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榕知道他是好意,笑道:“把他当客人也就是了。”
季檀皱眉:“可这位客人不怎么安分,您也……有点太由着他了。别的不说,他在外头,不知避嫌,说不准能听到我们谈话。这很危险……”
“庭芝。”宣榕忽然打断他。
可打断之后,又不知如何措辞。
说她很久都没把耶律归入“危险”了么?
季檀似是以为她不快,微微一顿,还是尽职尽责道:“若您实在不忍心,吩咐沿途州府,用国礼把他迎入京师,让他在京城养好再回西北也就是了。实在犯不着以身犯险。”
若是这位能安分,早就在鬼谷把病养好了。
哪里可能把他一个人撂给官府。
宣榕实在解释不清,只能沉默不语。
过了片刻,季檀迟疑道:“还是说您确实有别的考量?”
大部分考量都源于某人刚醒来时的发疯劲儿。
宣榕疲惫地按按眉心,只道:“嗯,我有数,你不用担心此事。”
季檀仿佛误会了什么,苦笑一声:“您有数就好。是微臣多嘴了。”
交代完事情,走出会客厅堂。
嘲哳蝉鸣声骤大,热风穿廊而过,盛夏的草木芳香涌动如潮。
宣榕跨过门槛,下意识朝长廊横椅望去。
斜照的光影碎摇,藤叶窸窣,空无一人。
她倒不觉的有什么,或许是突然想着四处逛逛,或许是有事离去,没必要强求人家非得候着。
季檀却蹙眉道:“人呢?他不是说……”
宣榕摆了摆手,沿着长廊走向拐角,岔开话道:“这次秦州布政司贪墨,牵连的人也不算少,若有小官小吏身不由己被胁迫,你看着放点水。”
季檀应是。
眼见着就要走过拐角,宣榕还想说什么。
猝不及防的,也有人刚好从侧面绕来,差点相撞时,宣榕猛然刹住,险些跌到。
面前,耶律尧姿态闲适地退后一步,一只手扶住她。
然后,另一只手抬到她发间髻上,别了个什么物什上去,慢悠悠地道:“人在这呢,没走远。”
察觉到发上触感,宣榕微微一愣:“这是什么?”
循位摸去,柔软娇嫩的触感,应是嫩叶和花瓣。由于枝蔓本就轻软,别于发间并不稳固,她这么一碰,铃铛一样的白花摇摇欲坠。
耶律尧眼疾手快地按住。
他轻轻道:“铃兰花,看看配不配你。你别动,把手拿开,否则我不好戴。”
花串笼于两人指间,略带薄茧的指腹划过她手背。
宣榕猛然抽回手,耶律尧便微微倾身,重新替她别好花蔓做的发珰,道:“好了。”
这个角度,宣榕只能看到青年修长的脖颈,右耳垂上针眼一样的耳洞。
看不到他掀起眼帘,对身后站立不动的季檀,递去一个堪称挑衅的眼神,和一个戏谑的笑。
笑意自他殷红的薄唇勾勒而出,带着刀锋森冷。
和不加以掩饰的敌意。
季檀眯了眯眼:“你——”
耶律尧却立刻站直了身,像是认真端详了一番,摇摇头,将那支花束抽走,随手扔进一旁草木丛中,道:“不怎么相称。之后有机会给你寻更适合的花吧。”
他本就随性恣意,失忆后经常会想一出是一出。
这段时日相处,宣榕早被磨得习惯。
可这是第一次有旁人在场。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强压下了面红耳赤,半晌,才一脸官司地叹道:“第一次见有人抢阿望活计的。”
说着,她摆了摆手,刚要抬脚。
季檀道:“郡主。他刚刚……”
耶律尧笑着打断他:“我刚刚怎么了?大齐不准折花送人么?”
季檀冷声道:“不是。你放才为何那般看着我。”
他这话相当不客气,不像向来克制的人会说的,宣榕疑惑回头:“庭芝?”
季檀略带歉意地冲她颔首,但下一刻,仍选择对耶律尧发难:“你恨我,对我有杀意,为什么?阁下不是失忆了,还问我是谁吗?”
季檀经办的案子成百上千,审讯过的犯人数不胜数。
自然有一种超出逻辑的直觉,心思缜密,很习惯地去捕捉破绽。
耶律尧淡淡地道:“你嚼我舌根,我不喜欢你,不是很正常吗?看不出季大人这般人才,能从别人眼里看出‘恨’——想必亏心事没少办,被许多人恨之入骨,仇视待之,才如此草木皆兵吧?”
