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南容一言不发,垂低的眼里晦暗不明,她哪里需要他对她好。
“你因为她受的伤,怎么与她无关。”叶南容语气冰冷的说。
这些天他们谁也不主动开口,他倒忘了,楚若秋伤成这样,有她的原因,他该去问问她不是么。
问问她夜里睡不睡的着,怎么睡的着。
叶南容现在就想回到巽竹堂,他将手从楚若秋手中抽出,“你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
离开松溪院,他又被顾氏叫了过去,陪着用过晚膳才回到巽竹堂,天已经变黑,他要见妻子的情绪却全然没有随时间淡下。
他走进院子,径直朝正屋去。
丹枫从屋里推门出来,恰巧和走到廊下的叶南容打了个照面,“郎君回来了。”
她欠身行了礼,人却挡在门口没有让开的意思,“夫人今日疲累,早早就睡了。”
叶南容这才注意到屋里没有亮灯,漆黑一片。
心顿时就灌了进了失望,果然又睡下了么。
“郎君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丹枫疑惑的问。
叶南容沉默着,嘴唇抿紧,盯着不见光亮的屋子,似乎在考虑要不要进去。
他就这么在门口站了良久,才启开薄唇冷冷吐字,“无事。”
他转过身,笑容讽刺讥诮,他揪着不合理的由头来找沈凝烟,真是无事可做了不成。
叶南容沉下嘴角,拂袖大步离开。
翌日,叶南容一清早离开后,就留值在翰林院没有回府,凝烟自然也不知道他夜里曾找过自己。
等叶南容再回到府上,已经是隔天,他以为自己离开一夜,那些莫名其妙的情绪已经平静下来,可看到妻子用过晚膳后,就独自进屋关上门,他心里就一阵说不出的空落。
他同样回到东厢房,将门关紧,拿了笔墨临字,兴许是入了夏,天燥心也燥,总之无法静心。
若是从前,妻子会留着灯在屋内等他,轻柔娇怯的唤他夫君,体贴的送上一夜帐暖,万般柔情,叶南容深暗的眼神猛地一沉。
他低头去看面前的纸张,一大团墨顺着笔尖凌乱化开,脸色变得难看至极,自己真是被蛊惑了不成。
简直可笑,叶南容凌厉否决了这个念头。
蛊惑?他何须要被蛊惑,她是他的妻子,她的一切本就属于他,他何必如此迁就她的心愿。
他搁了笔走到院中,然而在快接近正屋时又顿然停下步子,看着亮着烛火的屋子,思绪瞬间清醒过来,只觉得不可思议,他在想什么。
他闭了闭眼,自己究竟怎么了。
哪怕他知晓自己不对劲,可他活了那么多年的准则和傲气都不允许他往最抗拒的那个理由去想。
恰好正屋的灯被吹熄,他眼里复杂纠结的神色也得以松了几许。
凝烟则一如往常,等入夜后让丹枫看过院中无人,就与宝荔一同去到汲雪居。
两人穿过梅林,静静快走着,宝荔悄声对凝烟道:“奴婢先头瞧见郎君在正屋外徘徊,似是想进来的样子。”
凝烟轻眨了眨眼帘,眼里分明黯淡下来,那日叶南容的话让她实实在在感到伤心。
宝荔自然懂她的难受,却还是要劝,“如今夫人不能与郎君同房,若再将关系淡了,对将来不好。”
凝烟攥紧手心,这几日她即浸心在学习雕刻上,也逃避去和叶南容相处,可宝荔说得对,哪怕夫君厌嫌不喜她,她也不能真的听之任之,只是她的勇气,真的被磨的所剩无几。
每一次的主动,换来的都是伤楚。
凝烟吸了口气说:“我知道了。”
前头就是叶忱住的汲雪居,两人都没在说话。
凝烟由杨秉屹引着去到书房,叶忱已经在内,她走进内轻唤,“小叔。”
叶忱抬眸笑看着她,视线自她忡忡的眉眼间划过,淡问:“今日自己可练习过?”
