他手里,他都能经营得有声有色。
百折千回,还初心不改,对陆清洛念念不忘。
贾滟已经过了做梦的年龄,不觉得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念念不忘,费尽周折想得到她是什么浪漫的事情。
她甚至觉得这样的男人,其实有点可怕。
贾滟想跟邬书君接触一下,但邬书君是外男,她没什么机会正面跟他接触。
陆清洛既然已经和邬书君一起到了京都,想来两人的事情已经被陆家人默许。
贾滟沉吟半晌,随后问陆清洛:“你心甘情愿嫁给他吗?”
陆清洛神色有些复杂,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跟贾滟说:“不瞒太太,若我一生顺风顺水,家中也不曾有过落魄潦倒的时候,不管邬书君此人如何出色,我也不会嫁给他的。”
原因无他,单纯看不上。
不过是一个奴才而已,她虽是商贾之家的女儿,也还不至于要嫁给一个奴才。即便邬书君后来得了自由身,是良民了,依然改变不了他是奴才的事实。
只是她人生的二十年,前十五年一帆风顺,后面这五年却跌宕起伏,看透人生百态,她觉得自己其实已经很幸运。
“他向我父亲求娶,虽然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可能父亲想到曾经亏欠了我,将决定权交给我。”
陆清洛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语气淡淡,甚至带着些许笑意,“多亏了太太到扬州之后,待我很好。见我为老爷神伤,从不落井下石,说我针线做得好,又还让我教府里的丫鬟做针线。太太虽然从来不说,我也明白太太的用心。”
这世道,身为女子,想要安身立命,除了靠父兄,便是靠丈夫,确实很艰难。
可陆清洛却觉得贾滟虽然嫁给了林如海,对两个玉儿也很好,可她好像一直在寻求一条出路。
她努力让身边的人找到自己的价值。
从前贾敏在的时候,陆清洛觉得自己的价值就是林如海的姨娘,为贾敏分忧,为林如海生孩子。可贾滟却让她觉得,她的价值并不仅仅是某个人的姨娘,她可以用自己的手艺得到别人的赞赏和尊重。是因为在扬州的时候,贾滟总让锦葵和府里的丫鬟向她学习针线,离开扬州后,她才会选择替母亲去父兄的绣坊指导绣娘们做刺绣的。
今年夏天,她离开扬州已经大半年,贾滟在给她的书信里忽然提到想在京都开绣坊,只是时机还不成熟,问她时机若是成熟了,她可否愿意到京都来。
陆清洛当时看到书信,惊讶得话都说不出来。
她虽是商人之女,但从未见过身边哪个女子能经商的。再说,贾滟身为林如海的夫人,林如海已经是三品的巡盐御史,她犯得着经商吗?
可是贾滟在信里跟她说“慧纹”的事情,她将慧娘的绣品独到的地方和价值跟陆清洛分析了,并说道――
我知你的母亲年轻时针法独特,曾被业内称为陆针。你既有母亲给你的刺绣天赋,何不发扬光大?如今我有一计,若是能成,不仅妹妹日后有安身立命之所,许多年轻无所依靠的女子,只要她真心好学,从此不必仰仗父兄,也不必非要嫁得良人,也有容身之所。
贾滟说既然有才,何必藏拙?美好的东西,本就该让世人欣赏。
陆清洛看得很心动。
邬书君也曾说过她的绣品若只能流传在闺阁之内,未免太过可惜。
陆清洛跟贾滟说:“我要到京都的事情,虽有兄长支持,但父亲其实还是很不情愿的。为了让父亲放心,便答应了与邬掌柜成亲。。”
贾滟不由得失笑,“会不会过于儿戏?”
“不是儿戏。”陆清洛摇头否认,“太太,我已非从前被父兄养在闺阁的单纯女子,家中起起落落,我也经历了很多事情。邬掌柜其实挺好。”
说着,年轻的女子抬头,清亮的眸子看向贾滟,脸颊梨涡清浅,“太太不觉得,他很懂我吗?”
“我又不是你,怎能体会这些事情?”
贾滟有些好笑地瞅了陆清洛一眼,陆清洛不是养在温室里的小白花,她是经过贾敏调|教的人,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很拎得清。
只要她自愿嫁给邬书君,贾滟就没什么好操心的。
于是,贾滟心情颇好地问道:“那么我和老爷什么时候,能喝上你和邬掌柜的喜酒呢?”
陆清洛低头,抿唇笑了下,说:“他说等锦绣坊开起来了,便娶我过门。”
贾滟瞪眼,随即笑道:“琏二奶奶、我和你三人才是锦绣坊的出资人。论说份额最大的,还是我和琏二奶奶,你家邬掌柜不愧是商人,算盘打得响,不费一分一毫,便借花献佛,拿锦绣坊来当聘礼。”
陆清洛伸手拉着贾滟的手,带了些许撒娇的意味,“好姐姐,好歹是我看上的,给点面子。”
贾滟伸手捏了捏陆清洛的脸,假装无奈地说道:“行吧,看在你的份上。”
陆清洛被贾滟逗得笑起来,阳光下,年轻的女子笑得灿烂,毫无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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