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尧笑得有几分狡黠,低声呢喃:“……绒花儿,你上当了,子时还未到呢。”
子夜的更声并未响起。
今天还未过去,而她确实又喊了一声。
宣榕错愕地睁大了眼,但旋即被人捂住双眸。
光影黯淡,感官集中在所有的触感,声音也清晰起来。
不远处,有鱼儿溅起水波。
她能感到后腰被人单手环住,隔着衣料不紧不慢地轻按摸索,在找到某个让她微微疼颤的点后,有真气逐步涌了过来。
而事实上,这个吻并没有上一次激烈,似是安抚。
一点点试探,一点点侵入,温煦柔和,徐如夜风。
她被按在亭柱上,后背被人托着,并不需要如何受力发力,但因为角度问题,不得不被迫仰起头。
心跳如擂鼓,手脚都有些乏力。
她的担忧不错,向来矜敛之人,在情|欲面前更易失控。什么也思考不了,所以,当耶律尧终于放开她,在她耳边轻声问话时,她也只能给出下意识的回答。
他问的是:“可我还是很好奇,一个胜国,不应该给敌国质子,取一个受命于天、高人一等的名字吧,不彰国威,不合情理。到底是谁取的呢?绒花儿,你知不知道?”
宣榕答了。
又听见耶律尧低低笑道:“那……你为什么要选这个字?”
宣榕也给出了最真实的回答。
这份祝愿纯澈真挚,从十七年前,照耀他踽踽独行至今。
即便早已猜到,但真的听她亲口说出,耶律尧还是动作微顿,浓睫一垂,遮住晦暗的眸光,掩饰住凶狠的占有欲,他轻而又轻地示弱道:“我真的、真的好喜欢这个名字。绒花儿,我从始至终都是你的,你塑造了我,你要对我负责。”
第106章 聘礼
明明身侧是清池而非大海, 宣榕却似是听到一阵高过一阵的浪涛。
她就着靠在廊柱的动作,仰头喘息,等眼前昏暗终于退去, 才看到耶律尧垂眸而视的
目光,失笑:“你要我怎么负责?”
耶律尧眉梢一扬:“你说呢?”
他要讨个名分的意图都昭然若揭了, 宣榕自然不会顾左右而言他, 笑得温和纵容:“既然你笃定我娘同意了, 那我明儿就让礼部草拟章程。草原上也有定亲仪式, 双方聘礼流程和大齐不尽相同,看你想选用哪一边的礼仪……”
耶律尧:“嗯……?”
见他惊诧,宣榕顿住:“怎么了?”
耶律尧忍不住闷笑出声, 怕惹来巡逻侍卫,他声线压得极为低沉:“那你娘还不得把我生吞活剥了。我就想要一个承诺, 别操之过急。而且还没见宣大人。比起长公主殿下, 我更怕见他。”
宣榕懂了。
他指的负责只是“口头承诺”而已, 似乎没敢奢望礼部那一步。但因为她主动提出,耶律尧显然也是惊喜的, 湛蓝的眸里漾荡水中倒映的月光——
很少见到的喜形于色。
真是神奇。
只是一句话,居然可以牵动另一个人的心绪吗?
红尘万丈, 喜怒哀乐。
除却苦悲, 七情六欲于她始终是隔着水雾的镜中花。
在这一刻忽然纤毫毕现, 明若观火。
宣榕细细品味着他的喜悦,笑着说道:“我爹最是开明, 很好说话的, 不必担忧。我估摸他在娘亲面前, 甚至给你圆过场。”
耶律尧却想到长公主那句“暗卫不归她管”,按了按眉心, 迟疑道:“我能勉强猜透殿下想法,但宣大人的考量,我一头雾水。我只问你一句,绒花儿,你是怎么发现我埋在墓穴里的旧物?”
此言一出,宣榕顿住,她反应极快,若有所思道:“你还有这么秘密被他点破了?是当面戳穿,还是委婉提之?”
耶律尧:“……”
所以有时候心上人太过聪慧也不是好事。
蛛丝马迹、三言两语,就能被她捕捉真相。
耶律尧含糊道:“通过殿下戳穿的。”
宣榕了然:“不太想现在说的那事儿?”
