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抬起头来,贾滟这才看清她的模样。
十五、六岁模样的少女,模样清秀,大概因为刚才匆忙闯进来,姿态有些狼狈。
“林姑姑,我的事情衙门里的青天老爷也帮不了,只有您才能帮我。”
卜氏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事情,无端端被人抱了大腿求她帮忙,可说了半天也没说什么事情,车轱辘地说着求她帮忙的话,她最怕贾滟会因此惹上麻烦,眉头皱了下,跟身后的两个婆子说:“也不知道哪来的泼皮找事,把她拉开轰出去!”
卜氏身后两个婆子得令,立即上前,两人一左一右地架着少女的胳膊,将她拉了起来往外拖。
少女被两个婆子拖着走,求助无门,可又不甘心,整个人都往后扭,朝着卜氏喊道:“林姑姑,求您帮帮我。我是偷偷跑出家门的,水月庵的智能妹妹好心帮我,跟我说兴许林姑姑能帮忙,我几经坎坷,才能在这里遇见您!林姑姑,求您帮我!”
水月庵的智能?
水月庵是贾府的家庙,师太经常带着两个小徒弟到贾府打秋风。
智能是个快要及笄的小尼姑,跟着水月庵的师太到贾府时,惜春都喜欢跟智能说话。
一直站在旁边的贾滟这才说道:“慢着,带她过来。”
两个婆子将少女带了过去。
贾滟看着眼里转着水光的少女,温声问道:“你说你是偷偷跑出家门的,我们如何信你?”
少女听到贾滟温柔的声音,眼睛一红,两行泪珠便滚下脸庞。
她不知贾滟的身份,看贾滟长得清艳绝伦,气度不凡,又见两个婆子对她态度十分恭敬,猜她应该是林姑姑身边很有分量的人,便哽咽着说道:“姐姐,我是长安县内张家的女儿,小名金哥。水月庵的师太原先是在长安县内善才庵出家的,她在长安善才庵时,我常去她的庙里上香。不想三年前在她庙里上香时遇见了长安府府太爷的小舅子李衙内,也不知因着什么缘故,那李衙内回去后便打发了人到我家求亲。我是有婚约在身的,原任长安纪守备的公子早已上门求亲,与我定下婚约,等我及笄之后,便能成亲。可那李衙内不管我有婚约,执意强娶,我父亲害怕得罪权贵,进退两难。后来也不知李衙内去纪守备家中说了什么,纪守备一怒之下将我家告上衙门,告我父亲一女许几家。”
少女金哥抽抽噎噎地将自己的来意说清楚,“林姑姑,我父亲欲将当日定亲的定礼退还给纪守备,纪守备宁死也不肯退,李衙内以权势苦苦相逼,非要我嫁给他。如今父亲与纪守备在长安县的衙门互不相让,那日我听得父亲让人送了银子到水月庵的师太,托她帮忙在京都来寻门路让纪守备退定礼,便知此事有变数。”
水月庵与铁槛寺相隔不远,贾赦、贾珍、贾蓉的灵柩送去铁槛寺时,王夫人都带着女眷在水月庵里住过。
但贾滟不觉得水月庵的师太会向王夫人求助。
贾滟想去原著第一次正面写王熙凤弄权,就是在铁槛寺和水月庵。
如果贾滟没猜错,王熙凤当时弄权的受害者就是眼前的少女金哥。
张家当时送了三千两银子给王熙凤,王熙凤借由贾琏的名义向长安节度云老爷写了一封信,让云老爷和纪守备说一声,让纪守备退还张家的定礼。张家的定礼是退了,可是少女金哥因为父亲退婚悬梁自尽,那纪守备的公子听说金哥死了,也投河殉情。
一个养在闺中的女儿,竟能瞒天过海偷偷从家里跑出来,寻找生机,勇气可嘉。
想到这儿,贾滟不由得放柔了声音,“你既然是偷偷跑出来的,如今在何处落脚?”
