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榕被呛得咳了一上午,下午终是忍不住,抱着那只三花猫就逃出了家。
容松容渡休了假,自然紧跟着她作护卫。走出府好一段路,容松才长舒一口气:“终于敢呼吸了!每年腊月二十都打仗似的,太激烈了。郡主,今儿去哪玩呀?”
宣榕行在人潮拥挤的长街,她今日一身浅杏长裙,发佩明档。除却容貌更为精致出尘,和望都寻常贵女并无二致。她想了想道:“护国寺听佛讲?”
容松垮了脸:“不了吧……?不想去……”
宣榕便道:“藏书阁去淘淘旧籍?”
容松艰难道:“还能换个吗?”
宣榕想了想:“墨韵阁找大师对弈?”
“……”容松沉默半晌,“郡主,我们换点有意思的事情吧。比如,听说宋灼上午在赌坊和人赌博,输得裤衩子都不剩,最后对方赌他一条腿也赢了。下午,继续赌第二条腿,我们要不要去凑个热闹?”
一旁容渡没好气喝道:“是你想去来一局吧?!宋小公子他不着调也就罢了,你再给我混日子试试?”
宣榕失笑,道:“好啦好啦,去去去,听阿松的,我们去看一看。正好,我也想见见宋灼。”
说着,她就跟在容松身后,在人山人海里,向城西的赌坊走去。
这家赌坊名为朝天阁,占地颇广。招牌刻字入木三分,据说是由田阁老亲笔所撰。
赌坊数层,每一层都临了街。隐约感受到里面沸反盈天、呼声嘹耳。
容松是常客,甫一进入,随手招了个小厮问道:“宋灼那局在几楼啊?”
“三楼!”
于是,消息极为灵通的小容大人,就施施然带着从未踏足赌坊的小郡主上楼。上到一半,他回过神来,大惊失色:“郡主,你说我把你带到这种地方,殿下不会打死我吧?!”
宣榕微笑,错过他缓步上楼。
容松瞬间蔫了,犹犹豫豫跟着。
三楼气氛更为热烈。赌博也好、战事也罢,能催发人的热血激情,若是给输红了眼的赌徒一把刀,说不定真能把对家杀死。
宣榕扫了眼围桌而呼的人,刚想问容松你可认识宋灼。
却在嘈杂纷乱里,隐约看到个熟悉的身影。背对着她,靠椅而坐,坐姿慵懒随意,正在给立于护腕的玄鹰喂食,他笑得漫不经心:“喏,我就说不要冲动吧,宋公子,你又输了,待会是打算爬着下楼吗?”
容松悚然一惊:“不是??他?和宋灼打赌的是他??我操,搞什么鬼?”
宣榕微微一顿,怀里三花猫叫了一嗓子。
那人似有所感,侧眸望来。
第30章 所属
见到宣榕, 耶律尧明显惊讶,一挑长眉。又将目光放到她身后容松容渡身上,略一思忖, 似是了然。
而他护腕上的追虹却兴奋不已,展翅要扑来, 被耶律尧抬指按住。
他慵懒斜靠, 不温不火地冲容松容渡打了个招呼, 但没点破两人身份:“巧啊, 两位大人也来玩,今儿不用当值?”
容松皮笑肉不笑:“……随便逛逛。”
他劈开人群走过去,压低声含混道:“这是望都啊!不是北……阁下能否收敛一点?!忘了谁带你回来的?真惹出乱子, 会牵连到……”
他想提宣榕又不敢提,一句话断得支离破碎。
耶律尧听得笑出声来, 瞥了容松一眼:“你和他不熟吧?说得你好像不是来凑乐子的一样?”
说着, 他一指桌案对面的男子。
男子一身行头雍容华贵, 紫金发冠、玉骨折扇、锦缎银丝绣云纹长袍,千金难求的东海明珠被他随意当做纽扣, 价值万两的灵山翠玉也只是扇骨镶嵌一环。
只差没把“有钱”写在脸上。
而他那张脸也生得年轻。
宣榕印象里,这位宋灼应与昔咏同龄。至少也有二十八九。
可他却像二十出头, 一副天真烂漫, 温吞又呆傻的模样。
容松被呛得一哽:“……这不一样!”
