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阖家团圆之日, 定然要去, 宣榕下意识答道:“会去的。”
等回答完毕, 才发觉此景不妙——
耶律居然是顶着个北疆侍卫身份, 在大庭广众发问。
此等身份,此等言行,堪称无礼了。
果然, 季檀闻言脸色微变,斥道:“放肆!”
宣榕刚想打圆场:“无……”
耶律尧就似笑非笑地挑破道:“季大人, 两月不见, 你还是这般暴躁。”
宣榕:“……”
明明是截然不同的脸, 却是如出一辙的恣肆。
季檀立刻认出了他,大骇, 脱口而道:“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宣榕懒得打圆场了,按了按眉心:“你们好好说话, 别吵, 小点声。”
“好。”耶律尧微微一笑, 又对季檀道:“是我。正常邦交来往,季大人反应不用这般大吧?”
季檀强压声量:“正常邦交来往?鸿胪寺名单上没有阁下的!这算什么正常来往?好在如今两国关系甚好, 若是两国战时, 大王这般偷潜, 不啻于挑衅了!”
耶律尧并不辩驳,笑道:“你要这么想, 我也没办法。而且……”又看向宣榕,无辜地一眨眼:“我就小声问个话,可没想闹出大动静。”
宣榕失笑:“问完了,你先去找哈里克吧。”
秋雨渐停,秋菊金灿。
旁边三两成群的客人们,虽没听清三人对话,但仿佛也意识到气氛微妙,皆停杯盏,看了过来。
耶律尧似是听话,点了点头,只是等他们两人错肩而过的时候,轻笑着补了一句:“可是季大人似乎并不这么想的?”
季檀停下脚步,冷冷看向耶律尧。
都是千年狐狸,自然清楚对方在玩聊斋。
耶律尧三番两次激怒他,想要他情急之下闹大事态,惹郡主不快,那他偏不如耶律尧所愿。
于是,季檀也选择以退为进,含愠道:“郡主,既然您有贵客招待,就不用移步相送了。臣先回衙门办事,您有事随时传唤。”
送客送到一半,不出三日,望都就要疯传她和臣子决裂。
宣榕做事向来周全,不会犯这种错误,摇头温声道:“还是我送你吧,近来忙碌,诸事劳烦庭芝多费点心。另外。”
顿了顿,她道:“耶律来访之事,你写一封奏折上禀,好让鸿胪寺有个准备。”
这算是给足了季檀台阶,他只能应是。
哪怕对耶律尧再不满,也强压怒火,一路随宣榕出府。
守待的车夫见状,驾驭马车而来,示意:“大人。”
季檀却没有立刻上车,他看向宣榕,欲言又止片刻,终是忍不住道:“郡主,臣不该多嘴问您私事。但,您该知道这位北疆新主,是个怎么样危险的人物。他杀戮登位,奸诈狡猾,嘴里的话不知道有几句真的。您跟他走这么近,还请三思。”
宣榕道:“庭芝。他蛮坦率的。”
季檀道:“可是他骗过您!”
宣榕道:“两月之前,恢复记忆之事?”
季檀皱眉:“正是。管中窥豹,可见一斑,说不定这也只是冰山一角,他欺瞒过您更多。”
宣榕思忖道:“我猜他应是想趁机回望都,寻点旧物,并非有意隐瞒。否则他恢复了记忆,只能立刻回北疆主持大局,没借口跟回望都的。”
“…………”季檀深吸了口气:“他若有意欺瞒,能让人瞧得出来吗?您不能因为少年旧识,就如此心软纵他,什么都不加怀疑不加防备。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您这简直就像……”
宣榕奇道:“……像什么?”
季檀道:“……被下了蛊。臣万死。”
宣榕不气,反倒没忍住笑出来,摆了摆手,示意这个话题到此结束:“好了,不用担心。我说过我有数。”
她话说到这个份上,季檀不得不噤声。
即便再心有不甘,也只能行礼告辞:“是。”
*
而此刻公主府的别院,东篱把酒,菊影团簇。
亭中圆桌钱,哈里克豪爽一挥手,道:“来,满上,我先干为敬。”
对面,内阁次辅袁枚强颜欢笑,小抿了口酒。
桌上摆了四五坛空酒坛,都是公主府的珍酿。
北疆风格粗犷,待客便是狂饮。但袁枚已是个老头,根本经不起这样灌酒劝酒,勉强陪了快一个时辰,已是两眼泛白,强撑道:“好酒量,真是好酒量,老夫是不得行了……”
哈里克道:“别啊,这酒不烈的。这样,我每喝五杯,您老喝一口如何?”
