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尧冷笑:“去摘星楼里换身衣服,装作什么没发生是吧?这个距离,不及时处理,你得卧病在床三个月。回去老老实实看太医吃药烘火炉,大概还能减到一个月。一副病秧子身体还想学人英雄救美,你想得美!”
宣榕:“……”
她很轻声地道:“对不起。”
耶律尧本是发了通火,却被人道了歉,猝不及防愣住:“……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阿旻他太过分了。我……”
听到谢旻的名字,耶律尧勾了勾唇,他唇线优美,挑起的弧度讽刺:“他是有什么毛病口不能言,需要你来代他道歉?”
宣榕:“……”
她喃喃道:“我知道你很讨厌我们,但……对不起。以后不会了。”
耶律尧没再说话,将她带上了岸,拾起弯刀,挑眉望了眼急切奔来的明黄身影,眼神如刀,又垂眸敛去锋芒,靠在树上,只轻轻道:“我确实很讨厌谢旻。”
宣榕则打了个结结实实的喷嚏,本就雪色的小脸白得几近透明。
她看到谢旻惊慌失措地跑到她面前,一摸她胳膊衣袖,摸到满手的凉,谢旻脸色登时就不对了:“表姐你……唉!”
宣榕却哆嗦声音道:“水下还有个,在第三棵月桂往湖心方向,三丈处……”
“你现在还想这些!好好好会水的快去救人!”太子难得不顾礼仪地跺了跺脚,扭头吼道:“宣太医!备衣物!还有通知姑姑和姑父!都愣着干嘛,去啊!”
这场中秋晚宴后,谢旻被罚跪了三天太庙。
以太
子之尊受此责罚,不可谓不重。
但出祠堂后第一件事,他仍是直奔公主府,一路无人阻拦,来到宣榕房门前时,却犹豫驻足,来回逡巡好一会儿,才缓缓推门而入。
室内熏烤着银碳,谢旻走几步就觉热汗岑岑。他用一种堪比蜗牛的速度,踱步到宣榕床榻前,见她被侍女喂着喝汤药,便抬手欲接:“孤来吧。”
侍女毕恭毕敬将药碗给他。谢旻舀了一汤匙黑乎乎药,看到宣榕不眨眼地咽下,连忙摸了几个蜜饯给她:“表姐你喝慢点……”
宣榕很轻地问他:“舅舅责罚你了吗?”
谢旻别过脸:“跪祠堂。有软蒲团,没什么事,就颜面上不太好看。”
他支支吾吾道:“比起表姐你遭的罪算轻的了……抱歉啊榕姐姐。你这段时间,有什么想看的话本,想吃的点心,我去给你买。”
宣榕注视着他。
她是在所有人的希冀中诞生成长的。
阿旻也是,他注定背负大齐的荣耀与责任,也会成为万民的希冀。
所以,他应该感到痛心、同情、心疼的,不该仅仅是她和少数几个亲人。
于是,宣榕张了张没什么血色的唇:“阿旻现在什么感觉?”
谢旻扭捏片刻,还是道:“我快愧疚死了……姐你别问了…………”
“我落个水感染个风寒,你就这么心疼,那耶律呢?”
谢旻眉头一蹙:“关他什么事?”
“他也落水了呀。不是我拉了他一把——”宣榕微微一顿,撒了个谎,在心底给耶律尧道了声抱歉,“他有可能会死。其实也确实不关他的事,换成任何一个别人都一样。既然他们落水你想象不到冰冷刺骨,那你看着我,阿旻,你看着我。”
谢旻看向她精致清美,却苍白脆弱的脸。
宣榕很认真地问他:“你有感受到那种冷吗?”
那个瞬间,谢旻当真感同身受一般,颤了颤。人是天生会移情的动物,看到同伴受伤,会不自觉想象那种苦楚。如若不能,只能说——他并未将你视作同类。
谢旻沉默很久,将空了的汤碗放到一旁,扯出个笑来:“我知道表姐的意思了,这事是我做得不对,改日我和他陪句不是。”
宣榕微微歪头,有点不信:“真的?”
谢旻气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你都烧了两天了,耶律尧都没来看过你一次,你还给他说好话!姐你再胳膊肘往外拐,我就哭给你看你信不信?”
宣榕可不想看他哭,摆了摆手,又抓住他的手,真挚道:“你能成为一个很好的君王。你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君王。阿旻,你是大齐未来的国祚,也是臣民所信所仰。”
“……”谢旻脸上划过可疑的红晕,忍无可忍地将被子往她头上一盖:“姐你喝药喝糊涂了!你快睡吧你!!!”
