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娘只能把酒壶放在桌上,原路返回。
而那位派人来请的壮汉脸上有些挂不住,瓮声瓮气道:“那你还剩这一坛子酒都不喝了?不如请了我们哥几个?”
耶律尧酒量极好,几乎千杯不醉。
但毕竟在外,喝得克制。可再怎么克制,一坛也是没尽兴,更何况他今日心情并不怎么好,懒得搭理,径直拎了剩下那坛,喉结滚动,仰头猛灌。
那名壮汉:“你——!”
他刚要起身寻衅,耶律尧就将空坛一搁,拿起方才花娘留下的那壶酒,推掌一送。细口玉壶抛出数丈,稳稳落在壮汉的桌上。
耶律尧着背后墙壁,半阖眼帘道:“这壶你请我的,我再请回你吧。”
“……”
一时其余桌上的吵嚷都小了片刻。
江湖中人过招,往往转瞬就能探知根底。
这一推一送,既柔又刚,不容小觑。
壮汉又一屁股坐了回去,铁青着脸继续玩牌。
也许是落了面子,心里不舒爽,每当酒肆门口又有流民乞讨时,他率先放开嗓子谩骂:“哪里来的讨嫌的?!死爹没娘的玩意儿,跑到人家地盘上来打秋风,滚滚滚,赶紧滚,看什么?!再看把你们眼珠子挖出来!”
秦州富庶,但每到暑汛,两河之下仍有地域田地被淹,这些无家可归、无饭可吃的流民只能四处逃窜,自然也会有人来到秦州行乞。
官府能安置一部分,但终究有照顾不到的地方。
至少这些食肆酒家,一晚上能见到一两个行乞的灾民。
耶律尧阖目养神,四周动静乱糟糟的,他似是浑然不觉。掐算着时辰,打算等到驿馆那边会客结束,再回去。
而那边,似是又有灾民前来,照旧是被酒意上头的客人们好一阵轰,这次甚至还有调笑:“哟,这小娘子确实生的不错,风韵犹存的,你过来陪我们喝酒怎么样?或者打牌也行,赢了给你银子,输了——”
那几个弟兄对视一番,放声大笑:“每输一轮,你脱一件衣服怎么样?”
说着,似乎还有拉扯动静。
而下一刻,那位出言不逊的声音厉声尖叫:“我干他娘的,这小兔崽子咬我!”
有什么人被踹出去般,砸在哪里,噼里啪啦一阵响动。前来行乞的女子声音慌乱,忙奔过去:“悦儿!”
耶律尧缓缓睁开了眼。
酒肆四壁掌了灯笼,但仍旧昏暗迷离。
这次前来行乞的是一对母子俩,母亲确实生得好看,细眉大眼,姿态坚韧,而她怀中的小男孩七八岁左右,躺在撞得东倒西歪的桌椅之间,被他娘按住,却仍旧凶巴巴盯着那些壮汉,还在试图起身反击。
灯火摇曳,吵嚷嘈杂。
喝酒的、赌博的、起哄的、看热闹的,酒客妓女,江湖草芥,汇聚一堂。
一副可堪入壁画的众生相。
他沉默不语,等壮汉阔步走去,想要一脚踩在小男孩胸口时,才将腰间长刀,连刀带鞘掷出。
角度极为刁钻,藏月在空中打旋撞过壮汉后脑上,又稳稳当当回到他手中。
这下,整个酒肆的目光,都落在了耶律尧身上。
那位壮汉也是回头,阴森森地看向他:“小兄弟本地人外地人,哪个道上的?劝你不要多管闲事,否则我们这么多人,一人一口唾沫星子也能把你淹死。”
耶律尧起身,漫不经心道:“无名小卒,不足挂齿。”
他单手握刀,向那处狼藉走去。满堂寂静,无人赶拦,于是,他侧身挡在这对母子前,淡声道:“他们也是无名小卒,你也是。何苦为难。”
喝了酒的人容易上头。壮汉一个箭步上前,挥拳咒骂道:“你——”
耶律尧拇指一推刀柄。
可到底那些同伴还有冷静的,见状不妙,及时拉住撒酒疯的壮汉,把他往后拖去,嘴里安抚道:“好好好,你最厉害,你举世无双,别和这种人一般见识。走,我们打完这把牌,找女人睡觉去!”
