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榕发愁:“这几年娘亲发火很少了,看不出什么呀。”
苓彩道:“那奴婢再去打听打听?”
宣榕哭笑不得制止她:“行啦,去歇息吧,你再去一趟,娘亲得把我喊去唠叨了。”
她打发走苓彩,在床上躺了会,睡不太着。
便干脆点了灯,就这光翻看起前朝的史书来。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窗户被什么轻轻一敲。
宣榕循声望去,还以为是风吹,没太放在心上。
可又是轻轻一敲,这次,窗外的月影找亮那枚小石子,在琉璃上划过一道影子。
宣榕微微一怔,放下书,快步走去推开窗。
清凉的夜风席卷而来,吹动她披散在肩的柔顺长发。
咫尺相望的距离,百年老树上,有人靠树而坐,长腿晃晃悠悠,显然心情很是不错。抬手一抛,一包城西刚出炉桂花糕轻轻落在窗上。
他在那边挑眉轻笑:“搞定了。你娘还是挺好说话的,刀子嘴豆腐心。”
第105章 阿尧
“挺好说话的”、“刀子嘴豆腐心”。
无论哪个形容, 都和娘亲差了个十万八千里。
宣榕不信,笑起来:“怎么可能。你知道宫宴过半的时候,禁军把天金阙围起来了么?娘亲可不是吃软不吃硬的人。”
更准确来说, 她软硬不吃。
卖惨无法令她动容,强势也不能令她偏爱。
所以宣榕很是好奇:“你们聊什么了?可别答应我娘一些不合情理的条件了吧?”
夜间风大, 同样吹得耶律尧衣衫飞舞。他眉眼被斜挂天边的圆月照亮, 蓝眸熠熠生辉, 笑着抬手指了指窗台:“放心, 没签卖身契。你先尝尝。之前在瓜州,容松说你喜欢吃这家。”
油纸包上印着“田记”徽印。
沉甸甸的,摊开, 十几枚形色各异的酥糕整齐排列。
一看就是新鲜出炉,正值中秋, 这个时辰, 估计也得排好久队。
宣榕捻了一枚玉兔望月, 咬了一口。
她垂眸咀嚼的模样很是宁静乖巧,月华斜照, 瓷肌玉骨。
忽然,若有所察地抬起眼, 果然和耶律尧注视过来的目光相撞, 微微一怔, 抹了抹唇边问道:“沾到了吗?”
耶律尧挪开视线:“……没有。”
宣榕便又咬了小小一口,无奈道:“你买太多了。”
耶律尧双手枕在脑后, 天边, 高楼林立, 长明灯渐起升空,他浑不在意地道:“吃不完扔了就是。我本就是四处走走平复心情, 顺手买的。”
宣榕将油纸包重新包好,准备明早作早膳,愈发好奇,道:“所以,你到底怎么和娘亲说的呀?”
耶律尧便一五一十复述今夜交谈。
当然,详略得当,对于不合时宜的桃花含糊带过。
对于祈福的纸页、新修的佛祠也避而不谈。
因此,这些交谈落在宣榕耳里,分量并不足以打动母亲。反而很是突兀,瞧着要哄骗耶律尧去当苦力,抵御西凉似的。
她听着听着,秀眉轻蹙,迟疑道:“耶律,你确定没有误解?她只是没有强硬表达反对而已。”
耶律尧理直气壮:“那不就是同意了吗?知道你娘要点我,我今儿都没敢喝酒,总不至于揣摩错她的意图。”
宣榕无奈道:“你呀……你就不怕被骗去西征,用完就弃么?”
耶律尧懒洋洋道:“若真是如此,那到时候我不入赘了。我带你私奔。反正是你娘不讲道理在前。”
宣榕:“……”
只听见耶律尧随口乱扯:“我们先出京,去北疆住个夏天,然后一路往南,换个谁也查不到的身份定居在西凉,你立个女户,我跟在你户上安家,做做机巧搞点卖卖。你指东我打东,你指西我打西,不出几年定能横扫整个西凉。”
宣榕:“…………”
这显然是玩笑话,她忍不住笑出声来,看他神色笃定,有了几分猜测,问道:“你这转述有隐瞒吧?隐去了些什么内容?是不方便和我说么?”
耶律尧想了想,道:“倒也不是。我们还提到了些建造器物,想来这才是尔玉殿下网开一面的原因。”
为尊为君,看透一切虚名浮利,尔虞我诈。
为人父母,又希望晚辈能够拥有真情,幸福美满。
在这种情境之中,有情有义,却能埋藏心底多年,可谓不易。长公主在权势里沉浮多年,不可能看不懂,所以才高抬贵手,选择默许。
根本不可能是因为他有势可图。
宣榕问道:“什么建筑?”
