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烟放下药碗,嘴里还弥漫着苦味,就看到端着糕点,垂头丧气走进来的丹枫。
苦涩的药味沿着喉咙一下就漫到了心里。
“夫人,郎君说不吃。”丹枫沮丧道。
“没关系。”凝烟轻轻一笑,“他不吃,我们自己吃就是了。”
*
又经过几日,凝烟的脚伤已经好的七七八八,却得知楚若秋的手非但没见好,反而伤口处反复溃烂,没有一点愈合的征兆。
她心里记挂,干脆让丫鬟陪着自己,亲自去松溪院看望。
凌琴被楚若秋赶到了屋外,屋子里猛然响起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将她吓了一跳,连刚走进院子的凝烟也吓到了。
隐约还能呜呜咽咽的哭声,凝烟紧张的问:“出什么事了?”
凌琴目光心虚闪动,来回看了看,走上前道:“我们姑娘伤口疼,所以心情不好。”
凝烟担心的皱起眉,“我去看看。”
屋内,楚若秋喘着粗气,看着被她扔到地上,碎了一个角的玉石,眼里全是愤懑,她手臂无时无刻不在疼着,还要雕这破玩意。
还有叶窈那个蠢钝的东西,竟然还在老夫人面前说漏了嘴,哭哭啼啼的来跟她说老夫人要将她送回去,她担心的几日都没有睡好。
而老夫人又一直没有动作,她只能日日提心吊胆。
“笃笃”的叩门声响起。
楚若秋冷冷问:“何事。”
“姑娘,三少夫人来看你了。”
楚若秋眼神一时间仿佛淬了毒,她深吸了几口气,换上一副憔悴落寞的神情。
“快请进来。”说着已经上前拉开了门,对着屋外的凝烟轻声道:“表嫂。”
“我方才听见你在哭。”凝烟眉心蹙紧,关切的拉起她受伤的手查看,“凌琴说你手上的伤一直不好。”
她说着将她的衣袖拉起,果然伤口一圈的皮肤又红又肿,有些地方还化了脓,她紧张的提高声音:“怎么会这么严重?”
“虞大夫说是损伤至毒邪入侵,才导致溃烂,久久不愈,让表嫂担心了。”楚若秋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将一切都责怪到了凝烟身上。
若不是她,自己哪用受这份苦,如今就算好了,也少不了要留下伤疤!
凝烟自责也无济于事,只能宽慰她好好休养,“你心境好了,才能有利于伤口恢复。”
楚若秋点头,“让表嫂看笑话了。”
凝烟给她擦了擦眼泪,扶她到桌边坐下,看到那块被扔到地上的玉石,想起方才的那声重响,弯腰捡起问:“怎么手伤了还要雕玉。”
楚若秋愁容难掩,“白先生交代的课业,必须得完成了,只是我伤了手实在没有力气,一时拿不住,掉到了地上。”
凝烟看到玉石摔破了一个角,虽然不是多名贵的料子,但也觉得心疼,而楚若秋的伤也不能用力,该好好休养,她问道:“那能不能让白先生通融通融。”
楚若秋摇头,“白先生要求严厉,恐怕是不成。”
早在她第一日去的时候,白先生就放了话,说这不是用来打发时间消遣的玩意,雕刻过程中受伤更是在所难免,若一点点伤口就坚持不下去,干脆不要开始。
凝烟又看看楚若秋的伤势,问:“白先生让你雕的纹样可十分难。”
“好在白先生只要求剔除棉质,让水头放出来就行。”
凝烟想了想说:“那干脆我帮你完成吧。”
楚若秋怀疑的看着她,“表嫂也会。”
她记得那日在水榭,六爷问她会不会雕玉,她分明摇头说不会。
凝烟赧然笑笑,“若只是把棉质剔除,应当是可以的。”
楚若秋看她不太确定的样子,猜她就是知道些皮毛,其实白先生的要求并不严苛,只是剔棉是最为繁琐考验功夫,若沈凝烟愿意揽这累活,那就让她去好了。
她感激道:“若表嫂肯帮忙,那就太好了。”
凝烟捧着如拳头大小的玉石回了巽竹堂,其实她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做好,自从被父亲训斥过后,她就再没碰过刻刀,但又跃跃欲试。
那日小叔让楚若秋去学雕玉,她心里其实很羡慕。
一整个午后,凝烟都在房中没有出来,好像忽然有了事情做,她终于不用陷在一个个沉闷孤寂,看不到头的日子里。
她拿着刻刀仔仔细细的在玉石上雕凿,神色专注认真。
雕到难处,她皱起眉,手里的力道也不由得加重,尖锐处擦过光滑的玉石,刺破她的指尖。
“唔。”凝烟痛呜了一声,把冒血的手指放进口中,草草吮去血珠,又拿起刻刀。
一旁的宝杏看不下去了,“夫人歇歇吧。”
“我不累。”凝烟低低说。
受伤的手指翘起一些,还在努力。
宝杏二话不说上去夺了她手里的玉石,背到身后说:“夫人自己看看,一下午,都划了多少到口子了。”
玉白的手上赫然留着三四道细小血痕,凝烟自知理亏,眨巴着眼睛望着她。
丹枫去端来水,“夫人先洗洗手吧。”
手一浸到水里,之前因为专注而忘记的痛楚,就刺刺拉拉的涌了上来,疼的凝烟一个劲扁嘴。
汲雪居里。
杨秉屹听到嗒的一声轻响,侧目看去,这已经大人第四次搁笔了。
叶忱干脆把身体靠近椅背里,抬手捏了捏眉心。
整整一个下午,小姑娘到底又在折腾些什么,还是,又叫谁欺负了。
叶忱眸光沉了沉,“去把丹枫找来。”
*
一连几日,凝烟都浸心在雕刻玉石上,虽然白先生不要求纹样,但光是将棉质剔除就已经十分考验人,至于能否将水头透出来,就更需要眼力和功夫。
她只能先专注把第一点做好。
丹枫见她捧着玉石久久没有下刀,疑惑道:“夫人可是觉着疲累了?”