耶律尧点了点头:“……嗯。我实在琢磨不透他。”
宣榕便也不追问,温柔一笑,给他点了明路:“那就不用琢磨,坦诚相待。爹爹若真的反对,早就把你从我视线里不着痕迹抹去了。”她顿了顿,不知怎么安抚耶律尧,思来想去,牵起他的手,道:“而你如今好端端立在我面前,说明他很认可你。好啦,不用担心了,回去好好休息,明日不还有正事要谈么?不过,我建议你隐几天再露面,否则定有人用今日之事牵制你。”
耶律尧神色微动:“好。”
宣榕所说的“明日正事”,是真的国之大事。
两国谈判正值关键,每一步博弈都让双方殚精竭虑。每一桩举动,都能引来意想不到的后果。
比如耶律尧行礼之举,虽说能直接向大齐袒露心意,激得娘亲连夜召见,再顺利说服她高抬贵手——却也给了大齐朝臣拿捏北疆的机会。
他或许并不在意被人扼住七寸,但事关作战,若是太受掣肘,恐生弊端。
于是宣榕只能出言提醒。
不过饶是如此,耶律尧也没有缺席谈判——据说铁齿铜牙,辩得礼部兵部各位大人一个个的不吱声。怼了两天,又安安静静地当起了听众,一言不发。
这些事儿都不归宣榕管,她也没太操心。
直到第四日,才敲定细则时,隐有听到换帅的传闻,稍一打听,才知昔咏与卫修之事到底没有瞒住,被人捅到了内阁。
闻言,宣榕微微蹙眉:“谁禀奏的?”
容松边嗑瓜子边道:“还能有谁?隔壁州郡驻守的那些军官们呗。若能和北疆联手,说能攻到西凉首都可能是信口开河,但逼退来犯之军、打得他们心服口服,绝对是板上钉钉之事。注定的功勋,谁都想分一杯羹。”
他阴阳怪气道:“但把昔帅搞下去,他们就能上位?幼稚。”
宣榕问了句:“在场其余人什么反应?”
容松道:“大部分都不赞同临阵换帅。但也有小部分人,阴阳怪气得很。”
宣榕叹了口气,没敢耽搁,立刻起身入宫。
如今内阁分管七部,但不同阁老对于分工也有不同。比如次辅袁枚,分管的就是礼部,外交内礼都由他领头。兵部由另一位阁老盛安分管,太子协领。
权力交错制衡。
哪怕是爹爹想要力保昔大人,也得迂回曲折一番。
不如她直接上演一场“心直口快”。
而有的话,也确实只能她来说。
谈判在宫中朝华殿举行,侍卫把守,宫人静立。
宫人们见宣榕到来,想要行礼通报,她抬手制止,就这么站在门前,听群臣激昂辩驳片刻,方才推门而入。
吵得正欢的朝臣们倏然一静,纷纷见礼。
有机灵的猜到宣榕为何而来,赶紧告状道:“郡主!临阵换帅怎么可行?!谁比得过昔帅对边的熟悉?难道还要戚帅这把年纪披挂上阵吗?”
一旁,被点名的戚文澜老神在在,靠着圈椅眼皮半阖。
听到“这把年纪”四个字,不大赞同地皱了皱眉:“就事论事,别把我扯上。”
那名官员连忙告罪。
也有力争不妥的:“昔帅若是和卫修有旧,难保她不会心慈手软啊!您想,十年之前,生擒卫修之时,昔帅就可以杀了他,当时为何不杀?女子多念旧,万一……”
宣榕不温不火地打断他:“贸然前来,打扰诸公。但我只问诸公一句。若是戚帅有这般风流韵事,与西凉女将或是皇女旧识,诸位是怀疑他因公徇私,还是觉得此事不值一提,反而是种勋章褒奖、魅力佐证呢?”
戚文澜:“……”
他早年征战,横扫六合。如今赋闲多年,也就这种朝堂大事才会被拉回来开会,有后起之秀操持军务,他就做个吉祥物,养神看好戏,不大想掺和。
猝不及防听到宣榕这一段“若是”,吓得立刻睁大双眼,目瞪口呆。
天地良心,他这么多年桃花都没有一朵。
但这话是宣榕说的,戚文澜哪怕拆帝王的台,都不会当众不给宣榕面子,深吸了口气,当做没听到,百无聊赖的目光扫向四周,又开始审判起耶律尧来。
本想再挑三拣四一番,却见那位这几天和他一起,愉快做着吉祥物的小子,分外积极地率先回道:“自然是后者。”
戚文澜:“…………”
宣榕不得不看了耶律尧一眼,示意他别多嘴。
耶律尧无辜地眨了眨眼。
好在有争执上头的臣子立刻接道:“郡主,不是这么作比的!臣斗胆直言,这种事情在戚帅身上根本不会发生啊!”
宫人挪来圈椅,端来热茶,宣榕在上首落座,徐徐道:“知道,清楚。所以才说‘若是’,否则不就是‘曾记否’了么?”