耶律尧又缓缓合上了刀鞘。
然后才侧头对那对母子道:“走吧。”
女子把小男孩搀扶起来,跟着耶律尧走出酒肆,千恩万谢了好一番,刚要带着儿子走,那小男孩脆声开口:“恩公,您若有宽裕,能否赏一顿饭,不用给我,给我娘就像,我们赶了好几天路,路上又迷路了,她好几天没进米水了。我之后一定做牛做马报答你。”
耶律尧沉默片刻,掏出一枚碎银,抛给小男孩道:“自己买。”
小男孩也不怯,直直接住,道:“谢谢恩公!还有一事,想请教一下恩公,我和我娘是想去晋中投靠舅舅,现在是该往西北走吗?可有近路能抄?”
耶律尧瞥了他一眼,又看了女子一眼:“我不知道。你可以再打听打听。”
小男孩倒也不气馁,朝他拱了拱手,小大人一般道:“那无事,娘亲一定能带我到晋中的。再次拜谢恩公。”
说着,他似是方才被踹得有点疼痛,嘶了一声,又不敢对娘亲撒娇,紧攥着银子,对旁边女子扬起个灿烂的笑:“走,娘亲,我们去吃好吃的。”
耶律尧面无表情看着两人离去身影,“啧”了一声,还是快步追了上去,道:“秦州北边洪湖有林间栈道,很安全,直穿过去,便能入晋。不用费劲地从旁边秦岭绕道。”
小男孩眸光微动:“是。”
……
又四处逛了逛,回到驿馆,夜色已深。
天空星斗高悬,银河坠落,月色也皎洁似纱。
耶律尧顺着长廊走到院中,下意识地往某间院落瞥了一眼,就看到站在庭院之中的季檀。他脚步一顿,笑道:“季大人汇报了一晚上?”
季檀拢袖摇头:“这倒不是。我在等你。”
说着,他侧眸,示意身后人道:“把你方才告诉我的话,再当着他的面重复一遍。”
那是一个小男孩,恭敬地抄手立在季檀身后,学舌一般道:“‘秦州北边洪湖有林间栈道,很安全,直穿过去,便能入晋。不用费劲地从旁边秦岭绕道。’——大人,他是这么说的。”
耶律尧沉默看他半晌,嗤笑一声:“不愧是监律司出来的,攻心算计手段了得。洪湖那处栈道,这三年是淹了还是毁了?”
季檀拱手:“想必阁下也不遑多让,当年在北疆的谋篇布局,可比我这狠辣攻心多了,经验更丰。这不,立刻猜到破绽在哪了么。栈道去年年中被水冲垮,一直没有重建。”
耶律尧轻笑道:“不敢相比——酒里加了料?”
“毋庸紧张。静安散,无色无味,安神放松之用。”季檀叹道,“否则你着实太警惕了些。”
耶律尧睨了他一眼。有那么一瞬,季檀觉得,他想把自己头拧下来,只听见那语气里危险至极:“今夜,那间酒肆,哪些是演戏,哪些是过客?”
季檀淡定道:“大半个都是衙门的武将。他们上下级,那女子甚至官职还在调戏她的酒客之上,你倒也不用打抱不平,更不必捅到郡主面前。说不准那位女官现在正在教训底下人,把小孩踹疼了。”
耶律尧顿住,从唇齿之间溢出一声笑来:“做事真是稳妥,不落任何口舌。”
季檀与他对视:“那你知道这么多年,我如何为臣的么?”
他轻描淡写道:“我从不对郡主有任何隐瞒。上到家国大事,下到府宅琐碎,说的都是真话,也不屑于只说部分真话来搬动是非。所以,她很信我。”
耶律尧淡声道:“看出来了,所以你打算和她再嚼次舌根?”
季檀不语,谨慎地看向他。
耶律尧挑衅般笑出声来,直接捅破那层窗户纸:“行,你若觉得证据不够,我再给你一点便是。之前在望都一见,还以为季大人不过寻常官吏,书生意气,是靠她扶持才青云直上。今日总算知道,她为何这般看重你了。”
“你果然记得。什么失忆,不过糊弄郡主的鬼话——”季檀冷冷道,转身行至门前,扣门。
他为臣子,自然要为主君排除一切隐患。郡主应要知此变数,才不至于陷入被动。
正要求见。
身后,耶律尧却笑道:“不用禀报,我这就向她坦白。”
说着,他迎上屋内温和的问询,道:“是我,有话和你说。”
第97章 分开
耶律尧反客为主, 决定自行坦白——
季檀倒也没多惊讶。
他们二人虽不熟悉,但都是聪明人。
这短短一天下来,几乎也摸清了对方的处事风格, 季檀知道他不会放任自身处于被动,不甚在意道:“若你能主动坦白, 自然更好。郡主信你, 不要辜负她的信任。”
耶律尧却轻哂一声:“说得真是大义凛然, 你敢说, 你完全没有私心么?”
