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到男像伸出的手上。
“他”仿佛要顺手夺草,微微弯腰, 温雅长衫, 布巾束发, 很像一个闲居山林的书生。长眉桃花眼,唇角带笑, 样貌是雌雄不辨的阴柔。
耶律尧自然认出了昔咏,迟疑地看向另一位:“这位是……”
宣榕越过这两尊“看门神”走进木屋, 轻轻道:“卫修。”
越往里走, 越有身临其境的诡异。
他们二人仿佛没入一块琥珀, 回到许多年前。
“是西凉那位?”耶律尧眉梢一扬,“他这是在干什么?”
宣榕摇头:“我不知道。但答案就藏在这里面。”
这些成双成对的雕塑, 皆是身长八尺, 若是站着, 比她还高半头,压迫惊人。她得仰头望去, 才能看清面上表情。
“它们”神态各异,木头作底,泥塑成胚,肌肤釉质,栩栩如生
。
窗边铜镜前,“昔咏”嫌弃地捻起身上暗红的襦裙边摆,“卫修”则摸着下巴打量,似是赞叹夸奖地说了些什么。
八仙桌前,“昔咏”兴致勃勃介绍着焦糊的的菜品,“卫修”早就笑得乐不可支,弯腰拍桌,仿佛在说“这也能吃”?
但下一刻,旁边两座雕像却是,“他”捂着脖子咳嗽,“昔咏”猛拍他后背,让他赶紧吐出来。估计真的吃了好几口,被折磨得实在无法继续下咽。
木椽底下,“昔咏”坐在人字梯上,嘴里叼着修理器具,正在敲敲打打缝补断烂的横梁,“她”此时腿上夹板已然拆除,长腿晃来晃去,靴子几乎踩到了“卫修”的肩膀。
但“他”似乎并不以为忤,在底下一手扶着木梯,一手递送工具。
还有拐角处、屏风后、厅堂下……
许是有意美化,但或许当时真的若此。“卫修”表情里并无今后常带的阴沉算计,反而几近一种灿烂明媚。“昔咏”也是。
宣榕在正堂站定,微微出神:“昔大人很少如此轻松愉快呢。”
正堂里头,不知是谁为了解闷,寻来两套戏服。
塑像也便粉墨登场,不过“昔咏”着生角服,扮演的是一位俊俏公子,“卫修”穿得却是旦角服,折扇掩面,只露出一双温柔含情的眼。
雕像成群,把不算小的前堂挤得吵嚷。
耶律尧垂着眼瞥过牵着红绸、对拜明堂的两尊雕像,轻漫笑道:“雕刻如史书,谁主笔,就带了谁的意志。春秋笔法,不也会有所偏向么?这些玩意肯定不是昔咏造的,她当时是何心情,这些雕塑不能作为佐证——闭眼。”
猝不及防的,宣榕感到一只手捂住她双眼。
两人正要走向去往后堂的甬道。四周都是比她还高的雕像,看不太清前面,但耶律尧显然可以。
宣榕不知他看到了什么,止住脚步:“……怎么了?”
耶律尧另一只手按在她肩上,引她绕过障碍,答道:“牲畜头颅,悬挂壁上。”
宣榕拨开他手:“这又不可怕……”
她话音顿住。
望都也有秋猎,每年君臣都会在围场捕猎猛兽,不乏虎鹿狼豹,将其作为标本者数不胜数。但至少都做了完善的防腐处理。
两边墙壁上的显然没有。
腐烂滚肉在夏季生了蛆虫,从骷髅骨架上掉落。左边悬挂的鹿头长角抵住右侧墙壁,头颅断口参差不齐,而虎头、兔头、狼头皆是如此,伤口处流淌而下的血迹已然干涸、泛黑。
像是厚重的浓墨,由笔尖从墙上扫过。
在本就昏暗的光线下,更显诡谲可怖。
宣榕僵住,半天她才找回声音道:“这些兽头砍下来不足半月,这边应该经常有人过来。可是……为什么要挂兽头呢?”
难不成西凉也有莫名其妙的祭神风俗?
耶律尧偏头打量了片刻,缓缓道:“挂钩都生锈了,是旧的。而且,你发现没有,雕像的新旧不太一样,有的很破败了,有的像是新的。”
宣榕意识到什么,后背一凉:“这里之前就挂过兽头么?”
耶律尧意味不明地笑了声:“但愿。”
通过甬道,再走过一个带了水井花圃的小院,便是后堂寝室。
这里没有雕塑,家具落了层灰,察觉人来,金笼里的那只木质机关鸟发出悦耳鸣叫——“恭迎归府!恭迎归府!”