宣榕却紧紧抓住他的手,感觉谢旻手掌冰凉,纳闷道:“你手好冷,小彩,你拿个汤婆子给……”
谢旻打断她:“是你在发热!快睡吧!!!睡醒一觉起来,就不发热了!!!”
似乎为了防止她再开口,谢旻捂被子捂得严实。
宣榕本就力乏,陷入安静。
过了会,谢旻见她没动静,大惊失色掀开被子,却见她呼吸均匀,竟是真的睡着了。
他哭笑不得,驻足良久,替她掖了掖被角,无声离去。
沿路侍从俯跪了一地。
再次醒来时,已是接近夜半时分。她觉轻,怕吵着她,侍女都在外室。
窗柩不知是被谁开了一半,晚风冲散室内燥热。但宣榕还是觉得冷汗涔涔,头昏脑沉地下床,走到窗前,想将窗户开大一点。
却看到窗台上,放了个晶莹剔透的玉兔。
是她今年生辰新得的那一枚,系在狐氅上,本该随揽月池池水不知沉到了何方。
中秋十五的月亮亮得夺目。窗外,百年老树遮天蔽日,树上似是坐了个人。
他四肢修长,屈起一条腿踩在枝上,一只胳膊搭膝,正在抬头看着象征团圆的明月,侧脸轮廓朦胧,但隐约能看出深邃俊美,妖野之气不减反增。
宣榕:“……?”
她咽下要差点没脱口而出的“有刺客”,半晌,试探问道:“耶律……?是你吗?”
第26章 寝安
风吹叶动, 四下安静。
少年似是没料到她在夜半醒了,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
他睫羽轻垂,长睫上盛了一捧洒落树间的月色, 湛蓝的眸子光华流转,半晌, 微微侧头, 抬手一点那只兔子:“给你捡回来了。”
宣榕抬眸与他相望, 愣怔道:“谢……谢谢。”
她狐疑地看了眼院外巡逻侍卫, 又看了眼安坐木叶间的耶律尧,轻声问道:“……你怎么进来的?”
耶律尧言简意赅:“翻墙。”
“……”宣榕沉默片刻,和他打商量, “你过几日,若是方便, 可否将你进来的路线画给我?我和府上巡卫说一下, 让他们日后注意点。”
耶律尧眉梢一挑:“不用。今日特殊。中秋团圆, 侍卫少了一小半。平日里公主府围得固若金汤,比起天金阙也是不差的。”
宣榕微微放心, 又听他说中秋,才恍惚今日是十五。
以往每年此日, 祖父母和大伯一家会来, 晚膳后在水榭旁小歇, 共赏明月,作诗吟词, 抚琴弄箫。
今年……恐怕大伙儿都没心思了。
这么想着, 宣榕瞬间无精打采, 愧疚和困倦一齐涌上心头。
再者,她长发披散, 赤足于毯,只在里衣外裹了长氅,不算个得体的仪容。
于是,便打算退回室内了。在转身前彬彬有礼问道:“你回去的时候,有信心避开侍卫吗?若拿不准的话,我给个信物给你?”
耶律尧淡淡道:“不用。”
“好。那我先去休息了?”宣榕双手合起玉兔护在胸前,试探问道。
少年没答,宣榕等了会,便当他默认,转过身,刚走没几步,忽然听到身后低低的一声:“他先想杀我的。”
宣榕没反应过来:“……什么?”
耶律尧顿了顿:“那个太监,耶律佶下的命令是,杀了我。”
宣榕轻叹口气,用一种微妙的语气道:“我知道。他被救上来后,一五一十交代清楚了。否则,你以为阿旻怎么会跪太庙?因为他识人不清,用人不明,御下不严,险些酿成大祸。”
太子受罚,从不会因为误杀某人。而是因为事情做得不漂亮。
有点讽刺。但宣榕自知没资格讽刺。
她只能以自伤己身的方式,给谢旻补上欠缺的这堂课。
见耶律尧没再吭声,宣榕慢吞吞回到室内,躺回床上。四下安静,唯有树叶婆娑。
过了会儿,她微不可查地问了句:“耶律?你走了吗?”