“我本是在城外的一个新月庵落脚,今日智能妹妹要替师太送东西到府上,便悄悄带我入城来,我在外头看到了林姑姑的马车,便悄悄跟了马车过来。”
贾滟秀眉微挑,说道:“你既然敢偷偷离家,心中定是有了主意,你想我怎么帮你?”
金哥:???
金哥一脸懵地看向贾滟,“你是林姑姑?”
她听智能说林姑姑是个心善之人,言辞间十分敬重,还以为她是个有些年纪的贵夫人,却不曾想到她这么年轻貌美。
贾滟神色莞尔,淡声说道:“你胆子挺大,可惜有些鲁莽。我问你话呢。”
金哥这才回过神来,“我、我也不知,智能姐姐听说我的事情后,便给我出主意,她说师太要找的门路大概便是荣国府的琏二奶奶,若说谁能在琏二奶奶跟前说上话,又愿意见我的人,大概只得林姑姑了。”
“你只知要来找我,那你可知那师太可曾找过琏二奶奶了?”
金哥神情讪讪,摇头。
贾滟顿觉好笑,眼前少女虽然勇气可嘉,却有勇无谋。
她向架着少女的两个婆子使了个眼色,两个婆子顿时会意,放了少女自由。
贾滟看着活动胳膊的少女,“你什么都不知道,便想我帮你,我怎么帮?”
金哥顿时满脸通红。
贾滟看了她一眼,又跟卜氏说道:“妈先回去歇息。”
卜氏有些担心地拉住贾滟的手,“不会有什么事情吧?”
贾滟笑着拍了拍卜氏的手背,安抚说道:“不会,您还信不过我吗?”
说着,示意两个婆子扶卜氏回屋。
卜氏进了屋。
贾滟吩咐四合院的人不得将刚才的事情说出去之后,跟金哥说道:“走吧。”
金哥:???
建兰见状,笑着说:“傻站着做什么呢?我们太太让你跟上,赶紧的。”
金哥闻言,大喜过望,连忙跟着贾滟上了马车。
金哥上了马车,跟贾滟说道:“父亲不顾我的意愿,要退纪守备家的定礼。若是退了定礼之后,他定是要将我嫁给李衙内。李衙内仗势欺人,又厚颜无耻,若父亲将我嫁给他,我宁愿死。”
提到李衙内,少女咬牙切齿,神色倔强。
贾滟靠着身后的引枕,有些心不在焉。
贾府是国公之后,如今还有贾母这个国公夫人坐镇,自然十分显赫,想要巴结的人也很多。贾府想要福气源远流长,平日除了跟京城里的达官贵人结交,也会交往一些卿客。除了京城的人脉,京城外的人脉也是要维持的。
荣国府到如今,已经经历了几代人。从前贾母和贾代善当家时,长袖善舞,乐善好施,名声十分好。只是如今到了贾赦和贾政这一代,贾政还好,贾赦在世时早就把父辈的教诲忘光了,就贾政和贾琏收拾他的遗物书信时,就发现了他勾结外官谋利的信件。
这些在锦绣丛中长大的权贵子弟从来没有吃过苦,不知今日家族的名声来之不易。
收人钱财,给人方便的事情,贾府这些年轻的主子们肯定没少做,所以水月庵的师太才想着为张财主到贾府去找门路。
此时听到金哥说如果她要嫁给李衙内,宁愿死的话,侧首看向她,说道:“你才多大,动辄就说死。”
停了停,她又问:“你心悦纪家公子?”
“我早与纪家公子定亲,认定了这辈子是他的人。若是父亲退了纪家的定礼,再将我许给李衙内,外人如何看待我?他们不会说李衙内仗势欺人,强娶民女,只会说我行为不检,有了未婚夫还一心攀龙附凤。与其一辈子被人指指点点,还不如死了清静。”
这些话勾起了少女的无限委屈,她又红了眼睛。
贾滟让锦葵递了手绢给金哥。
金哥接过锦葵的手绢,跟贾滟说:“林姑姑,我父亲说只要纪守备愿意退定礼,他便是散尽身家也愿意。可我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他觉得只要攀上了李衙内,眼下便是千金散尽,以后也会加倍地还回来。林姑姑,您能帮我叫县里的衙门判我父亲不能退回定礼吗?”