袁枚经不起这种折腾,将欲起身。
哈里克又道:“其实,我们也可以只增援兵马,不派驻太多将领的,不过还要商榷……”
袁枚又一屁股坐了回去,面不改色端起酒杯饮尽:“哈里克大人说的哪里话,一口怎么够,老夫也陪一杯。”
哈里克:“……”
他暗笑这帮大齐人也忒拼,对内虽可能偶有政见不合,但能够做到兢兢业业、一致对外,当真稀罕,和北疆一点也不一样。
北疆呢,是对外不怎么上心,内讧得热闹。
哈里克还琢磨着怎么给袁枚灌点酒,忽然,听到身后有脚步传来,紧接着低沉悦耳的一声:“走了。”
转头看去,果见耶律尧信步走来。
不知为何,青年似是心情不错,唇角噙笑,平素在北疆的阴鸷烟消云散,反而有种慵懒的闲适。只是,这种闲适在瞥见成排酒坛的时候,化为微不可查地蹙眉:“谁让你在这里喝酒的?”
哈里克:“……啊?”
好在耶律尧并未发火,只道:“给袁大人赔个不是。”
哈里克不知哪里触了他霉头,但对于这被自己灌了个半醉的老头,确实有点过意不去,连忙将剩下的一坛酒都饮尽,道:“下次袁大人和咱谈事儿,喝茶就行,喝茶就行。今儿是我突兀了,您别放在心上,后续谈判,您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袁枚先是客套地敷衍几句。
然后一愣,心说不对,警惕地看向耶律尧道:“你……您是……”
可在北疆,哈里克已是位高权重至极,能够如此居高临下,使唤得动他的,还能有谁?
这位的身份简直呼之欲出。
一想到围绕这人的种种腥风血雨,袁枚那张假笑都有点挂不住了:“……您居然都来了啊?”
耶律尧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颔首道:“大人不必紧张担忧。郡主知道,待会我们走,也会和她告辞说一声的。”
袁枚擦了擦额头的虚汗,不放心地随着他们走出。
果见一行人去寻了宣榕,同小郡主好声好气地说了几句什么,礼节到位,这才拒了公主府的晚宴,先行离去。
可饶是如此,耶律尧突如其来的“造访”还是惊动整个望都。
等到三日之后,中秋宫宴,种种猜测已是纷杂缭绕,都在想这位经历曲折,在各种传闻里九死一生、冷血狠厉的北疆首领,为何突然来齐。
有的人不请自来,不过是个添头。
有的人不请自来,则容易让人生出危险感。
耶律尧显然是后者。
据说,有好几家本在中秋晚宴名单上的藩王,都找了借口,这个说身体不适,那个说老母有疾,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苓彩把这事儿当笑话说给宣榕听,咯咯笑道:“很好,看来用以止小儿夜啼,戚将军很快就不再是名号最好用的那个了。不过话说回来,堂堂藩王,也这么胆小嘛?”
“倒也不是。”宣榕稍一回忆,道,“这几位……他们以前在礼极殿,欺负过人。”
苓彩奇道:“欺负过北疆那位?”
宣榕道:“嗯。”
苓彩恍然大悟:“怪不得。杀人不眨眼的仇家来了,肯定跑啊。”
三年前年节万国贺岁,耶律尧并未大张旗鼓,只有少数一些人猜出了他。这次,他没有隐瞒身份,直接吓得“仇家”们借口逃宴。
宣榕却摇了摇头:“说不定耶律都不记得他们了。”
苓彩笑眯眯道:“这不更讽刺了嘛哈哈。来郡主,您再试一下这套广袖穿枝莲片金锦蜀衫,青柠朝露,把这两件先挂起来,不太衬人……哦对还有簪佩……”
宣榕道:“不用太繁。”
苓彩便给她搭配了一副珍珠耳串,一袭广袖锦裙,又自作主张给那形状优美、但色泽温浅的唇,加了点口脂,满意赞叹道:“仙娥出玉宫,观音下凡尘。郡主,我都不知道怎么夸你好了,中秋宴席过去,坊间肯定又要流传一叠称颂您的诗词。”
宣榕轻笑着把夸赞转到苓彩头上,对其余侍女道:“瞧瞧,小彩是在自夸手艺呢。确实,手艺越发精妙了,哪怕我面如罗刹,也能给我扮成天仙。”
满屋的女孩子们笑作一团。
等走出门,父母已在前厅等她。
宣榕与他们一道上了马车,从公主府到宫墙南门,有四五里路,得走会儿,她干脆靠在最软和的坐榻角落闭目养神。
见女儿迷迷糊糊的睡着了,谢重姒这才道:“不是,当真请那小子了?可别在宴席上闹出什么岔子来。”
她今日盛装,在素淡的父女二人之间,更显艳丽夺目,皱眉也不损雍容气度。
宣珏无奈道:“鸿胪寺操办,自然是国事。国事有国事的规矩,请柬肯定要送到的。毋庸担心。”
谢重姒“啧”了一声,将手中团扇在小几上轻扣,看起来不甚放心,亦不甚愉悦:“这可不好办。三年前他没亮明身份,等使节团行参拜礼后,再混进其中也能糊弄过去。这次呢,这么多人这么多眼睛盯着,他给皇兄行跪拜礼,还是不行礼,还是皇兄给他行礼?”
