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榕甘拜下风:“……不愧是娘亲,想法实在不同常人。”
找到想要的,她便温声让叶竹先去忙了。
叶竹笑吟吟的:“好。绒花儿晚上想吃什么?”
宣榕拿起那把刀:“随意。”
叶竹“哎”了声,又道:“中秋月饼还留了几个,是你最喜欢吃的田记。在冰室里,要不要先拿来给你垫垫肚子?我再炖碗甜粥。殿下和大人今晚可能都要忙很晚。”
宣榕便点了点头。
合门声响,房里只剩了她一个。
她定定地注视着这把刀。
藏月实在是一把漂亮的刀。
哪怕是它的仿制品,外鞘也璀璨闪烁,数不清的宝石让它几乎能变成权贵身上的装饰品。
她拇指用力,想
要推开刀鞘,但没推开,一看侧边,才恍然又被上了锁。便按照记忆中的法子解锁,再一推刀鞘,这次,一捧寒气逼人、一弯银刃如雪。
刀刃上,少女眼眸如琉璃,眉间红痣似朱砂。
她合起刀,纤长白皙的手一转,耍了个漂亮的刀花。
*
漂亮的刀柄旋转如风,被一只雪白小手抓着。
这刀对于一个虚岁十二岁的孩子来说,还是太大了。
哪怕挂在腰上,像是一条亮闪闪的装饰,也接近她一半高。因此,当她想耍个刀花时,自然会因抓握力度不够,弯刀啪嗒一声落地。
四周同伴目移,想假装什么都没看到,但又无法假装什么都没看到。
只能眼神游移地称赞几句:“郡主还是这么喜欢刀啊……”
“对对对,这藏月就没看过您离身,当真……不错!”
“这把刀真是太漂亮啦!郡主郡主,能给我摸摸嘛?”
唯有一位身着华服的小少年,拍手喝彩:“表姐玩刀玩得精彩!迅捷如风,出手似电,虽有一点瑕疵,但瑕不掩瑜!!!好!!!”
在他诚恳的夸赞下,一群小萝卜头也发出了震天动地的鼓掌:“好!!!”
“……”宣榕被他们的臭不要脸震了一震,半晌才捡起刀拍拍灰,“倒也不必睁着眼睛说瞎话。”
她这位太子表弟谢旻什么都好,知礼仪懂进退,嘴甜得能腻死人。
唯独有时候说话太夸张。
谢旻笑嘻嘻道:“哪有!表姐最厉害了!做什么都厉害!要我看,使刀比那三个小子都强。”
哪三个?
但下一瞬她反应过来:“耶律佶,耶律金,和耶律……?”
谢旻点点头:“对啊,北疆那三个。咦,表姐也讨厌耶律尧吗?都不叫他名字的。”
宣榕刚想摇头,被一群小姑娘围住的容松就勉强探出个头,嚷嚷道:“太子殿下!这你就不懂了,郡主不讨厌他,但不是很想叫‘耶律尧’。”
谢旻笑得眼更弯了:“说得你好像很懂一样……?说来听听,阿松。”
容松像是终于知道了谢旻不知道的事,颇有些得意洋洋:“你可知耶律尧他名字从何而来?”
谢旻微微眯眼:“人的名字,不都父母取的么?不是父母,也是长辈,或者大儒。孤的名字就是,本是‘敏捷’之‘敏’,因着和太祖的字撞了,让群臣集思广益,换为了日光之旻。”
容松却摇摇头:“不不不,哈哈哈哈不是这样的太子殿下!据说那小子生来带煞,刚出生就让草原草场烧了三天三夜。老王想杀死他,没杀成,又想溺死他,但这小子漂了几天,硬是被下游牧民救了,最后被他娘给寻了回去,回去当晚,奉命去溺亡他那几个士兵落马摔死了。你说命硬不硬?他娘偷偷摸摸把他养到五岁,才被发现,所以他一直没名字。”
谢旻稍一思索,也觉得不对劲:“不错,若是老王厌恶,不会用‘尧’字这么个字。上古帝王呢,孤都不敢用这名儿,怕压不住。”
话说到此时,宣榕已经有点坐立难安了。
今日本是一年一度的秋猎,她自幼体弱,怕她无聊,一群同龄人才被支使来陪她。可她没想到容松会口无遮拦把这事说出去,连忙制止道:“阿松!走,叫上阿渡,我们去看射猎吧。”
“让我说……”容松还想开口,一个“完”没出口,被他哥反手赏了颗毛栗子,眼冒金星被拖走了。
反倒是谢旻被吊起了胃口,笑眯眯地凑到宣榕面前,好声好气道:“榕姐姐,到底怎么回事儿呀?”