“不曾。”凝烟摇头,思绪任有些心不在焉。
叶忱默了几许,“那就先照我昨日说的试试手感。”
放在往日小姑娘必会仔仔细细的问上许多,今日却只是点头坐到了一旁的桌案边。
叶忱屈指漫不经心的点了点桌面,片刻收回目光,从桌上拿了本书来看。
凝烟伏在桌案前,拿起刻刀按照叶忱说的手法来雕琢,只是心思却怎么静不下来,为什么她的姻缘会如此波折,为什么她只能强颜欢笑,为什么她嫁的……不是同样倾心她的人。
思绪烦乱,手里的动作就跟着乱了,刀刃折过一出有裂纹的地方,于是没有征兆的崩裂,而刀头下滑的力度已经收不住,一下扎在她指腹上,迅速划下伤口。
凝烟下意识就要痛呼出来,声音到了嘴边被她死死忍住,疼出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她强装作没事发生,因为一旦让小叔发现她受伤,就会勒令她今日不准再碰刀。
她抿住发抖的唇,就先身后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伤着了?”
凝烟目光一紧,左右都想不明白,为何每次小叔都能发现自己受伤。
她回过头,分明他手里拿着书在看,眼睛也没有抬,大抵听到玉碎的声音,所以试探?
凝烟抱着侥幸摇头,“没有。”
没有?那他心口这一下的痛,是错觉了?
叶忱抬起眼帘,眼眶还湿潮潮的嫣红着,就敢说瞎话了。
他似笑非笑的一眼看得凝烟心里的底气一下就没了,浓睫轻垂下,遮住自己闪烁的目光。
看到叶忱站起身朝自己走来,衣袂随步伐一拂一动,她心虚的直打鼓,终于他人站定在身前,高大的身影罩下,凝烟终于捱不住,低低道:“只是一点点小伤,不打紧的。”
“让我看看。”叶忱说。
凝烟犹犹豫豫的将自己藏在袖下手探出,才抬起一些,整个手就被叶忱拢进了掌中,他沉沉的声音落下,“这是一点点?”
因为害怕被发现,凝烟一直攥着手,鲜珠便被压迫着从伤处冒出,沿着指缝滑落,将瓷白的掌心染得到处是血。
凝烟也被吓了一跳,痛楚被刺激的更厉害,她眼睫哆哆嗦嗦的颤着,眼眶湿润。
叶忱沉眉看着她的伤口,鲜红映进他眼里,他眉头折的更深,“若是我说让你不要学了。”
“真的还好!”
凝烟声音还在颤,语气却极为焦灼。
叶忱牵起眼帘看着她,原来还知道在意,从进门开始她就心不在焉,能让她心绪这么牵动的,除了叶南容还有谁。
叶忱面无表情道:“你学不专心也就罢了,还因此伤了自己。”
凝烟极少见他严肃的样子,也知道是自己不对,低头认错,“我下次不会了。”
“是发生什么了?”叶忱问。
凝烟摇头,“只是想起祖母,所以有些难受。”
叶忱什么也没说,看着她轻轻笑开,而后走到屋外对杨秉屹道:“去拿水和上药来。”
杨秉屹应声迈步,又听叶忱在他身后漠然开口,“还有,去把三公子请来。”
凝烟坐立不安的等在屋内,好不容易盼到叶忱回来,立刻正襟危坐,看他手里端着水,便知道他是因为担心自己受伤才会动怒,于是极乖的保证道:“小叔,我保证以后绝不会再分神伤着自己。”
叶忱未置可否,托起她受伤的手,拿帕子沾了水,轻轻擦拭她掌纹里的血迹,浓红的血被水冲淡成粉,一滴一滴挂在白皙的肌肤上。
凝烟不确定他还肯不肯教自己,又说:“而且小叔也说过想要学会雕玉,受伤是在所难免。”
叶忱嗯了一声,“是说过,但别人可以,你不行。”
他确实不准备让她碰了,原本觉得小姑娘不怕受罪,就由她去好了,反正这么多年,他是已经痛的麻木,可方才看她满手鲜红的血迹,他心里就改了决定。
凝烟却还因他的话怔在原处,准确说是因为他话里的偏爱,直白的偏爱。
她迷茫惶惑,小叔为什么对她那么好,她想不明也下意识不想明白,她只知道自己好想要这样的偏爱,若是夫君也能如此待她,若是。
凝烟感觉心里有一个什么念头,但是是不能去想的,她抬起头,既感动又央央的巴望着叶忱,“小叔。”
另一只没受伤的手攀上他的衣袖,小幅度,却急切的摇了摇,她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大胆到这地步了,大抵就是因为那份偏爱,加上她真的怕叶忱就此不肯让她学了。
感觉衣袖被攥动,叶忱愣了片刻,低目去看那只攥着他袖子的小手,她就是这么撒娇的?