宣珏轻笑道:“陛下九五之尊,天下共主,怎会?”
“那要怎办?鸿胪寺有把方案呈给你?有禀报他们是否和北疆那边商讨过?”
宣珏顿了顿:“……这倒没有。礼部是袁枚在抓。”
谢重姒“哦”了一声,把团扇扇得飞快,似是在降心头火气:“那行,反正不是我出洋相,也不是你吃挂落。”
团扇的风在秋日显得凉飕飕的。
宣榕终于没忍住,睁开眼道:“……娘亲,冷。”
谢重姒停住手,就听见宣榕又道:“您不要总对他偏见那么大嘛,您这话说得,好像他一定会给舅舅难堪似的,也好像一定会在宫宴上闹出岔子来。”
第102章 俯首
对着父母长辈, 宣榕语调向来软和温吞,抱怨也像撒娇。
谢重姒实在没忍住,轻轻掐了掐她脸, 理直气壮道:“对,你娘就是有偏见。有了十几年了, 改不过来。我一看他那张脸就来气。”
“……嗯?”
谢重姒道:“太妖里妖气了, 不庄重。”
“……”宣榕试探问道, “要不, 娘亲您看着稍微改一改?”
谢重姒瞬间警惕,狐疑问道:“何意?”
宣榕轻柔地握住她手,晃了晃, 道:“昔大人说今年战事胶着,我们如果要和北疆结盟, 那很长一段时间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您总这么气着, 也不是办法。”
见不是给耶律尧说好话, 反而是关心她,谢重姒这才放心, 哼道:“行,不气了。若是只要守卫边线, 击退来犯, 昔咏一人绰绰有余, 压根不需要外人。”
宣榕温声道:“晓得,这不是想一劳永逸么。”
近二十年, 许是国库充盈, 国运蒸蒸日上, 齐将打仗都喜穷追猛打,势必要将对方打得俯首臣称, 换来十几二十年的安宁。
但对于西凉这个潜伏在沼泽之地的猛兽,大齐皇室和朝政群臣们,显然都不这么想。
仅仅“穷追猛打”恐怕还不够。
这样一个掌握了机巧之术的国度,蛰伏苦厄之地数百年,对肥沃耕地的垂涎,恐怕不是一两场败仗能够浇灭的。
需要直入其腹地,伤其根本,才能断绝他们再次来犯。
……
望都的仲秋季节,堪称秋高气爽。
晚云蓬松,垂挂天际,湛蓝的天逐渐转深,但依旧剔透。
中秋是国宴,更是家宴。
每年宴请群臣之前,齐帝都习惯在太庙告慰先帝先后,说些体己话——
据说早几年龙椅坐得压力大,基本是哭诉。
一个人偷偷上香,哭文官合起伙来欺负他,哭小金库没钱,想兴修一点寺庙给外甥女祈福,户部卡着不放行。
后来小辈们日渐长大,也参与进皇家祭祀,谢治才端起帝王架子。像许许多多的历代帝王一样,秉告一年家国大事,朝政得失。
他也终究戴上了属于他的面具。
宣榕站在恢弘肃穆的太庙殿内,同所有人一起俯身跪拜。而最前侧,舅舅明黄龙袍,身姿伟岸。
但恍然之间,却能够回想起很小很小的时候,谢治抱着她,哼着小曲,不成调子地唱着:“绒花儿飞,出宫墙,遍天下,青衣游马,畅快潇洒。”
86/96 首页 上一页 84 85 86 87 88 8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