她这么一提点,便熟悉军务和历史的臣子赞同道:“郡主所言极是,前朝有猛将姜素,驻军藩国时得一女子为妻,疼宠不已,据说冬天里都要亲自给那女子捂脚,生怕她冻着了。可惜这女子是敌国细作,窃取地形图回国,使得姜素大败,后来姜素重整行伍,破敌三千里,俘获那女子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她剥皮凌迟——风月之情如何比得过家国大义,为将帅者岂能不懂?”
此言一出,有理有据,又有佐证。
若再有人辩驳,那就是真的承认“女不如男”。这话私底下关起门来讨论没事,但有个能和太子分庭抗礼的昭平郡主戳在这,在场愣是没一个再敢反对。
等到赞同昔咏挂帅之声渐起,宣榕又不动声色退了一步,道:“若是哪位大人实在反对,也可举荐你认为合适的人选。不过换了不同的将帅,北疆那边应当也会有所调整?”
说着,她看了哈里克一眼。
哈里克默默地踢了踢耶律尧椅脚。
耶律尧回踩了一脚,哈里克只好龇牙咧嘴地道:“那是自然。昔将军对敌有经验,早年也挫败过西凉,我们信她,也会派人跟上。若是其余将领,我们这心里头难免打
鼓……总不能让人去送死……嘶,要我看别折腾了吧就昔咏吧她不上还有谁能行啊总不能找那些连我的败仗都吃过的废物吧?”
换帅之声烟消云散——本就是图着有功无损去的,若是自担风险,谁愿意去当这马前卒?
一个推荐不好,打了败仗,还得受牵连。
没人愿意做着亏本买卖。
于是谈判顺利,皆大欢喜。
整殿两国双方五十余人慢慢散去。
就在耶律尧也要随之而退时,有随侍过来道:“内阁那边想请您谈事,劳请您过去一趟。”
耶律尧心底有数——这应该就是首辅有请了。
这是他第二次进入内阁庭院。
前一次是在灯火幽微的深夜,这一次却是艳阳高照的晴天。
这时才发现庭院典雅,乱石花木,移步异景,颇有江南风味,想来也能猜到是谁的手笔。
而今日并非休沐,首辅正坐在案前票拟。官服加身,温润清雅,见到耶律尧来,缓缓放了笔,温声道:“来了?坐。想喝什么,我这儿别的不多,茶品琳琅,昭平每次来总得点一盏。”
耶律尧落座,要了一盏西湖龙井。
不同于长公主的率先发难,宣珏沉稳清和,颇有耐心地问道:“你有什么想先问我的么?”
他等这个晚辈问些许疑虑之事。
也好有个温和的开场,方便谈话。
“有。”谁知道,耶律尧正色道:“您看聘礼怎么安排合适?”
宣珏:“…………”
第107章 结盟
好在首辅大人见惯大风大浪, 没大惊小怪,只微讶一瞬,转而温声笑道:“事关皇家的礼仪琐碎, 这么多年都是礼部在操持打理,你问我怎么合适, 我也不知详情。你若想知道, 过几日我让礼部和你商议。”
耶律尧应道:“好啊。一切以齐为准。”
宣珏:“……”
耶律尧见他失笑摇头, 笑问道:“您觉得我太急躁了么?”
宣珏宽和道:“倒也不是。只是, 我以为你迫不及待想问的,是江南诸事。”
耶律尧从善如流:“我确实心存疑虑。”
有宫人奉茶过来,他接过, 道了声谢,又道:“比如, 您当年既然发现了我的身份, 为何不戳破呢?”
宣珏缓声道:“你那时打算害昭平?”
耶律尧道:“怎可能。”
宣珏道:“那为何要戳破?”
见青年微微一愣, 宣珏淡淡道:“她那时心绪不稳,我本想着让她去见识一下三教九流, 直面人心险恶,积攒点怒气, 换取点生气。但后来转念一想, 有个素有经验的人护持一下, 也不是坏事。”
人生在世,总能遇到各种不平不忿。
正常而言, 要么逃避, 要么反击, 这是千百年来万物灵长所遵循的法则。但宣榕当时却在对内自责,自攻几身——
就像金塑玉刻的神像, 她的喜怒被束缚住了。
这不对。这不应该。
若如佛家讲究因果,那善恶有报。
不应该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
但该说不说,耶律尧恰恰是最擅长直面恶意并奋起反击之人。
果然,耶律尧毫不忌讳地一笑:“我嘛……确实很有经验。”他眨了眨眼,将目光投向一旁兵部上奏时,摆放好的沙盘,道:“不仅如此,行军作战我也略有心得,您今儿可是还有事吩咐?”
宣珏站起身,从容不迫地走到沙盘前,沉声道:“不算,说来还是向你讨教——若要打得西凉心服口服,你说得打到哪里比较好?”
首辅都站了,耶律尧自然没有再坐的道理,他放下茶盏,跟着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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