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让宣榕亲自来迎的不多。她温声道:“许久不见。今儿秋雨微寒,虽然不大,但怕有人身虚感了风寒,在院中廊亭置了热茶热汤,帷幕方亭也支了五六座,待会在亭中品菊即可。”
哈里克连忙道:“好的好的。”
他身后跟了三个人,样貌皆是陌生,没有谈判使臣,都是高个俊朗的年轻士官。定然都经受过鲜血淬炼,浑身透出一股森然杀气,甚至有种熟悉感。
见状,宣榕奇道:“其余大人呢?没来?”
哈里克苦笑道:“没有……刚和你们袁阁老带的礼部诸臣,鏖战一宿呢,补觉去了。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家,没我们这些年轻人能熬。”
宣榕没忍住笑出声来,引他们到中亭,方才离开。
等她身影远去,哈里克才偏过头,在人来人往里,微不可查地对身侧青年道:“你就打算这么易容半个月,再回北疆?不打算袒露你在这里?”
一旁,青年踱步到长廊之下。三位士官都眉目俊朗,唯有他格外气定神闲,垂眸欣赏着金菊硕大的花株,抬手一碰,堆叠的水珠滴溜滚落。
他淡淡道:“暂时不。”
哈里克不甚赞同:“小心别被她发现。你是易容了,但身材未变。就算带着他们……”
说着,他一指另两士官,这两人与耶律尧身量相似,体型相仿,若不看脸,很难分辨,但哈里克还是不安道:“熟悉的人也难免会认出来吧……”
耶律尧抿唇不语。
秋季的雨淅淅沥沥,时而盛,时而停。
冷风过境,有婢女送来四盏热茶,等到递给耶律尧时,不知谁家的孩童跑了过来,撞到婢女,那杯没有端稳,大半招待给了耶律尧的右袖,小半洒在了他的右手。
手掌瞬间泛起烫伤的红。
婢女惊了一惊,忙不迭告罪:“您没事吧。贵客请来,府上有医师,给您处理一下。”
耶律尧不甚在意,刚要拒绝,却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便应承下来:“好。”
公主府雕梁画栋,既有皇家的大气,也不失江南的风韵。
哪怕是一间供客人休憩上药的厢房,也摆放了水墨屏风。屏上白鹤展翅,山水浩渺。
太医给耶律尧仔细上了药,方才提着药匣告辞。
而又过了片刻,有脚步从屏风后走来。她的声音属实独特,空灵而不空洞,说出的话也周道至极:“府上招待不周,让客人受伤了,实在抱歉。您在此休息会儿,有何需求只管提。”
耶律尧静默地看着她。
入秋转冷,她襦裙之上还套了绸锦袄褂,毛滚领边衬在雪白的一张脸旁,行走时,耳边明档不晃,足下脚步平稳,愈发显得人清冷矜贵。
他转过视线,道:“郡主客气了。”
宣榕微微一笑:“有朋自远方来,再怎么客气也不为过。”说着,她走到耶律尧身边,试探问道:“听人说你手掌烫伤,可还严重?”
耶律尧便摊平掌心给她看:“无事。不过你这药膏有点意思,怎么这般火辣,像是灼烧一般,倒不像是治疗烫伤的药膏,像是祛疤的,医师拿错了不成?”
青年的手薄而修长,指骨有力,掌上疤痕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露出隐没了许多年的一颗掌心痣来——
果然。
宣榕怔了怔,轻叹了口气,从袖中掏出另一瓶药膏:“……确实不是治疗烫伤的。这才是。”她戳破他的身份:“耶律,快上药吧。”
“……”即便早有预感,耶律尧也不由神色一暗,他接过药膏,徐声道,“怎么认出我来的?手?这有什么与众不同?”
宣榕道:“不是通过手。”
耶律尧随意地抹完烫伤膏药,问道:“那是什么?”
宣榕沉默片刻,像是在犹豫要不要说,最终还是道:“……耳孔位置。”顿了顿,欲盖弥彰道:“那什么,面具做的还是精妙的,我没看出问题。”
“……”
气氛一时微妙。
耶律尧低笑一声,掀了面具,露出那张精致妖野的脸,道:“原来如此。”
宣榕也不自在地抿了抿唇,方才继续道:“那个盒子里,大部分东西我都有印象,唯独两件物品,苦思冥想许久也没有头绪。于是我有了一个荒谬的猜测……”
耶律尧却像是听到了可怖之极的一句话,眸光倏而晦涩,即使仍旧面色如常,整个人也透出一股危险,打断她道:“什么盒子?”