张财主见财眼开,李衙内仗着权势欺男霸女,长安前守备一怒之下将想退定礼的张财主告到衙门,于情于理,纪守备都不会输了这场官司。
“我叫县里的衙门判你父亲不能退回定礼?”
贾滟轻声重复金哥的话,神色冷淡地说道:“你以为衙门是什么地方?该怎么判,如何判,皆有明文律法规定,谁敢随意干涉律法公正?”
金哥顿时哑然。
贾滟侧首看她,笑道:“你也不必想太多,于情于理,纪家都是占理的一方。长安府府太爷再有权势,他的小舅子欺男霸女也是不争的事实,长安县的县令迟迟不愿判定此案,便是不想开罪长安府的府太爷。”
贾滟说的这些事情,金哥都不太懂。
她只听说父亲托人上京找了从前善才庵的师太找门路,一定要让纪家退了定礼,心急如焚。苦苦哀求父亲改变主意,父亲却指着她的鼻子骂她不懂事。
她无计可施,只好在身边侍女的掩护下偷偷离开了家。
好在长安县离京都不远,她跟着从商的马车半天便到了京都。
她本想去水月庵向师太求助,可想到若是师太答应了父亲的请托,那么见了她,得知她的来意之后,岂不是要找人将她绑起来送回家?那么一来,她辛苦离家岂不是白费功夫?
正在水月庵外头徘徊之际,便见到了出来采买生活用品的小尼姑智能。
她急忙拉着智能,哭着说求妹妹帮我。
小智能被她吓了一跳,听明她的来意之后,倒是十分同情。智能给她出了个主意,让她去离新月庵暂住,因为新月庵的师太和新月庵的师太关系不太好,平时没什么往来,她在新月庵暂住不会被师太发现。
智能说:“那李衙内仗势欺人,实在可恶。可是姐姐贸然进京,怕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若是盘缠用尽,你又该如何?”
金哥心里着急,她跟智能说:“我知道水月庵是贾家的家庙。贾家显赫,师太肯定是要向贾家找门路,妹妹,你可有办法帮我去贾家。”
智能闻言,笑了起来,“姐姐既然知道贾家显赫,便该知道你若是没有门路,去了贾府也进不了大门。”
不到黄河心不死。
她总要一试。
智能大概心里实在同情她,于是便跟她说:“不久前贾家东府的两位爷儿停灵铁槛寺,西府的太太倒是在我们庙里住了一晚上,可我看师父并没有多高兴的模样,想来那位太太不管外头的这些事。若是那位太太不管这些事,如今贾府西府管事的便只得琏二奶奶和林姑姑,林姑姑甚少跟我们打交道,我猜师父是去找琏二奶奶帮忙了。”
金哥一听,便问:“那我能去找琏二奶奶帮忙吗?”
“好姐姐,你以为琏二奶奶的是我们想见就能见得着的吗?”
智能跟金哥说平日里琏二奶奶都是极少见到了,如今有了身子在家里养着,外人想见一面,难于登天。再说,琏二奶奶也不是什么乐善好施之人,便是见着也不会有好果子吃。与其想着求琏二奶奶,不如求林姑姑。
智能说起林姑姑的时候,语气十分敬重,又说林姑姑在琏二奶奶跟前说得上话。
金哥便以为林姑姑是个有些年纪的贵夫人。
如今她是见着林姑姑了,林姑姑也让她上了马车,听她说事情的原由,她求着林姑姑帮她,可林姑姑看上去好像并不想帮她。
金哥内心很失望。
少女心思单纯,内心的情感也无遮无拦地在脸上表露无遗。
少女的神色落在贾滟的眼里,她侧首,脸上微微笑着,徐声说道:“你涉世未深,很多事情自己心里也弄不明白。背着家人到京都路上,没遇上坏人将你拐走已是万幸。”
金哥哑口无言。
贾滟又说:“你说的这件事情不是说帮就能帮的。若是水月庵的师太已经找了琏二奶奶,你与我是什么关系?我又怎会为了你开罪琏二奶奶呢?”