与此同时,四周墙壁腾地射出七八簇箭雨,朝两人袭来。
耶律尧反应极快,两人正在桌旁,他便顺势一掀,按低宣榕肩膀,让她矮身躲在临时的遮板之后。再拔刀绞箭,只闻铁器铿锵碰撞之声,箭中木板之声,过了须臾,声停。
宣榕抬头看去,耶律尧几乎毫发无损,只不过到底百箭齐发,他右臂上还是被割了一道豁口。
她脑袋一嗡:“有毒吗?”
耶律尧左拇指划过血口,垂眸道:“无毒,少量麻药。短箭的力道也不强,奔着麻倒人去的。”
顿了顿,又道:“卫修曾经和昔咏,同住于此么?”
这个答案显而易见。
三年前,直通北宫的地道里面,卫修就曾说过“邵关崖底”。
这显然是昔咏跌落悬崖之处。
又凑巧被卫修遇见救起。
当时两人一个明面上是西凉储君,男作女像,一个明面上是大齐参将,女扮男装——可乍然遇见时,却都是易装常服,谁也没能猜到对方真正身份。
可谓造化弄人。
特别是北宫之中,昔大人曾说过,她当时去崖底,是为未婚夫寻找治腿草药——等等!
这悬崖上都是乱草,哪来的治腿草药?
退一万步讲,昔大人不至于犯糊涂到穿裙装攀爬悬崖吧?
她完全可以回军营换了简便装束,轻装上阵来此。
宣榕登时惊疑不定,总觉得还有隐情,缓缓起身道:“回去问问她就是了。而且……为什么这边没有雕像?”
这前中后三进的木屋,前堂和中院每一个角落,基本都有雕塑的影子。
陡然空旷起来,若说是为了放箭擒人,仿佛也有点说不过去。
几乎是在宣榕话音刚落的刹那。
银片打造的金丝雀再次啼鸣:“欢迎回家!欢迎回家!”
轰隆一声,整个地面猛然撕裂,陡然的失重让宣榕倒吸口冷气,但好在高度不大,意料之中的摔跌疼痛也没有袭来。
她被人娴熟地抄膝抱住。
黑暗里,耶律尧把她放下来,又掏出火匣旋亮。
跳窜晃动的火光照亮广阔的地下室,四周的情形让宣榕呼吸一紧,她好悬没尖叫出声,用尽毕生修养,才只是抓住耶律尧的小臂,喃喃道:“……不是兽头啊。”
甬道挂钩曾经悬挂的,不是兽头。
而是人首。
一排七个怒目圆睁的大好头颅,转换了阵地,被砌在地下室的墙壁上。
死者都是都是壮汉,宣榕能认出其中两个,一名庄辉,一名卜木,都是守边悍将。她很小的时候,见过这两人进京述职。
那其余五人身份也不言而喻——都是被杀被俘的将士。
地上寝室没有雕像,此处却囤聚不少。
一方高台纱帐垂飘,两个人影纠缠。晃动的火焰折射出一派荒诞迷离。而四周还有不少这般雕塑,姿势各异,交相欢喜,癫狂旖旎,仿佛不便暴于光下的场景全都转移入此。
至于一旁,似是还有些将军册封的官印仿件,一条暗红的长裙,几把破碎的兵器,数不清的蔷薇干花。
宣榕只看了一眼就偏开头,强忍不适,从喉中挤出几个字来:“好恶心……”
好恶心……
头颅是战利品。
封印一段扭曲的光阴。
是爱意,是恨意,所以挑衅,欲夺之,更欲杀之。
怎么会有这种人。
让昔大人的兵中手足,来见证她的私情——
宣榕捂住嘴,就算这是真的场景复现,她也有想吐的冲动,胃部的痉挛疼痛,更是让眼中氤出一层水雾。
身边人默不作声地灭了火匣。
地狱一样的荒诞归于黑暗,仿佛没那么可怕了。
耶律尧似是怕吓到她,轻声道:“我带你上去吧。其实我已经恢……”
“待会烧了这里。”宣榕却没有听进去他要说什么,她语气泛着冷意,本就极为反感卫修,此时更是透出厌恶,“制雕塑,集私物,疯得离谱。昔大人难道会因此对他另眼相待么?卫修不觉得自己像……”
她顿了顿,到底修养摆在那里,没说出骂人的刻薄话。
耶律尧却安静了片刻,接上了她的话:“阴沟里的老鼠?还是无耻该死之徒?”
宣榕不置可否,但明显赞同。瞥过头,不太想看头颅的方向,仰头望上已然闭合的头顶,问道:“要怎么上去?对了,你方才要说什么?你已经……?”
良久沉默,耶律尧自嘲一般轻笑了一声:“没什么。”
他语气微异,宣榕直觉不太对,刚想追问。
但被陡然乍起的扇翅声扰乱思绪。
与此同时,外头那只笼中鸟雀仿佛数着时辰,又喊了第三道叫声。
这次,不再悦耳,反而逼近阴森森的尖叫:
“请君入殓!请君入殓!”