凝烟摇头,蹙紧眉心翻看着手里的玉石,“有一处我怎么都找不好下刀的位置。”
丹枫凑过去看,“奴婢也不懂怎么弄。”
她摇头说着,试探的看了凝烟一眼,提议道:“不过奴婢听说六爷擅长这些,夫人不如去请教一二。”
凝烟眼眸微亮,是啊,她怎么没想到。
那日看小叔雕玉的手法精巧,这些对他来说必不在话下。
可转眼她又犹豫起来,小叔事物繁忙,自己冒昧前去麻烦会不会不好,而且之前楚若秋想请小叔指点,他也没有答应。
纠结几许,凝烟决定还是自己先试试。
直到再三因为控制不好力道和下刀手法,导致玉石崩角,凝烟终于不敢再贸然下刀了,她愁凝着眉,看了眼窗外昏暗的天色,按时辰小叔约莫也该散值回府了……
她扭身对宝杏道:“随我去园子走走吧。”
凝烟心不在焉的在莲池边散步,眼睛一直张望着外院的方向,暗想着等一会儿见到小叔,该怎么言简意赅的向他请教才不会耽误。
思忖间,她看到一行人自外院走来,为首的正是叶忱,一身绯色官服穿在他身上多了几分清肃,缓步间衣摆轻动,眉眼间是一如既往的雅致深远。
她往前迈了半步,又顿然停住,跟在叶忱身后的还有叶南容,以及公公叶二爷,和几个她不认识的官员。
见如此多人在,凝烟自然不敢打扰,忙挪步将自己掩到垂柳之后。
叶忱却已经注意到了她,偏头睇去目光,在交叠的柳枝后找到了那抹纤袅的身影,小姑娘同样看着这处,只是目光却不在他身上,而是错开他,落在他身后的叶南容身上。
凝烟怔怔看着叶南容清隽的侧脸,心里的闷窒和酸楚一涌而上,这几日,两人几乎没有交流,疏远的好像陌生人。
她全然没有注意到,另一道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正一点点蕴起暗色。
一种称不上好的情绪在叶忱心口蔓延。
叶南容这时也看到了远处的凝烟,心里微微错愕,她怎么会在此?
看妻子的样子,分明是等了许久,他心里不受控制的冒出一个念头,莫非是在等他,可她不是以休养的借口避着他。
思忖间,他下意识迈步走了过去,“你怎么在此?”
凝烟闻言目光快速闪烁一下,虽说自己来向小叔请教不是什么出格的事,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总不好说自己是专程在这里等叶忱,这太奇怪了。
她悄悄去看叶忱,不想他也在看她,视线在众目睽睽之前暗暗交汇,深晦的一眼,让她心绪莫名跳乱,快速别开视线。
明明她有正大光明的理由,却因这一闪躲变得微妙,加上他们之间本就有许多,只有二人知晓、不能声张的私隐,凝烟越发不自在起来。
她胡乱收拾起思绪走上前,朝叶二爷和叶忱福身朝众人遥行过礼,走到叶南容身边,仰头挽起笑看着他轻声道:“我见天色晚了,所以特意来看看夫君回来没有。”
以免惹非议,凝烟还是选择了更合适的说辞。
叶南容明知妻子的示好,不过都是不得已,是为了做好叶家的三少夫人罢了,可视线却还是不受控制的凝上她。
不过才分房几日,他竟感觉自己已经许久都没有看过妻子万般娇柔的笑靥,百转千回的嗓音,也如羽毛,扫的他心口发乱。
“这位就是三公子的夫人。”开口的是通政官李维。
叶二爷笑回道:“正是。”
始终没有开口的叶忱,将目光从凝烟脸上移开,对叶二爷道:“二哥和三郎先陪同李大人和王大人去前厅罢,我回趟汲雪居便过来。”
叶南容听到叶忱的话,才意识道自己的晃神,他竟为这假意的讨好动容。
叶南容神色不太好的将垂在身侧的手虚握紧,侧过身淡漠对妻子道:“我还有事,你先回去吧。”
哪怕不是专程来等叶南容,也知道他确实还要事,凝烟还是被他的拒之千里所触伤,勉强笑了笑,“好。”
尾音卷着落寞,轻轻落在叶忱心上,楚楚可怜的模样激起的并非是爱怜,而是无从化解的郁气。
“还不回去么?”