金哥半张着嘴巴,想说些什么,可贾滟说的十分在理,她无法反驳。
贾滟看着少女的模样,同为女性,她内心其实对金哥也有同情。
王熙凤如果真的答应了水月庵师太的请托……贾滟其实也头疼,王熙凤如果屡教不改,她和陆清洛的锦绣坊也会面临巨大的危机。
贾滟决定插手这件事情,却不是像金哥想象的那样。
“我可以制造机会让你去见琏二奶奶,见了琏二奶奶,你得机灵些,不能大呼小叫的,琏二奶奶不是你求她几句,或是夸她几句漂亮能干大善人就会被你打动的人。”
金哥见事情有转机,“咚”一声跪在贾滟跟前,“求林姑姑教我。”
贾滟没带金哥回贾府,她让赵叔将金哥带回他家中暂住。
回了荣国府,贾滟让人传了松月过来。
贾滟跟松月说了今天有人跑到四合院的事情,跟他说:“你让人去趟长安县打听一下张家和纪家的官司,也去摸一下长安府府太爷的底。”
松月觉得奇怪,因为贾家与长安节度云老爷交好,何不直接让贾家出面。
贾滟解释道:“小姑娘说水月庵的师太已经找了琏二奶奶,想要纪家退定金。琏二奶奶虽精明能干,但她如何能插手外头的这些事情,我也不能光听一面之词。”
“这事情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若是琏二奶奶已经借琏二爷名义出面,才是不好。老爷即将回京,吏部尚书是个实职,也容易招人眼红,不知多少人盯着他。你先别走漏风声,找个信得过的人去长安县将事情打听清楚了,尽快给我回话。”
松月一听,也是这个理。
贾家和林家利益捆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若是贾府年轻的主子当真帮着长安府府太爷的小舅子欺男霸女,这对林如海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松月得了贾滟的吩咐后,就立即派人去长安县打听此事。
锦葵一回来,就悄声跟夏堇听了金哥的事情,方才服侍贾滟,听她跟松月的一番交谈,心情复杂。
夏堇跟贾滟说:“父亲常私下感叹主子们一代不比一代,不说国公爷在世,便是老太太当家时,对这些不平之事都是能帮则帮,便是不能帮,也不会助纣为虐的。”
贾滟心里也有些不得劲,“若是琏二奶奶真的帮了张家退亲,你说咱们的锦绣坊怎么办?”
夏堇一听,清秀的面容顿时愁上加愁。
贾滟若无其事地去找王熙凤,却意外地见到了尤氏。
尤氏拉着贾滟到一旁悄声解释:“凤丫头虽不管事,耳朵可灵得很。姑姑今早带了我两个妹妹走,我想着不能因着姑姑帮了我,让凤丫头多想,便来跟她解释解释。”
尤氏不知道贾滟决定让尤氏姐妹帮陆清洛的时候,已经跟王熙凤通过气,也不知道王熙凤跟贾滟一样看重双寿图。
王熙凤得知尤二姐和尤三姐去帮陆清洛做绣图,很高兴。
尤氏有些纳闷,跟贾滟说:“凤丫头听说此事,竟高兴得像是姑姑帮了她自个儿的妹妹似的。”
“凤妹妹本就与姐姐情同姐妹,可不就把你的两个妹妹当成自个儿的妹妹一般吗?”贾滟笑道。
她跟尤氏寒暄了两句,尤氏就回了宁国府。
贾滟去王熙凤屋里,跟她说了一下锦绣坊的事情,两个玉儿照例在荣庆堂跟贾母一同吃饭,贾滟就在王熙凤处用了午膳,才回不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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