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置了冰,怎么也不知盖个被?冻着了怎么办?”
沈明仪没有吱声。
“你这是还在和朕置气。”
“臣妾不敢。”
既会这样反驳,那便是敢,这宫里除了她,也没人敢和他使真性子了。
建元帝重重地叹了一声,“明仪,你赢了。”
这话似明非明,沈明仪听不明白,便没接。
“你受委屈了。”建元帝说完,呼吸粗重了一下,心里仍是酸涩的。
“皇上还认为是臣妾刻意而为之吗?”
建元帝在榻沿坐下,“是朕误会了你。”
沈明仪淡淡道:“那药臣妾喝了十二年,整整十二年,皇上难道就没有想过,即便是神仙丹药,也该无效了。”
说是控诉却不够尖锐,说是诉苦却不够凄然。
她就那样平静地把事实说出来,听着心如死灰,让建元帝更加心慌。
仪妃突然有孕,事情脱离掌控,他自然要查,查到药渣不对,已不是太医开的那副,重华负责此事的宫女被带去问话,一问才得知,药已换了五年,前头那副太医开的药吃得太久,早已没有效果了。
建元帝没有问是如何发现的没有效果,或者说他根本就不敢问。
他的多疑到底是伤了二人情分。
残阳勾勒着飞檐的翘角,傍晚的风撩得檐下铁马晃动。
建元帝在这听了几十年的铁马声中躺了下来,侧身抱住了她,“明仪,你赢了,朕也想通了,咱们留下他。”
沈明仪一怔,眼眶顿时发酸,建元帝抓住她的手,一同滑到她依旧平坦的小腹。
“希望朕有生之年还能见到他,明仪,朕错了许多,若朕不是个多疑且刚愎自用的皇帝,便能多享十余年的天伦之乐。”
这些日子他想啊,若他们一早就有孩子,他便不把他当皇子教,让他肆意地玩,尝一尝民间真正的父子情。
如今,到底是晚了。
在最不合适的时候。
“是我错了。”这次他没用“朕”自称。
沈明仪轻轻闭上眼,眼泪滑过鼻梁汇在一起,尽落枕中,她在他怀里转了个身。
“皇上。”那一声已带上了哭腔。
建元帝见她软化,轻抚着她的后背,说:“你放心,朕已想到了法子,若是女孩儿,她就是朕最疼的公主,若是男孩儿,待朕殡天之时下一道遗旨,将他过继给潞安王。”
沈明仪身体顿时一僵,眼中刚刚浮起的那零星一点温情消失殆尽。
建元帝丝毫未察觉,犹自说着,“如此他便不再有承袭皇位的资格,祈佑也不会将他视作威胁,你们母子俱安。你放心,朕一定护着你,届时朕便以仪妃殉葬为幌子,送你走,你不是一直想去牧野、姑苏这些地方看看吗?自此天高海阔,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不必做太妃被困一生。”
严冬中刚刚冒出的一根绿芽被最后一阵风雪吹摧毁。
沈明仪心上凉得结出了霜,宛如寒夜中冰封的湖,再无半点涟漪,只剩下彻骨的寒冷与死寂。
“是吗?”她轻声说:“那就……多谢皇上了。”
建元帝丝毫未觉,抱紧她说:“你不要怪朕,朕不得不如此。”
沈明仪闭上眼,酸涩的眼眶中没再挤出一滴泪,她又睁开,看着眼前明黄的衣料,觉得有些晃眼。
“我有一个要求。”
“你说。”
“我想在明日宫宴上,亲自给沈詹事指婚。”
建元帝略一思索,“余家那个?”
“嗯。”
“好,此事依你。”
……
宫宴设在日暮时分。
沈让尘和楚明霁先到,小黄门迎着两人入宫。
夕阳如迟暮的画师,余晖妆点,连绵起伏的琉璃瓦像一片燃烧的火海。
宴席设在琼筵园,佳木葱茏,奇华闪灼,一条清流泻于石隙之下,当中那片湖泊宛如一面巨大的宝镜,映着余晖好似万千碎金在湖面跳跃。
湖畔两侧,分别摆着男女的席面,时间还早,女眷席那边稀稀拉拉坐了几个人。
楚明霁没看见余晚之,收回目光,“你那心肝儿肉怎么没一起带来?”
沈让尘都没问他口中的心肝儿肉是谁,只说:“你是不是忘了她家中还有父兄。”
楚明霁恍然大悟,余崇光和余锦安皆要赴宴,没道理不跟着自己父兄跟着别人赴宴的道理。
他瞧了瞧沈让尘的脸,见他面色淡然,但眼中隐有隐忧,以为他是为这事儿不高兴。
于是在他肩上拍了拍,安慰道:“等你把人娶进门,往后入宫指定都是跟着你,夫唱妇随。”
沈让尘没接话,指尖搭在膝上轻轻敲了,扫过四周,忽然说:“今日宫中布防甚严。”
楚明霁一看,沈让尘不提他还没注意到,通往设宴所的廊道,每隔一段便有一名侍卫驻守,宴厅周围更是戒备森严。
“禁军是皇上一手交给秦王。”楚明霁收了笑,“今日宫宴想必也是由他负责,估计是担心出事,自然添加人手。”
此时还未开宴,沈让尘起身,在湖畔踱了一段,实则是在观察四周的情形。
楚明霁走到他身旁,“有什么问题?”