宣榕比划道:“京郊发现的。”
她没有详细明说,未提出处,或许在耶律尧看来,这似乎是给他留最后一丝脸面,于是青年神色莫测,陡然起身道:“我去把它处理掉,你不用在意里面装的东西。你就当什么都没看到,可行?”
宣榕叫住他:“耶律。”
耶律尧只能顿住脚步。
宣榕又道:“你坐下。”
耶律尧背脊僵直,一动不动。
宣榕重复一遍:“那些东西就算处理,也不急这一时。你先坐下,否则我和你说话还得仰着头,不方便。”
耶律尧右手紧握成拳,又松开,如此几次下来,似是镇定了一点,才坐到方才的太师椅上,换他仰头看着宣榕,道:“好,我坐下。你有什么话,说罢。”
宣榕的声音很轻,像花枝落雪地:“你不想知道我的回答吗?”
那一瞬间,耶律尧的脸色竟然可以称得上惨白,一字一句斟酌道:“若能不通过你口得知答案,自是最好不过;但若是你来说,便不是很想了。一定要说么?或者,一定要现在说么?”
宣榕了然:“但这种事情,拖得愈久,愈不好吧。”
耶律尧缓缓闭上了眼,苦笑一声:“你说得倒也对。”
他仿佛在等待一个刑判。
在等是坠入阿鼻地狱,还是无罪光明。
下一刻,一个吻温柔地落在了他的眉心。
轻如鹅毛。重似千钧。
神明原谅了她最虔诚卑微的信徒。
而宣榕睫羽轻颤,雪肤笼霞,强忍着羞意,维持弯腰的动作。她本就不擅长表达情绪,见耶律尧始终一动不动,热意从耳垂蔓延到了脸颊,忍不住要起身。
可就在此时,青年猛然睁眼,不假思索地抬掌按住她的后颈,锢得她动弹不得。紧接着微抬下颚,咬住她的唇瓣,撬开她的唇齿,侵城略地,炽烈地掠夺走每一寸呼吸。
当枷锁被她亲自取走,那这份浓的快要溢出的情愫便再也掩盖不住。
也不必再遮掩。
抛却了伪装,忘却了小心翼翼。
十四年月亮阴晴圆缺,人间聚散离合。
行到此处,终至圆满。
第100章 咬住(微修)
宣榕整个僵住, 无法动作。
汹涌热潮狂风暴雨一般,激荡起轰隆雷声,她脑海空白, 想要伸手去推,可刚抵上耶律尧胸膛, 就被他抓住手腕, 得寸进尺地一拉、一拥。
青年按着她坐在了自己的右腿上。
而炙热的吻仍未停歇, 陌生的感觉刺激得头皮发麻。
浑身的力气都抽走了, 宣榕眼中盈出水光。
她撑不住地向后微仰,修长的脖颈弯出一道优美弧度。
被耶律尧掌心托住。
凑近距离,更能发觉他睫羽又浓又长, 投下扇形的阴影,衬得鼻梁高挺, 眉眼深邃, 仿佛察觉宣榕视线, 似有所感地微抬眼睫,先是一顿, 尔后喉结滚动,稍离些许, 低声哄道:“闭眼。绒花儿, 乖, 闭眼。”
宣榕完全不知自己如今是何凌乱的模样。
也从未见过耶律尧这般带有入侵意味的目光。
她下意识地闭眼,避其锋芒, 但这也彻底让自己陷入被动境地——
轻微的窒息里, 她感受两人呼吸纠缠。
紧接着, 唇齿之声、呼吸声、心跳声,震耳欲聋。
宣榕喊不了停, 只能近乎无措地揪他衣袖,却被耶律尧按住手掌,一寸一寸地插入,直至与她十指相扣。
他拇指摸索过她指背肌肤。
清幽檀香与高山雪松,汗水与泪水,交相叠织。
不知为何,恍恍惚惚的,宣榕想起,两人初见的那个冬日。
她被父亲抱着离宫,行至宽阔绵延的汉白玉长阶,恰巧遇到北疆送来质子。
百国使臣团浩浩荡荡,她与耶律尧错身而过。风吹着雪沫纷纷扬扬,在两人之间乱舞,少年长睫掀起又垂下。
只此惊鸿一瞥,那双本该瑰丽的眼底,死气沉沉。
像浸透在泉水里的血刀。
靡丽到让人森寒。
而此刻,记忆里的湛蓝双眸寒光消退,湖水泛起涟漪。
再被坠落的睫羽盖住。
耶律尧也闭上了眼。
这个吻并未持续太久,由一开始的生涩试探,转为无师自通的安抚缠绵,在某个即将失控的临界点,戛然而止。继而试探向下,尖牙不轻不重地咬住宣榕脖侧。
犹如叼住猎物的猛兽。
宣榕猛然回神,瞳孔骤缩,许是触到了麻筋,浑身微颤,忍不住道:“别……”
耶律尧这才缓缓放开了她。
他眸色沉晦,似乎在强压着什么,额头抵在少女肩侧,轻轻道:“你让我缓一缓。”快要疯了。
宣榕觉得她才是需要缓一缓的那个,清丽的一张脸尽是绯红,欲言又止片刻,语无伦次道:“……这是在我家啊耶律。外头还有人守着……你这也太……”
耶律尧本来还好整以暇地闷笑:“太什么?”