宣榕迟疑,领着他向看台走去。
秋风瑟瑟,皇家旗帜猎猎,她觉得有点冷,谢旻就很有眼力见地从侍从手里拿过斗篷,给宣榕披上,还给她系了个漂亮蝴蝶结,眼巴巴问道:“他名字到底怎么回事啊?说给我听听嘛!咱们俩谁跟谁,还瞒我干什么?”
宣榕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半晌,自暴自弃道:“他那名字是我指的。”
谢旻:“嗯???”
他似是来了兴趣:“怎么回事?表姐,什么叫你指的?”
看台一望无垠,远处秋日耀眼,天高云淡,近处草木葱茏,偶有猎物姿态骏捷,一窜而过,也有本就为捕食关系的动物,互相追逐。
宣榕实话实说:“……就是,那个……他父亲不是一直没给他取名字嘛,他母亲有没有给取我不知道,但报到大齐时,确实是空白的。当时爹爹内阁会议,有人提议说大齐给赐个字,一方面,彰显我国威仪,另一方面,若是取个顶好的,能让兄弟三人因此相斗,放眼未来,大齐坐收渔翁之利。爹爹给按了黄批。”
黄批的意思是,内阁不过问,可办可不办。
谢旻若有所思:“想来宣大人没把这事放心上。也对,他向来坦荡,怕是不屑算计几个小孩子。”
宣榕“嗯”了声:“不过,后面萧阁老他们还是准备取个字。一堆人揪着这个字,讨论了四五天——争得面红耳赤的,险些影响朝堂正事。爹爹实在看不下去了,当时正好我去玩,他便把我抱在椅上,语气很淡地道:反正也是个名字,郡主指了哪个就是哪个,如何?”
谢旻哈哈大笑:“原来如此!然后你就随意指了个字?”
宣榕默然片刻,摇了摇头:“不,阿旻,我是很认真地想了一个字。”
尧舜禹,受之天命,生而为王。尧字当头,自为最好。
这是七岁的她,在心怀不忍下能想到最好的名字。
但后来才知不妥——她与他非亲非故,有什么资格,这么居高临下,遥遥赐字?
这实在是太尴尬太羞耻了,给家中小猫小狗取名也就罢了,给一个比她还大的少年取名,人家还真用上了,这算个什么事儿?!
简直能算得上荒谬了,去年三质子入礼极殿读书来,她都没好意思多看一眼。
宣榕越说越有点难得的抓狂:“好了好了,都告诉你了,你别和别人说,也不要再提起此事了!否则传到他耳朵里,他会怎么想?太难堪了吧?”
谢旻笑嘻嘻道:“不说,我保证,守口如瓶。如果有第四个人知道了,肯定是阿松说的。”
说着,他敛了笑,看了一眼周围侍从:“都听到了?不许外传。”
侍从应后,谢旻邀功道:“这下表姐安心了吧?”
宣榕没觉得多安心,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破事当事苦主迟早要知道。
她心不在焉的:“嗯。”
又吹了会冷风,觉得索然无味。刚想回去得了,这时,有人走来,从背后把她轻松抱起,还颠了几颠,轻快问道:“哟,我们小郡主怎么在这,你爹娘呢?”
宣榕听到这声就知道是谁:“戚叔。藏书阁有点要事,他们先回去了。”
回头一看,果真是身材高挺、意气风发的戚文澜。他行伍出身,眉目英气,萦绕一股肃杀,在场侍从纷纷见礼,戚文澜摆了摆手,将宣榕放在看台上,窝着长手长脚,也在旁边坐下,点点头道:“行,那我陪你看会儿秋猎?”
宣榕郁闷道:“光看不好看……我也想下去打猎。”
戚文澜乐了:“你这我一只手就能提起来的小身板,还想下去打猎?老老实实坐着欣赏吧。不过说回来,我也四五年没来看秋猎了,我给你点评点评。”
宣榕:“……”
宣榕:“好吧。”
于是她端正地坐在看台,粉妆玉砌似雪雕的人,扑闪着纤长睫羽,听征伐沙场的戚将军,评菜一样,把每一位“个中高手”批得狗血淋头。
戚文澜痛心疾首:“就着,还朝廷栋梁之后呢,我拉头驴来跑得比他们都快。”
宣榕眼观鼻鼻观心,闭目养神,试图屏蔽她戚叔的魔音。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戚文澜猛然坐直,一拍大腿,摸着下巴道:“这小子不错啊。嚯,你看他这胳膊这腿,啧啧!”