耶律尧道:“等以后有机会带你去看。”
宣榕却被吊起了兴趣,即使不是过分好奇之人,也难得追问道:“不能说吗?”
耶律尧抿唇:“……不太想现在说。”
宣榕更奇了,微微睁大眼:“为何?”
耶律尧当然不好明说,否则多少有挟恩图报之意。
前几日的惊喜来得猝不及防,午夜梦回,他甚至都会怀疑,她是否是因为看到旧物,心怀怜悯,心生愧疚,而心软同意。
于是,他沉默片刻,刚想找个说辞含混过去。
就听到宣榕轻轻道:“说一说嘛,阿尧。”
“……”
此言一出,耶律尧定定望着她,道:“……绒花儿?你方才……叫我什么?”
宣榕软和着嗓音唤他:“阿尧。”
耶律尧似是僵在了原地,风拂林叶,他却一动不动,好半晌才迟钝道:“你这可真是……让我不知如何是好了。”他无可奈何地瞥过头,半是投降半是央求:“好了,我不想现在说自然有我的道理……求你别问了,你再问一句,我当真就毫无意志全盘托出了。”
宣榕这才放过他:“好吧。”但她也没想到仅仅一个称呼,就能让耶律尧反应这般大,试探着又叫了一声:“阿尧。”
“……”
耶律尧似是还算镇定,喉结微滚,应了一声:“嗯。”下一刻,又语无伦次地道:“夜深了,时候不早,天都快黑了,你早点休息。我……我去看看阿望。”
说着,悄无声息地一跃而下,在宣榕眼前消失。
宣榕愣了一瞬。雪狼白天活泼好动,比人更需要休憩,这三更半夜的,阿望早就在窝里睡了,他是糊涂了才会现在去看阿望——就不怕被惊醒的雪狼咬一口么?
怎么反应这么大?
这么想着,她忽然拿不准这个称呼是否称他心意了,披了件外衣便出了内室。
外间守夜的苓彩被惊动,揉着眼睛,迷迷糊糊道:“……郡主,您去哪儿?”
宣榕道:“你睡。我去看阿望。不要跟来。”
这个时辰……?
苓彩一头雾水,但不好置喙,又和其余几个婢女迷迷瞪瞪睡下了。
而下了二楼,庭前水榭潺潺,夏日的荷花在盛开后便已更除,整个水面开阔平整,在月色下波光粼粼。
宣榕走过水上长折的木桥,来到对岸那处修在亭边的兽舍。
还没靠近,就看到舍顶檐角上蜷卧的狸花猫,正在优雅地舔着爪子。它向来是半夜不睡、调皮捣蛋的脾气,这几年不折磨人了,专门折磨阿望,但今夜许是改了性子,居然没有进去。
见到她来,狸奴一个猛蹿,轻轻扑入她怀里,捏着嗓子嗷嗷叫唤,像是在告状。
宣榕便轻笑道:“怎么啦?是有人来了,把你
赶出来了吗?”
说着,她抱着狸奴,走了过去。
由于阿望体积大,形如小马,寻常的棚舍根本遮不住它。再加上它活泼好动,公主府上的老木匠对它喜爱得不得了,愣是花了一个多月,给它造了这件榫卯结构、殿宇仿制的兽舍。
有门有窗,外面甚至还涂了竹漆。
里面一半是阿望的各种玩具,一半是供人使用的器具。
耶律尧正盘腿坐在蒲团上,懒洋洋垂着眼,唇角带笑,抬手轻轻挠着阿望下巴。听见脚步,侧头望来,道:“怎么,担心三年过去,阿望忘了我不成?”
宣榕失笑:“……它不会的。”
阿望显然不会忘记这位前任主人,低嚎出声。
又摇头摆尾,甚是欢快,兴奋成了一头满室乱窜的陀螺。
差点没把它那些零七碎八的木质玩具,给踩成碎片。
忽然,它竟然往耶律尧肩上一搭爪子,凑过去想舔他脸,被耶律尧一个眼神制止住:“走开,脏不脏。”
雪狼识趣地停住,但兴奋劲实在太盛,它又转向素来好说话的宣榕,不打招呼地往她身上一扑。
耶律尧脸色微变:“阿望!!”
但呵斥还是慢了半拍,宣榕猝不及防被它扑倒。
好在她早有经验,晓得如何卸力,干脆倒在了松软的蒲团之上,不过不妙的是,下方似乎有个木质小球,正好硌在了她腰上。
但也还好硌在了纤细上收的腰部。
若是背部,得疼得更明显。
可饶是如此,她也轻呼出声:“嘶……”
下一刻,阿望就被人拎着后脖提起,扔到一边。耶律尧没敢立刻把宣榕拉起,端详她片刻,迟疑道:“……哪里疼?”