下一瞬,砖石摩擦声响起。
沉重的四壁自两人方寸砸下,犹如牢笼,将人死死圈起。而上方天花也压制
锢来,仿若一个竖起的棺材,严丝合缝地框柱其中人。
再然后,这副棺材被不知何处的外力猛然推倒。
而地下室的墙壁也发出不堪重负一般的嘎吱巨响——
声音愈来愈近,“棺材”被带得滚动不休。
即使被人牢牢护在怀里,宣榕也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她竭力保持清醒,可还是忍不住惊骇:“外面墙壁在合拢。”
这是要把人活埋的节奏!
这种无序无律的晃动,让里面的人无法寻找支点。只能随其颠簸起伏。
宣榕能感到耶律尧锢在她腰后的手臂越来越紧,他身子也发僵,声音更是发闷:“没事,你蛊虫还在身上就行,拿出来。”
宣榕使用这物什不多,调动更是生疏,担心慌乱之中指令错误,本来没想用它。但又害怕摇晃之中,盛放蛊虫的匣盒散落破开,还是摸索着找寻出来,想把它揣在手里。
挣扎之间。
不知碰到了哪里。
耶律尧低喝一声:“……别动!”
第94章 情敌
这座“棺材”本是为一人准备的, 前后不过数寸,两人交叠其中,便显得狭窄局促, 非得紧紧相贴不可。
耶律尧声音贴着头顶传来,宣榕甚至于能感受到他胸腔震动, 喉结轻滚。
这感觉着实不妙, 她趴在青年身上, 也僵成了木头, 结结巴巴道:“好、好……可是外面墙壁还在推进。”
这口石棺,像被颠簸于湍急水流,上下左右翻滚不休, 再这样下去,里头人就算不被挤成肉饼, 也得撞出内伤。
耶律尧抬手护住她, 缓了一缓, 方才凭借记忆,屈指一勾, 从宣榕左边袖袋里捞出檀盒,徐徐道:“不急, 我保证带你出去。只是这片阵法会有阵眼, 让我琢磨一下寝房有哪些异常。”
眼前浮现进门所见, 宣榕立刻道:“床帐挂有一头盔,侧窗三面铜镜, 正中那面, 并未打磨开镜。烛台蜡烛皆白, 只有从上到下第三枚是红蜡烛。另外,那只三次口吐人言的机关鸟, 也不正常。多管齐下,怎么说也能猜中一个。”
详尽准确,仿佛身临其境。
耶律尧意味不明地问道:“好厉害,绒花儿,你是不是过目不忘?”
“……”宣榕无奈,“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里气定神闲的。”
耶律尧道:“我哪有。”人的头颈是最脆弱的,所以,他掌心一直虚虚护住宣榕后脑脖颈,像是不问清此事不罢休:“你见过的细节,内容,场景,文字,都能记得一清二楚么?”
可人的头颈若是受制于人手,本就会有种胁迫感。
宣榕愈发不太自在,不知他为何如此感兴趣,只能诚恳道:“十四五岁以前记性好,可以。这几年够呛,事多事杂,转头就忘了。耶律,你若不太信我说的,你按照你想法来即可。”
耶律尧不由低笑了一声:“信啊,没人比我更信你了。”
他似是稍稍轻松些许,不再耽搁,从唇间压出一道哨音。
存放匣盒之中的蛊虫掀不出波浪,尽职尽责地控住附近走兽,或许是鸟雀,或许是猿猴,宣榕看不到,但很快,这翻滚跌宕的动静陡然停止——
石棺终于不再摇晃了。
宣榕微喜:“停了。”
耶律尧则道:“嗯。配合一下,我要到上面去把石板掀开。”
可这方寸之地,想要换位,又是一出兵荒马乱。耶律尧动作极快,抱她翻身,颇有点快刀斩乱麻的意思。又把匣盒放到一旁,抽出藏月从侧缝撬入,再猛推而起。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
窸窸窣窣的土灰砖石,都被耶律尧挡住。他率先翻出“棺椁”,点火而望,忽然道:“你待会出来,等我片刻。”
宣榕问道:“为何?”
耶律尧道:“处理点东西。烧这木屋之前,这几位旧将尸首先放出去?也好方便之后派人来接,让英烈魂归故土。”
他这么一说,宣榕便知是要处理什么东西了——
那七人头颅本就可怖,又遭地室墙壁震颤挤压,只怕毁得不成型体。她点了点头,轻声道:“好。”
外面脚步远去又回,再次远去,如此数轮下来,耶律尧终于走了过来:“走吧。我把他们尸骨放到屋后水井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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