无人应答。
看样子走了。
宣榕松了口气,透过檀木屏风栅格,看到另一扇侧窗朦胧剪影,千家万户灯火辉煌,有孔明灯趁夜而起,盛世祥和,繁华似锦。
她房间东南向,这个时辰,已然没有月光洒落,亦看不到月亮。
“……可惜了。”宣榕喃喃道,“也不知道月亮转到哪儿了。”
却听到耶律尧声音传来:“在头顶偏西。”
这声音无比清晰,恍若附耳垂听。宣榕吓了一跳:“……你在哪?!”
这次声里带了点闷笑:“还靠在树上。大内的老师傅们说内力传音,可以不打扰到别人,怎么,声很大吗?”
宣榕揉了揉耳朵:“有点。”
本还酝酿的睡意,被惊到九霄云外,她睁大眼睛又躺了会儿,问道:“现在呢?月亮。”
“西沉许多,挂在九转佛塔的塔尖。”
“……”
“到眺望阁没有?”
“快了。”
“……”
“还能望到吗?”
“可以,尚在雀楼栏杆处。”
随着更漏将残,宣榕几乎在心中描摹出了圆月西降、划过望都长夜之景。
方才惊意淡去,困意卷土重来,她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忽然,手指摸到了个硬物——是放在枕边的藏月。
……好像一直惦记着什么事情来着。
宣榕在半梦半醒之间,含含糊糊问道:“那个,耶律……可以借你的弯刀用用吗?”
“借多久?”
“……不确定。”谁知道那锁扣机关要破解多久。
良久,没人出声。
看来被拒绝了。算了,想别的办法吧。
宣榕半阖的眼帘缓缓闭上。
而耶律尧坐在树影间,见远处建筑精致华美,圆月在此坠落地平线。
他轻轻启唇:“月沉了。寝安,月亮。”
*
翌日晨起,树上已经空了。
宣榕摸了摸额头,不再滚烫,退烧了。
室内熏暖,窗户紧闭。
她还以为做了个光怪陆离的梦,刚起身,就瞥到窗纸上,一道斜挂的弯影。
宣榕:“…………?”
她胆战心惊打开窗,果不其然,一把杀气森森的雪亮宝刀挂在窗钩。仔细一看,左下角没有历代单于的名字,并非真迹——
耶律尧那把。
宣榕僵住了。
完了!!!昨夜她说“不确定”后,耶律就没吱声了。
肯定以为她想强取豪夺!!!有借不还!!!
又迫于情面必须给她……
宣榕如遭雷击。在侍女听到动静,进来准备洗漱时,就看到小郡主严肃着张脸道:“小彩,你说,我今日能出府吗?”
侍女指了指她踩在毛毯上的赤足:“……郡主,您说呢?老老实实躺床上去吧。”
宣榕:“……那我可以去礼极殿读书吗?我想念夫子了。”
侍女“哎呀”一声,用棉毯将她一裹塞进被褥,用行动义正言辞表示:不行。
就这样,整整一个月,只要不在她爹面前,无论是用膳吃药,还是读书写字,宣榕都有一份精力是分在藏月身上的。
如她所料,机关确实繁杂,有七道锁码组成。
即便照葫芦画瓢,两处锁码不同,也无法开刀。
她又怕把耶律尧这把刀毁坏,处处小心,熬更守夜反复折腾,才在新一个月的月中,找到了个巧法,将锁码归零。
“噌”地一声。
刀开了。雪亮如镜,光洁似银。
宣榕长舒一口气。
在病彻底痊愈后,揣着耶律尧这把刀就去礼极殿上课了,在晨间课前,小心翼翼双手捧刀,把弯刀还在他桌上。
耶律尧眸光一动:“郡主何意?”
宣榕心虚道:“借你弯刀,是因为它和藏月制式一样,我想琢磨它的机理,打开藏月锁扣……现在知道怎么打开啦,自然还你。抱歉抱歉,借了这么久。”
耶律尧如今快要十六,比中原少年稍高些许,微卷长发高束,坐在桌前,不辩神色地“嗯”了声,半晌,才徐徐道:“我娘说,藏月之锁是无解的。你……怎么破译的?”
宣榕试探道:“用银丝撬的……?”
说着,她将弯刀翻转,用手指一点七八个锁扣孔,微微睁大眼,很认真道:“这几个地方,喏,你看。下次你刀要是忘记解法了,我给你撬。”
“……”耶律尧握拳抵唇,轻咳了声:“应该不会。”
宣榕看他明显不想多谈,犹豫片刻,还是道:“你之后多加小心。我爹还好,但我娘明令禁止我再插手你们的事。我不能明目张胆帮你了,但你可以用我挡剑压人,无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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