宣榕本来昏昏欲睡,被他这一嗓子给嚎醒
了。
又听见戚文澜赞道:“嚯,你看他这腰背这肩颈,啧啧!”
宣榕揉了揉眼:“终于有好苗子吗?”
戚文澜继续夸道:“哎呀,四肢有力,身手矫捷,真是块练武的好料子。若放我帐下,假以时日,不说帅才,肯定也是个响当当的将才!”
宣榕眨了眨眼,只看到远处草地上,一个朦胧的剪影,高头大马上,有骑手着紫袍控马驰骋,他的马极稳极快,隐隐追上一闪而过的斑纹猎豹。
待到距离不远时,他勒马持弓,在马蹄高举的瞬间,指尖一松,狠狠射出一箭。
正中猎豹!
四周都是一片喝彩——有把守的侍卫、有看台的权贵,亦有尚在秋猎围场的骑手们。
和方才给宣榕捧场的喝彩完全两码事,这是实打实的叹服。
赢的众人交口称赞的少年也似是转过身来,露出了面貌。
这让戚文澜捶胸顿足,一阵惋惜:“哎哟,可惜了!”
宣榕好生奇怪:“怎么,长得很丑吗?”
戚文澜摇头道:“不不不,是长得太好看了。这脸蛋,啧啧,比你爹……不,比你戚叔我年轻时候都俊。可一个大男人,上战场杀敌的,要长得那么好看作甚啊!当小白脸吗?而且他相貌带妖,从面相看,就不是中正端直的类型,既妖且野,在我们军中叫杀星的。唔,不吉利。”
宣榕心里默默嘟囔:怎么都喜欢借着法子夸自己。
见戚文澜一脸又喜又痛,宣榕瞥了他一眼:“戚叔你在这嚷嚷百遍有什么用?求才若渴,直接招揽他入你军中啊。”
戚文澜却眯了眯眼,沉吟道:“不行吧,我把北疆人拉进军里,是培养细作还是培养仇人啊?赶明儿他学了一身本领,反过头来打我,这账怎么算?”
宣榕这才反应过来:“北疆那三位吗?”
“好像我就说了一位?”戚文澜向四处看了看,“最小的那个,身手委实不错。那把弓硬,我在他那个年纪不一定拉得开。他哥哥们呢?不会是看骑术比不过当弟弟的,怕丢脸不来了吧?”
宣榕本想怎会,正巧余光瞥见不远处另外两道同样策马奔腾的人影,便伸手一指:“耶律佶和耶律金在那呢,他们骑术也很好的,戚叔你不要胡说。”
戚文澜摸摸她脑袋,失笑:“草原里生长大的,这方面本身就强过中原人。绒花儿,你莫怕,下次你找他们比学识,比诗词歌赋,比策论文章,绝对压死他们一轴。”
宣榕一声不吭,心道:你当阿旻为什么讨厌耶律,还不是策论输了他,按律作诗也没比过。
愁啊……这人当真是不知“藏拙”二字如何写。
对于远赴异国他乡的质子,大齐确实以礼相待。让他们同皇嗣一道在礼极殿识书习礼,谓之教化。
但不意味着你可以处处强人一头——否则让所谓“天朝上国”的面子往哪搁?
要不,下次遇见了,偷偷提醒他注意一下?
就在宣榕沉思时,一边戚文澜脸色微变:“他们俩这是要干什么?他娘的箭怎么乱放?!”
只见同色紫袍耶律二兄弟,也在策马而奔时,取箭搭弓,似是要射。但那锋利的箭尖,对准的确实勒马停在草场,想要弯腰抄起猎物的少年——
这两人既是毫不避讳在敌国主场,想要杀死自己弟弟!
戚文澜当场就坐不住了,爆喝一声:“放肆!干什么?!”
说着,他信手摸了手边物什,也没看清是什么,就狠狠一掷,越过数十丈的距离,砸在耶律金那匹马腿上。
烈马骤惊,差点没把骑手掀翻下去。
一直看守在侧、防止猛兽伤人的侍卫们,立刻忙不迭冲进猎场,将耶律佶二人团团围住。
而耶律尧依旧气定神闲,抄起了那只断气猎豹,扔进篓中。
像是并未注意方才的暗流汹涌。
宣榕天生反应就慢半拍似的,等戚文澜长舒一口气,抹着汗坐下时,才慢吞吞道:“戚叔,你刚甩出去的,是我爹给我雕的玉兔子,去年生辰礼之一来着……”
说着,她示意了一下斗篷系绳上光秃秃的坠子,随风凄惨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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