可当宣榕尝试平复紊乱的呼吸,还是无法抑制轻喘,说不出完整的话来时——青年的身体也越发僵硬起来。
耶律尧额头脖间都隐约浮现青筋,他近乎狼狈地瞥开头,似是不敢动弹,半晌,只能干脆利落投降道:“我的错,下不为例。行了吧?”
许是被情愫浸染。
他声线低醇沉凝,像是草原上的清风拂弦,擦过宣榕耳畔,激起一阵战栗。
室内暗香浮动,心跳如雷。
一时两人都没再开口,皆有些许无措。
而屋外,许是见人许久未出。
侍候的苓彩忽然出声问道:“郡主,您好了吗?”
宣榕猛然一惊,几近落荒而逃地起身,道:“这就来。”
赏菊宴来的属臣不少,本想趁机商讨事宜。
来见耶律尧,纯属计划之外,预留了半个时辰……都被他耽误了,想问的话是半点没问到。
刚想着是否留到下次再问,耶律尧却出声唤道:“等等。你若是要去会客,我建议你再稍等片刻。”
宣榕微微一愣:“为何?”
这是一间专供客人休憩换衣的厢房。也不知出自何人手笔,别致静雅,一扇辽阔壮丽的山水屏风后,布置了软榻茶几、梳妆镜台。
一面铜镜被摆放在檀木支架上。
耶律尧把铜镜抄了过来,在宣榕面前晃了晃。
宣榕陷入沉默。
光滑如水的镜面分外清晰。
镜中,她杏眸氤氲,瓷肌生霞,确实不是正经模样。
而罪魁祸首抱臂靠在一旁,颇有诚意地告罪:“下次你如果有正事,提前知会我一声,我保证不乱来。可今儿不是不知情况,又高兴太过么,就……抱歉。不过我没咬你,再过半盏茶,肯定消了。”
如果他的目光不那么若有若无,从她唇上扫过就好了。
宣榕:“…………”
刚消退的燥热又涌上脸面,她险些没找个地缝钻进去,将铜镜往他怀里一甩,无奈道:“耶律!”
耶律尧眉梢一扬:“在。有什么吩咐?”
“……”他委实会顺杆往上爬,宣榕却做不到这般自在,她撇开脸,强作镇定地朝屋外喊道:“小彩,你先去暖阁,侍奉茶点。若有大人先到,告诉他们我还有点事儿,劳烦他们小等片刻。”
苓彩忙道:“是。”又宽慰道:“郡主不用着急,您定的是午时初,这还有好一会儿呢。”说罢,属于侍女轻盈的脚步远去,这是急匆匆传令去了。
屋内屋外都静谧无声,此刻,唯有细雨连绵如线。
雨帘缠密,雨中空气仿佛都粘稠起来。
宣榕觉得有点口干舌燥。她摸索手边小几上的银壶,想要提壶倒茶,奈何手脚有点不听使唤。
银壶脱手。
眼见要摔落,被耶律尧稳稳托住。
他倒好凉茶,端起茶盏送到宣榕唇边,抬眸续上先前的话:“我不是故意要收集这些旧物的,实在是死前不知如何处理。”
卖了个不易察觉的惨,他顿了顿,又试探问道:“盒中哪两件物品你不知道出处?”
青年像是一只餍足的兽,肉眼可见的好心情。
老实收起利爪獠牙,伪装成浑然无害的样子。
服侍人的动作也轻柔得不像话,茶水被以恒速喂到嘴里。宣榕本还有几分不自在,但见耶律尧神色如常,便也勉强压住,道:“莲花琉璃盏,瓶装膏药。我绞尽脑汁,也没想出来我何时把这些东西赠送给你过。”
耶律尧放了茶盏,了然:“那你有何猜测?”
宣榕轻轻道:“可我在江南,有把膏药赠与过另外一个人。”
那个在连绵细雨里,找她讨药的猎户少年。
她认真地看向他,温声问道:“那是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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