转而向宋灼道:“哎呀算了, 宋大人,在下禁军里当差, 送你回去?这场赌局要不作罢?小赌怡情、大赌伤身, 以命相赌不值当吧。”
没想到, 宋灼却倏然笑道:“无事,很值。一双腿而已, 我要多少有多少。”
说着,他坐在椅上,隔着长袍,两手在两腿外侧同时一按,只听得机木嘎吱卸动声,而他微微侧身,上身已转,两条“腿”却留在原地——
竟是从膝盖以上三寸,断了双腿。
在场皆惊。
宋灼笑起来竟有两个酒窝,继续笑道:“这位朋友的攀云梯结构图,才是千载难逢的。可他又不想赌金银,只能赌点别的以示诚意了。不知,在下身上还有什么,这位朋友感兴趣?”
宣榕抬指挠了挠三花猫下巴。
小猫在人声鼎沸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围观的赌徒们却炸开了锅:
“他娘的这是假腿???”
“宋公子方才如履平地的,真是半点瞧不出来啊。”
“这这这!!今日才知他——”
“天机部出的东西,能是凡品吗?!不过啧啧,另一位小哥明显被坑了啊。”
“哈哈哈瞧他高鼻深目,是外邦商旅吧,定没想到我大齐能人异士云集,就算没腿也能走路吧?”
“哈哈妙啊妙啊,快过年还能看这一出好戏!”
宣榕却露出若有所思的目光。
她也是今日才知,宋灼竟是个残废。
又看向耶律尧。
果然,耶律尧像是并不意外,手腕一动,让玄鹰自栏杆看台斜飞出赌坊,慢悠悠挪开目光:“有倒是有。不过今日,有更重要的事,先不奉陪了。日后有缘再见。”
说着,他轻吹一声悠扬俏皮的哨音。
怀里三花猫警惕抬头。
宣榕低头,只见它左右瞧了瞧,舔了舔爪子,犹豫再三,还是挣脱开她的怀抱,脚步优雅地踩着一堆人头而过,再轻轻一跃,落到了耶律尧肩头。
宣榕:“……???”
她愕然,就看到耶律尧起身,大步流星下楼而去——带着她的猫。
而她和容渡在人潮之后,一声“耶律”还没唤出口,就被淹没在嘈杂交谈里。
宣榕:“…………”
“宋灼像是愿赌服输之人,肯定不会再用这输出去的一双腿。阿渡,去把宋大人送回家。”宣榕懵了足足十几息,才茫然启唇,一口气交代完,急忙向下追去。
容渡得了命令,自然不会再跟她而去。便给弟弟使了个眼色和手势。
一楼,赌客稀少。显然,三楼的赌注吸引了太多关注。
宣榕没怎么费力,就捕捉到了对面街边,倚柱而靠的身影。
他今日难得换了身颜色,绛紫长袍缠蟒绣兽,与玄铁护腕上蛇兽图纹遥相呼应,腰封勒出劲窄腰身。微垂着俊脸,修长的指间正捻了小食,送到三花猫的嘴边。
小猫嗅了嗅,一口咬了下去。咬到了他指尖,抽出手指时,赫然两个浅浅牙印。
耶律尧倒也不恼,继续捻了几颗小食投喂。
许是他气质极锋,与小猫的柔软截然矛盾。
再加上身量极高,容貌极佳,一时间,街上来往的男男女女,目光不约而同向他看来。
望都民风开放,好几个小姑娘推搡着过来,指了指耶律尧肩上三花猫,红着脸,似是说了句什么,转向耶律尧,问了几句什么。
耶律尧似笑非笑回了她们一句,又抬手一指宣榕。
隔了半条街,路上吵嚷热闹,根本不可能听清那边声音。隐约那几个小姑娘齐齐朝她忘了过来,不加掩饰地打量。
宣榕更懵了,好不容易避开几波牵着巨象走过的波斯商旅,奔到对面,还没喘口气,就看到那几个小姑娘本像有点不开心,见到她后,在两人间看了看,突然晶亮了眼睛,简直堪称双目放光。
她们掩唇笑嘻嘻地窃窃私语好几句,说些什么“身量相差”“啊有的受了”“那腰一看就有劲”之后。
又推搡着走开了。
似乎比来时还要兴奋。
宣榕:“???????”
宣榕伸出一只手:“请问……”
耶律尧却抢先解释道:“她们问我猫卖不卖。我说是你的。”
再一看,那几个俏皮可爱的小姑娘,已然没入人群。
宣榕只好转过身,和耶律尧肩上的三花猫大眼瞪小眼。
她素来好脾气,说不出“吃里扒外”这种呵斥话。
只能无奈地轻戳小猫额头,放软了声音:“你啊,乱跑个什么。”
三花猫任由她戳,吃饱喝足,很温顺地被她抱回怀里。
而这时,容松也挤过拥挤的人群,差点没被游街花车抛下的花朵淋了满头,气喘吁吁道:“郡主……!!!我快要被挤死了!!!”