季檀陡然抬高声音喝道:“那你听墙根,就很值得自豪吗?!郡主以礼相待,你不懂如何避嫌、如何处之也就算了,非得作奸佞之态,搬弄是非吗?”
耶律尧倾耳以听的样子:“请问我搬弄什么是非了?”
季檀道:“檀只是见你不对,而非见所有人不对——你却一以概之,黑白颠倒,这般做法。”他冷笑一声:“才是心里有鬼吧?!”
宣榕:“………………”
不是,什么情况???
不过一晃神的功夫,两人怎么就针锋相对起来了?
她满头雾水,目瞪口呆,只能先打圆场:“够了,都少说两句!庭芝,你先回去甄别一下我说的‘轻办’小吏,对于交代你的事儿草拟个初案,明早启程前给我看看。”
她温声道:“有劳你在外还要费心。”
季檀不能不给她面子,收起怒意,拢袖行礼:“是。”
打发走季檀,宣榕这才蹙眉道:“耶律,庭芝人很好的,而且就事论事,绝不对人。你别拔他份儿、起他的哄。”
这话似乎起了反作用,耶律尧并没被劝住,面无表情道:“哦。你怎么不和他说,我做事随性,没有恶意,人也很好?”
宣榕:“…………”
而另一边,季檀回了驿馆房舍,静了片刻,先是磨墨提笔,写了一段草案,实在无法静下心来仔细琢磨,又坐了片刻,召来几位下属。
他指尖轻叩桌面,若有所思道:“你们说,若要试探一个人是否真的失忆,有什么好办法么?”
第96章 互怼
监律司经手大案小案不计其数。
办案之时, 也会碰到有人装疯卖傻,借以抵抗审讯。
其中一个下属程峰见怪不怪:“可是押送的那批罪员里头,出现了乔装失忆的?请医师来问诊, 破他谎言不就是了。”
季檀摇头否决:“习武之人,并非文员, 能通过内力操纵自己的脉搏, 调整自身气息吧?”
程峰是练家子出身, 一身健壮横肉
, 闻言点头:“这倒是,我曾经就如此假扮过孕中女子的脉象,哄骗郎中——那用儿女妻妾、家中族亲试探, 观其神色,数番下来, 也能辨出真假。”
季檀道:“此人无妻无儿, 无父无母。”
程峰皱眉:“若无亲眷, 挚友也可……”
季檀道:“无。”
五个属下哑口无言,在各路刑审诈供的经验里, 独狼是最棘手的,因为他们了无牵挂, 所以油盐不进。程峰哀叹:“大人, 你这难题出的……那他可有上心之人, 上心之事?用软肋威胁试探……”
季檀轻扣桌面的指尖一顿。
程峰大喜:“果真是有么?!”
季檀将猜测摁灭,仍旧道:“亦无。”
属下面面相觑片刻, 又一人陈凯试探:“扣押的罪员里可没有这种人, 大人想要试探谁?若是方便说出来, 咱们也好更有针对,群策群力呐!”
季檀不能说。很明显, 郡主随侍里头,大部分人都不知耶律尧底细,她有意隐瞒,他便不能戳破窗户纸。
也就不能把耶律尧经历过往、弱点性情,摆到明面上供众人讨论。
不过幸好,季檀也没指望属下能想出个绝妙主意,摆了摆手道:“算了,忙你们的去吧。”
但试探还是要试探的,且只有一天机会。
明日中午,监律司一行人就要先行离开秦州。
等属下忙不迭地告退,季檀沉吟片刻。
监律司本就擅情报,偶尔和兵部刑部都有合作,偶尔也能听到齐外的奏禀。是矣,他对这位明面上的生平很是熟悉,细细思索一遍,又找容松打探了几句,很快,倒也有了一计。
于是,季檀起身收笔,拿了拜帖,往州府衙门而去。
而在季檀思计的半个时辰,宣榕和耶律尧仔细讲了季檀的为人处事——
一般来说,作为缓和纷争的平事人,就是要让一方清楚,另一方不是刻意针对,所作所为都情有可原,最好还要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让愤懑者认同对方行事逻辑,觉得二人能处成兄弟。
她手下人别的不说,共事都很和谐。
但显然,在耶律尧身上,这一番努力以失败告终。
青年始终似笑非笑听着,宣榕每讲一段,他应一声,不赞同不反对。讲完,她问他有何看法。