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沈让尘压低了声音,“我得去找晋王一趟,你替我去办件事。”
“什么事?”
沈让尘看了眼天色,“去宫门口替我拦个人,如果余晚之到了,便让她先回去。”
楚明霁一下听出了不对,“怎么了?为啥不让她进宫?”
第 239 章 阻止
“我收到的消息是调禁军三千。”沈让尘扫过四周,“现在看来消息有所出入,秦王恐怕要在今夜宴上动手。”
“什么!”楚明霁音调抬高,意识到失态,赶忙刻意清了清嗓子,低声道:“那你还如此淡定,早知道我就称病不来了,你说你,这样大的事也不同我说一声,你兄弟我要是在这里出个好歹,你岂不抱憾一生。”
沈让尘斜他一眼,“不会出事,况且我身边的人要是个个都不来,反倒惹人怀疑。”
“你你你!”楚明霁指着他,“所以你把你心肝儿支回去,让你兄弟我陪你趟这趟浑水。”
沈让尘笑了笑,那笑容说不出什么意味,“你是男人,她一个姑娘家,我怕吓着她。”
吓个屁!楚明霁腹诽道,那女人胆子比他还大,要吓也是吓着他。
若不是见宫中换了布防,略微超出沈让尘的计划之外。
他其实想在赐婚时,余晚之能与他一起,不过今夜赐婚能否顺利进行已不确定,他的确不舍得让她卷入进来。
“快去。”沈让尘催促,自己则率先抬脚离开。
金晖洒在巍峨的宫墙上,宫门口人潮涌动,熙熙攘攘,不停有轿子和马车来来往往。
楚明霁站在宫门口来回踱步,不停张望,生怕方才已经错过了,要是没办好事,沈让尘不得剐了他。
两辆马车前后驶来,楚明霁看清了上面挂着余府的牌子,赶忙迎上前去。
前头那辆帘子掀开,余锦安先下车,后面是余崇光。
楚明霁先拱手见礼,急忙问:“锦安兄,令妹呢?”
余锦安知道他是沈让尘的至交好友,他问余晚之无非是因为沈让尘。
“舍妹在后面。”余锦安问:“你找他有事?”
说话间,余晚之已搭着坠云下了马车,朝这边看过来,楚明霁赶忙走过去,看清余晚之的样子,脚步略微一顿。
虽说他见过余晚之许多次,倒是头一次如此惊艳。
衣衫月白,裙袂飘飘,行走间裙摆如碧波,碧波间开着几朵若隐若现的芙蓉。
楚明霁回神,“三小姐。”
“楚大人。”余晚之走出两步,微微屈膝便站定,朝着楚明霁身后看去,“宫宴耽搁不得,父亲,兄长还请先行前去,我随后就到。”
余崇光欲言又止,似乎想说什么,被余锦安拉着走了。
马车刚好挡住了日光,两人站在阴影里,楚明霁道:“沈二让我来拦你,今日宫中有变,你不要入宫了。”
早在余晚之看见楚明霁出现在此便知有事发生,虽说她进不进宫并不会改变赐婚结果,但她本不在宾客之列,是仪妃特意邀约,她便知道,沈让尘是想她一起的。
可如今他不让他进宫,想必事情比较棘手。
“好。”余晚之镇定道:“我这就回去。”
楚明霁原以为还要劝说一番,从琼筵园走来时他连腹稿都打好了,没想到这人说走就走。
“这……”楚明霁呆住,“你这就走了?”
余晚之说:“请替我转告他,务必注意安全。”
楚明霁抿了抿唇,“你这也忒薄情了,沈二可是身负处险境。”
“那我是能进去替他杀敌还是挡酒?”余晚之问。
与其进宫给沈让尘添乱,不如让他安心。
“那不该是哭着喊我不惧危险,必要与他同生共死么?”
余晚之瞧傻子一样地看了楚明霁一眼,“你话本子看多了?”
“我才不看话本子。”楚明霁说:“我看见字儿多的就烦,除了账本。”
余晚之踩着马凳,睨着他,“时间不早,你快些进宫吧,再转告他一声,事了快些回来,我去沈宅等他。”
楚明霁这下明白过来了,还不是心里担心,去人家中候着。
“行行行。”他说:“我必然将话带到。”
话音未落,马蹄声响起,一列骑兵开道,一分为二,中间一骑正是秦王。
眼见朝着宫门奔去,秦王目光一扫,手中马缰一紧,朝着楚明霁和余晚之所在的地方踱步过来。
楚明霁心里咯噔一下,赶忙上前几步,正好挡在了秦王与马车之间,“参见秦王殿下。”
秦王手轻轻一抬,示意免礼,“你怎么还没进宫?”又看向楚明霁身后,“这位想必就是余家的三姑娘了。”
余晚之屈膝行礼,微微垂着头,“参见秦王。”
秦王握着马缰,这个高度看不见余晚之的样貌,只看见头顶,云鬓如织,没有繁复的金簪,只有一朵盛放的芙蓉。
虽未看见面容,但瞧这风姿也是个美人。
“免礼。”秦王道:“既都要入宫,二位不如与本王同行。”
“不敢劳烦王爷。”楚明霁赶忙说:“还请王爷先行。”
秦王并没有要走的意思,目光掠过余晚之,又飞快收回,“你同本王客气什么?沈詹事好歹算本王半个老师,你又与他交好,不过是随行而已,何谈麻烦,莫不是有意避嫌?”