季檀抬眸反问:“敢问我该有何私心?”
耶律尧脸上看不出喜怒:“今晚试探,是你自行其是的吧。她身侧有暗卫守候,处事有幕僚参谋, 我难道还能起到什么左右朝局的作用么——退一万步讲,我能听你们机密, 等我带这些机密回北疆, 早已成了旧闻。既然无关国事……”
他嘲讽一笑:“你觉得我在怀疑你是什么私心?”
季檀宦海沉浮多年, 同样不露声色:“郡主之事,本就算国事。”
耶律尧道:“这么说, 你是完全的忠君报国之心了?”
季檀道:“这是自然。倒是阁下这般放肆,有恃无恐……”
耶律尧哂笑:“如何?”
季檀镇定道:“不也就是仗着失忆胡作非为么?若你无病, 郡主待你还会如此纵容?”
耶律尧微微一顿, 笑道:“绝不会训斥我就是了。”
这一厢攻防打了个有来有回。
而房中脚步走近, 两人不再压低声互相试探,默契静音。
于是, 宣榕打开门来, 就看到杵得跟门神似的, 一前一后的两个人。微微一愣:“你们……都还有事情吗?”
话是“你们”,看向的却是季檀。毕竟从下午开始, 他就禀报案略,也才告退不久。
季檀自觉退后,将目光转向耶律尧。
宣榕不明白这是在闹哪出,就听到耶律尧轻描淡写地道:“他没有,回来路上偶遇季大人,聊了几句。我有。”
宣榕温声笑道:“什么事?”
离得近,能嗅到青年身上飘来的酒香。
逆着月光看去,他神色清明,泰然自若道:“我恢复记忆了,来和你说一声。不跟你继续北上了,今夜也晚了,不好趁夜走,我明日一早出发回北疆。”
“……”
宣榕怔了怔,良久才道:“突然恢复的吗?可有不适。”
耶律尧坦然点头:“对,今夜在外喝酒,突然恢复的。还行,头有点疼,除此之外并无大碍。我明早顺路去医馆瞧瞧。”
“今夜”这两字,让季檀意识到不妙:“你——”
早已恢复记忆,却刻意把节点调至今夜。
不啻于明晃晃的阳谋和威胁。
他若是敢说今夜进行了试探,试出这人假装失忆、刻意隐瞒。
耶律尧就绝对敢反咬他一口。
扭曲真相,伪装成被他用童年苦痛恶意刺激,才陡然恢复记忆。
这种不入流的布局,司空见惯。
他也没对郡主隐瞒过。
但试出成果来是一码事,逼得人病情反复,又是一码事。
耶律尧用此威胁,再用“自行离开”为筹码,换他不戳破“假装失忆”。
果然,耶律尧显然知道其中微妙,偏首侧眸,冷冷道:“怎的,季大人还有什么要补充的么?但说无妨。”
季檀无可奈何地闭了闭眸:“并无。”
能逼走他,倒也不算白忙活一场。
明面上的针锋相对,变为暗流涌动。
宣榕品出几分不对劲:“……才刚恢复,就急着要走吗?”
耶律尧抚了抚护腕,慢条斯理道:“哈里克快镇不住场子了,不走怎么行,我可不想赶回去给他收尸。更何况,我在此也无事可做,帮不到你什么忙,反而可能给你添堵。”
他说这话时,垂眸侧望,避开宣榕视线。
似是有几分抗拒。
宣榕愣了又愣,唇齿微张,想要说什么,但季檀在此,她不好开口,半晌,才道:“你挑匹快马走。但置备各路关口的通关文牒,怎么着也得两天,恐怕要后天下午才走得成。”
耶律尧静默片刻,拒绝道:“我直接走西凉边境,穿高原至达邬山。不必相送。”
这下宣榕无话可说了。
月色照得她眸光澄淡,姿容无暇,像是缥缈于世。她收敛起所有情绪,温和有礼地道:“好。”
送走两人,宣榕退回室内。
81/96 首页 上一页 79 80 81 82 83 8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