又朝花车上的花娘们苦笑道:“姐姐们,别扔我了啦!我、我会起疹子的!”
惹来更多姑娘们的娇笑,但果然没人再抛了。
容松终于在宣榕目前站定。定了定神,转向耶律尧:“不是,你怎么这么没分寸?我还以为是望都那些纨绔,酒后闹着玩的呢。若真的是两条腿,你怎么收场?让宋灼当场给你血溅三尺?他怎么说也是朝廷官员,这事要传到朝廷,你怎么解释你在我齐?”
“我很知道分寸啊。”耶律尧哈哈笑道,笑得疏狂不羁,“否则,你以为赌注会是腿?我若要他那双任职天机部里,拿来吃饭的手,正在兴头上,你觉得宋灼会不给?那才是无法收场!”
容松惊疑不定,还想再反驳什么,宣榕止住他:“阿松。”
容松乖乖闭嘴。宣榕一边沿着长街向前走,一边问耶律尧:“你是早就看出来,宋灼那双腿有问题吗?”
“嗯。”耶律尧不紧不慢跟着她,“受力不对,寻常人走路,全身会发力,腿部尤甚。他发力却在腰腹。再加上行走间有轻微摩擦吱呀,能猜出双腿有恙。”
宣榕问了第二个问题:“你怎么会有西凉机械的构造图——若是不方便答,就算了。”
耶律尧道:“这有什么不方便的。战利品,我那还有不少,你要么?”
宣榕了然。耶律尧和西凉作战未曾败过。总会缴获点什么。
于是,她无奈问了第三个问题:“再说吧……你来招惹宋灼干什么?他如今可是能承侯位的,逐渐炙手可热起来了。”
“心情不好,总得找点乐子。”耶律尧语气散漫,“会上一会。而且我觉得……幕后黑手不一定是他。”
少年时,耶律尧在课业上就堪称敏锐聪捷。
又常年身处危机,有种如野兽一般准确的直觉。
但宣榕确实没想到,他一个外来者,也能做出这种判断,诧异地抬眸:“何出此言?”
耶律尧嗤道:“太傻了。”
宣榕:“……”
耶律尧见她顿住脚步,清澈的琉璃眸里涌上些许控诉,便笑道:“好吧,不逗你了。只是小菩萨,你有没有注意到,西行三案,每一个案子,都在逼你做取舍。”
宣榕想起父亲说的话,思忖道:“章平那个替考案,是的。若我放他一马,会有大助益。”
“世子那破事儿也是吧。他是和季檀同司为官,同为副手么?”
宣榕颔首:“对。”
她本想继续说,但又有点想听耶律尧凭借不多的消息,能推断出什么来,便止住。
于是,耶律尧轻笑了声:“这位世子宋轩,宋大人,非得千里迢迢来河东郡处理旧痕,为此不惜自降官职,只能说明,他在望都被限制住了——季檀知道这事儿吧?那季檀无论有意也好,无意也罢,其实都可以此为把柄,威胁宋轩支持他的。”
宣榕轻叹了声:“这种助力,不要也罢。”
耶律尧不置可否:“这也是取舍。至于第一个,瓜州。虽说那厮又蠢又毒该死,但到底是被人毒死的。你越过官府、律法和条框,把为首两个主犯送走,其实……”
宣榕懂了他意思,垂眸,细长的睫羽像是两扇蝶翼:“即使向更早追溯,她们算自卫防身,但现有的律法不承认这一点。她们必死。
所以,我确实也是在罔顾律法。”
但她当时真的没有别的办法……救她们了。
“是。若真的有人在幕后操盘,这人,有点……”耶律尧露出点饶有趣味的笑,“像是希望你好,又不希望你不好,逼着你破自己的例,不要走他的老路,一种居高临下的长辈姿态。很像我那便宜爹,啧。”
宣榕觉得他煞有其事的分析,非常有道理。
但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她有这种长辈,只能眨眨眼道:“所以,你想试探宋灼和前两件事儿有无关系?”
“啊不。”耶律尧轻描淡写道,“我想试探一下昔咏对他的态度,看看能炸出点什么有意思的,望都太无聊了。”
宣榕失笑:“那你试探出什么来了吗?”
耶律尧意味不明地笑笑:“昔咏可是御林军指挥使。全京城消息,大到帝王朝政,小到民间琐碎,哪一件能逃过她的耳朵?她至今未现,还不能说明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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