宣榕从后腰处摸出那枚圆滚滚的拼装木球,道:“都不疼。没事,只是碰了下腰。”许是他神色太过可怕,她又解释道:“这三年,阿望都很乖的。是见到你太开心了。你不给它扑,它只能找我了。”
像是为了印证宣榕说法,阿望立刻赞同一般嗷呜了声。
被耶律尧一个眼风削过去,老实了,趴在旁边一动不动。
宣榕没忍住笑出来,就听见耶律尧又问了一遍:“真没事?”
宣榕道:“真没事。你看。”说着她坐起来,旋转腰肢道:“蒲团很软的。坐吧,阿望过来,你主人没生你气。”
耶律尧显然并非不生气。但宣榕都这么说了,他自然不能再凶阿望,也过来盘腿坐下,板着脸摸了摸阿望凑来的脑袋,半是威胁道:“力气多得没处使,下个月就把你带去行军。”
阿望蔫了,挣扎着嗷呜了声。
耶律尧道:“算了也行。反正这三年过去,好吃好喝供着,估计连一只麋鹿都追不上。”
阿望急了,看向宣榕。宣榕只得肩负起正名的职责,道:“单从秋猎时,在草场的狩猎成绩来说,阿望还是很厉害的。”
阿望这才骄傲地抬头挺胸。
宣榕被他们俩逗得笑起来,笑够了,又想起追来的正事,问耶律尧道:“你方才走的太快了……不喜欢我那么叫你吗?”
耶律尧顿了顿,瞥过头,道:“不是……我很喜欢。只是……有点不太习惯。”
宣榕了然:“那多叫几声,多听几遍,便也习惯了。”
他瞥过头,宣榕便只能看到他的耳尖,看不清神色。
于是,她试探道:“阿尧?”
没有反应,一动不动。
宣榕不明所以地又叫了两遍。
忽然,耶律尧道:“……绒花儿。”
宣榕道:“嗯?”
耶律尧叹了口气,藏在袖中的手指寸寸收紧,败下阵来,转过头看她:“好了,别喊了。你今天再喊,我就忍不住想要亲你了。”
“……”
宣榕默默闭了嘴,警惕地看着他。
决定这个称呼今晚暂时不用。
倒也不是真的抗拒,而是亲吻带来的反应过于激烈。她素来修身内持,自然有点惧怕这种失控的感觉。
她无奈道:“那你到底要我怎么叫你嘛。”
好在,至少在此刻,耶律尧比她还不自在:“……你随意。”
宣榕慢吞吞道:“好。”
长夜静谧,怀中的狸奴也在安抚下睡得正香。而阿望的兴奋劲头过去,开始眼皮打架,不出片刻,也睡了过去。
宣榕便把衔蝉放在蒲团上,示意耶律尧出来,悄悄掩了门。
许是中秋,今夜外头格外亮堂。不需要灯火,也有光照天地。旁边的八角漆亭都似镀了一层白霜。
许是见她再没有什么要交代,真的只是为了一个称呼跑过来,耶律尧稍一思忖,了然道:“……你以为我不喜欢‘尧’这个字,所以一直喊我的姓么?”
宣榕脚步顿住,在亭前立住,实话实说:“毕竟是外邦赐字,态度居高临下,正常来说,多少会让人不适的。”
耶律尧轻嗤一声:“这个姓更让我讨厌。”他顿了顿:“但我很喜欢这个名字。我娘……她其实也给我取过一个名字。”
宣榕微微一愣:“你怎么不用?”
“我不知道是哪个字,没法用。”耶律尧道,“发音很奇怪,像‘望’字,但也有不少差别。她说是神明之子的意思,但北疆文里也没有这个字,许是西凉的古文,可是我后来翻过很多古籍,也没有查到。”
宣榕温声道:“很好的祝愿呢。”
耶律尧道:“是。‘尧’不也是么?当时,我看到册封文书,不解其意,试着问人,无人应答,甚至于耶律金用一种很奇怪的神色看我。直到来齐,知道此字含义。”
他轻笑一声:“才知道原来耶律金是在嫉妒我。说来荒谬,但第一次压过他们兄弟俩一筹,居然是在名字上。”
当年深渊,如今浅谈。
他说得漫不经心,宣榕却微微一窒,下意识道:“耶律……”却又猛然想起他方才说,讨厌这两个字,忙改口道:“阿尧。”
下一瞬,面前人欺身过来,不轻不重咬住她唇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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