秦王把话说到这份上,楚明霁岂敢再推辞,“那就有劳王爷了。”
言罢看向余晚之,“不过三小姐还……”
“多谢王爷。”余晚之先一步打断。
楚明霁一惊,听出余晚之这是要入宫的意思,方才分明还要离开,此刻又改了主意要入宫?
他张口欲言,却见余晚之看着他,微微摇了摇头。
此刻楚明霁心里仿佛揣着一团乱麻,理不清也不敢在此刻问,只好跟在秦王身后,朝着宫门处走。
趁着官员前来向秦王行礼,他故意落后几步,走在余晚之身旁,刚想说话,余晚之却轻轻咳嗽了一声。
他咽下卡在喉咙里的话,一直走到宫门口,一列小黄门在门口候着引路,入了宫门,秦王便和他们分开,率先走了。
走之前飞快看了余晚之一眼,果真是个美人。
黛眉琼鼻,双眸如星,眼尾微微挑起,像个什么他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秦王此刻也没功夫欣赏美人,既已入了宫门,一切尽在掌握,必要时也可用余晚之要挟沈让尘。
小黄门引着余晚之和楚明霁往设宴的地方走,两人刻意放慢脚步。
楚明霁压低了声音飞快说:“不是让你别进宫吗?怎么回事?”
“走不了了。”余晚之两手交叠于身前,步态平稳。
“能走。”楚明霁说:“我当时正准备说让你走来着,被你给打断了。”
余晚之摇了摇头,“我人已经到了宫门却改主意离开,他稍一打听便能知道你从宫中折返,两件事联系起来,秦王会如何作想?”
楚明霁一想就明白过来,秦王必然会知道沈让尘已有所察觉,幸好,幸好当时余晚之打断了他的话,没让他继续说下去。
他不由侧头看向余晚之,见她眉梢微扬,带着一抹从容与坚定。
她倒是从容了,可他办砸了事,该怎么跟沈让尘交待?
他真想抬手扇自己一巴掌,当时他在那和余晚之废什么话呀,早早让她赶紧走得了。
第 240 章 替我保护他
临近琼筵园,便有宫女来引女眷。
一名宫女看见余晚之,笑着上前,“余三小姐,仪妃娘娘还在梳妆,让我来接您去重华宫,稍后与娘娘一道赴宴。”
余晚之认出那名宫女,她曾在仪妃宫里见过,“好。”
宫女走在前边,“奴婢叫丹彩,三小姐有什么事只管吩咐。”
余晚之颔首,“有劳。”
走出不远,石径对面小黄门引着一人走来,余晚之看了那人一眼,两人微微颔首致意,相互行礼。
宋卿时看着那张娇艳的脸,他午夜梦回时想起的都是江晚之的脸,可近来,偶尔梦见的,也是如今看见的这张脸。
擦肩而过,宋卿时忽然停下脚步,回头道:“三小姐。”
余晚之脚步稍滞,若不细看几乎难以察觉,可宋卿时就是注意到了,也注意到她分明听见了,却还是没有停留。
余霞成绮,她裙边的波光也变了颜色,宋卿时一直盯着,直到她的裙摆被花丛遮掩,他才收回目光。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开口喊她。
仪妃早已梳妆完毕,就在重华宫门口等,一旁备了轿辇,她也不乘,等余晚之到了,两人勾着手慢慢地走着。
“累不累?”沈明仪问。
余晚之道:“娘娘有身孕都不累,我能有什么累的?”
沈明仪难得笑了笑,她已经数日未曾踏出过重华宫,走一走也好。
“况且。”余晚之继续说:“我知道娘娘的心意。”
沈明仪她让丹彩去接余晚之,无非是以防她被其他宫女接走。
“女人被关在深宫里,没什么好琢磨的,就琢磨着怎么害人,这宫里步步都是险境,想害一个人太容易了。”
余晚之说:“可还是有那么多红颜,甘愿入这万人坑,被啃到只剩白骨也不愿离开。”
沈明仪侧头看她一眼,眼神耐人寻味,“是啊,为了什么呢?”
她似是问余晚之,又似乎是在自问,但没有人回答。
沈明仪看着前方,夕阳下的青石板路泛着温暖的橙光,岁月留下的痕迹都被这光芒点亮,她斟酌了一下,悠悠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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