凝烟恍然抬眸,见小叔不知何时竟走到了自己身前。
叶忱虽然在笑着,眼里却没多少笑意。
他又问:“还要等?”
若没有那羁绊,他大可以选择无视这点情绪的波动,这对他来说没什么困难的,情欲之事,最为无关痛痒,若他放任自己被其所控,那才叫白活了。
可现在有了那份羁绊,他开始试图剖析纠葛,无论是就此抽身或是走向下一步,他都需要理由。
甚至于,此时此刻,他更倾向后者。
凝烟低垂着视线,脸上火烧,明明小叔的语气平和如常,他也不会知道她的处境,她却感到一阵难堪,摇头想解释,“不是的,我。”
她原想说自己其实是在等他,可若小叔问她为什么前后反口,她又要怎么说。
“不是等他?”叶忱看着她的眼睛反问。
是不是撒谎,他分的出来。
想到小姑娘方才偷偷看自己的那一眼,积在阴云的心头微霁,他温和下声音又说:“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你有什么事都可以对我说,我在。”
凝烟立刻抬眼去看他,定定的目光袒露在他眼前,好读的心思一目了然。
她心里感动极了,小叔怎么那么好,怎么总能在她灰心丧气的时候,温暖着她。
凝烟小幅度点点头,又点了一下,没有了遮遮掩掩,无比信任的将缘由说出来,“我其实是想来向小叔请教如何雕玉,方才不说是怕给小叔添麻烦。”
说完她立刻又补充道:“若是小叔事忙不方便,也不打紧的。”
“原来是为此。”叶忱对上她那双极为乖软,带着些小小期盼的眼眸,轻笑起来,“你问总是有空的。”
清霭的声线滑过凝烟的耳畔,隐隐包裹在其中的细微宠溺,犹带着一股暖意,填满她心口。
叶忱询问:“那是有什么问题?”
凝烟想起自己槽糕的手艺,不禁感到局促,捏了捏手指窘迫轻言,“楚表妹手受了伤,完不成白先生交代的课业,我仗着曾经使过三两下刻刀,便夸下海口帮她完成,可只是去棉,就已经遇到许多难点。”
叶忱听后轻一点头,“让我看看你的手。”
凝烟不明所以却也听话的将双手抬起,手背被叶忱的大掌握住,凝烟睁大眼睛,不等反应,他已经将她的手翻转,仔细查看她的掌心。
凝烟咬住唇,忍着想把手抽回的冲动,告诉自己,小叔这么做必然有他的道理。
叶忱看着躺在掌心里的小手,原本幼嫩如葱白的手指,眼下布了好些细红的口子,就像一尊上好的美玉被破坏,不仅让人叹惋,更想惩戒将她毁坏的人。
只是,这是小姑娘自己把自己折腾坏的。
叶忱轻压了压嘴角,“你的手。”
“可是我的手不适合雕玉?”凝烟不等他说完就急着询问,焦灼的同时又带了些许央求。
似乎及怕他点头说是。
叶忱叹了声,微笑安抚道:“你的手伤成这样,还怎么能雕刻好玉器?”
凝烟立即收拢双手,将受伤的地方都藏起,郑重其事的承诺,“我以后会小心的。”
叶忱将手放下,五指被背后虚拢,缓慢搓捻着掌中残留的温软,“这几日先将手养好,我再开始教你。”
凝烟喜出望外,一双弯成月牙的水眸里闪烁如星,“谢谢小叔。”
“谢谢大人。”
一道与凝烟嗓音极为相似,却更加稚嫩的声音蓦的划过叶忱脑海,几乎同时,一张凝满欢喜的娇稚脸庞与眼前少女的脸重叠,转瞬又消散。
叶忱倏然敛眸,想要抓住却散的更快。
他沉下眼帘如漆的眼瞳锐利攫着凝烟,那张一闪而过的脸孔,无疑是她,是更年幼的她。
可他遍寻思绪,想找到更多关联,却什么踪迹都没有。
第24章
佛堂。
供案上的长明灯照亮着佛像,也照亮坐在佛前的二人。
叶忱仍穿着那身官服,泛黄光铺在他周身,将清肃的绯笼的沉暗,眉眼的温雅被冷峻覆盖。
住持锁眉思忖,声音低沉,“施主的意思是,想起一些前世之事?”
叶忱没有说话,除了那一闪而过的画面,他什么都没有回忆起,但是仅这一个画面,就足以表明,他和沈凝烟的纠葛绝对在今世轨迹之前。
她不会唤他大人,而且那张脸带着稚气,分明是她比现在还年幼的时候。
前世的他,相遇她,在叶南容之前。
烛光晃出叶忱眼里的神色,冰冷犀利,他轻轻展笑,笑意却半分都化不进眼中,只听他缓缓开口,“住持可有办法,让我记起所有。”
主持目露难色,“施主早年就尝试过追忆,但结果你也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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