耶律尧冷笑一声。
宣榕无奈道:“你别这副表情呀,有话直说。”
耶律尧道:“你说是就是,我没有任何意见。毕竟我不像你,没有朝夕相处过,对他不熟。”
有点阴阳怪气,但不妨碍宣榕就坡下驴,她双手合掌,笑道:“那好,这个结算是解开了对吧?不要对季大人有敌意啦。”
耶律尧歪了歪头:“没有心结啊。你看,是季檀先对我发难的对吧,我俩辩驳了几句,互相攻讦对方短处,算是半斤八两。最后你却只护着他,温言细语打发他离开,然后单独矫正我的看法——我哪敢对他有敌意。”
宣榕:“……”
亲近之人才会斥责,君臣情谊只会安抚。
但这话她没法说,只能微微蹙眉,百思不得其解:“你对阿松和昔大人,也没有这般过啊……”
耶律尧浓睫垂敛,抿唇道:“你对他们也没有这般过。”
宣榕茫然。
秦州算是天下粮仓、交通枢纽,这里的驿站也建得大气,其中最好的房间宽敞明亮。
外面还有一棵百来岁的银杏树,扇形叶片婆娑起舞,晃动的光影里,耶律尧偏过头,把以退为进玩得炉火纯青,轻轻道:“绒花儿,你没发现你对他与别人不太一样么?为何,是有过什么渊源么?我听说过,初见不同寻常,或者有些刻骨铭心的交情,这些人分量到底会不一样的。”
“……”其实越过江南那事儿,宣榕早就把季檀当做平常臣子视之。重视季檀,也是因为这人稳重靠谱,毫无私心。
可她也确实心虚,愈发茫然地眨了眨眼,不知怎么开口。
似是可以随口搪塞,但又有点不想扯谎敷衍。
数息下来,她呼吸都乱了,露出几分不易被察觉的纠结。
耶律尧立刻心软,没舍得继续逼她令她为难,轻叹了口气,撇开头道:“好吧,是我的错,我看他不爽,在呷……在无理取闹。你不用在意我方才说的话。反正季檀明日就走了,我不再招惹他就是了。”
这返程五六天以来,耶律尧行事变得有几分规矩谨慎。
宣榕一时还有些不适应,无奈道:“你说到做到?”
耶律尧抿唇道:“我哪次答应你的事没做到。”
耶律尧确实说到做到。
没有再招惹季檀。哪怕这人回到驿站后,半下午写完草案,又来到宣榕这边汇报,从黄昏到晚膳再到入夜,他都不置一词。
但到底心绪不快,趁夜离了驿站,去城中寻酒。
他每到一城,就喜欢打听哪里酒最好喝。
秦州地处中原腹地偏上,农牧种植为主,又没有两河防汛压力,向来风调雨顺,收成颇丰。
作为小麦主产区,这边酿酒也是一绝,从白酒到黄酒,一应俱全,甚至销往外地,经常供不应求。
繁盛之国,鼎盛之期,宵禁都会推后。
虽是夜市闹巷,但人流涌动。
耶律尧问过几个当地人,随意挑了家看起来最平平无奇的街边酒肆,要了一壶酒,喝了半杯,觉得还凑合,便让店家又上了两坛。
这里并非奢豪酒楼,又是入夜时分,聚集了些三教九流,结伴赤膊耍牌,放肆饮酒。整个酒肆吵得不亦乐乎。
耶律尧权且把这些动静当做下酒菜。
他容貌昳丽,气度恣意,又一言不发坐在角落,闷声喝酒。
一看就极尽神秘。
这些纵情欢乐之徒,想对他视而不见也难。
等那边也酒过三巡,有人玩牌玩输了,其中一人气恼地把手上叶子牌扔桌,对身边陪酒的花娘道:“去,拎着这壶酒,送给那位少侠,问问跟不跟咱们一起玩。”
耶律尧骑服箭袖,腰佩弯刀,不像世家弟子长衫华服、宝剑作饰,所以这群人猜他江湖过客,干脆抓过来一起作乐。
花娘照做,笑吟吟地捏指拎酒,绕过吵嚷的方桌,走到耶律尧面前,刚想为他斟一杯酒,耶律尧淡淡道:“不必。”
这些花娘都是做着暗巷营生,出身低贱,身不由己。
他倒也不愿刻意为难,越过花娘,对那桌壮汉道:“谢过。我到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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