“我知道小叔待我好。”反正都拉了衣袖,凝烟干脆似过往跟祖母撒娇那般,朝他轻声乖气的开口。
叶忱几乎是叹了声,抬起视线凝着她,对上的是一双央央眨动的眼眸,他终于松口,“下不为例。”
凝烟嘴角止不住上扬,一双还湿红着的眼眸里笑意嫣然。
乐极生悲,帕子擦拭过伤口处,疼的凝烟指尖都蜷了起来,轻细的痛呜从喉咙颤颤溢出。
叶忱皱了皱眉,没有开口只将动作放轻。
痛意减轻,旁的感觉就放大了,譬如带水的帕子划过掌心时极痒,随着水渍慢慢蒸干,将这股痒意透进了她的肌肤,又譬如被叶忱握住的手背,她能分辨出他的掌,哪里是他的指,以及掌心的剥茧。
凝烟告诉自己小叔只是帮他处理伤口,可还是极不自在的抬眸,见叶忱专注低着眸,她平了平微紧的呼吸,轻咬住唇瓣,将头微微别开。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叶忱略抬眼眸,端详她泛红的耳根。
杨秉屹很快就将叶南容请了来,叶南容远远看见书房亮着烛,径直便要过去。
杨秉屹眼明手快,拦在他之前:“三公子去偏厅等六爷吧。”
“也好。”叶南容没有迟疑,跟着他去了偏厅。
“属下这就去请六爷。”杨秉屹拱手走出屋子,又回身看了眼等在片厅内的叶南容。
饶是他见多了各种场面,此刻心也是沉的如坠了块巨石。
他实在不知大人将三公子请来的目的,三少夫人还在此处,就是再有理由都说不过去。
可眼下他也唯有硬着头皮去请人。
而书房里叶忱替凝烟处理伤口的一幕,更是让杨秉屹心头发凉。
“大人,人来了。”他说完便低垂下头。
大人的书房何曾有外人来分用过半壁,三少夫人非但用了,还让大人亲力亲为的教授,要知道大人可是太子的老师,这些也罢了。
大人还为其处理伤口,但凡今日换个人,换个身份,他都不会这样大惊小怪,可偏偏两人是叔媳。
……三公子就在外面。
第25章
凝烟见如此夜深了还有人过来,心里猜别事什么要紧事,小叔这些天没少抽时间教她,别被她耽误了正事才好。
“小叔可是有事要忙?”
听得凝烟轻唤的称谓,杨秉屹深深吸了口气,把头垂的更低。
叶忱则颔首说:“我去去就来。”
他说着看向凝烟的手,“今日不能再碰刀子,就试着绘纹样罢。”
凝烟轻点着头问:“可是要雕刻在哪里?”
不同的玉石纹理飘色也不同,纹样都要根据着来。
叶忱解下腰上的一块羊脂玉无事牌递给她,凝烟吃惊接过,“用这个?”
能拿来做无事牌的都是上等料子,小叔这块更是细腻无瑕,再做雕刻反而是画蛇添足了。
叶忱看着她圆睁着,满是不确定的双睛,轻笑颔首:“就这个。”
凝烟还想说什么,叶忱已经迈步离开,杨秉屹朝她一拱手也退了出去。
凝烟捧着那块无事牌为难好久,即不想退缩让小叔失望,又怕雕坏了,良久才鼓起劲儿,坐到桌边专注心神,仔细斟酌。
叶南容等在厅中,手里端着茶低头在饮,看到叶忱进来,放下茶盏起身,“六叔。”
“坐。”叶忱看着他说了声,走到另一边的圈椅坐下。
叶南容待他坐下后才又落座,问道:“六叔怎么这时候叫我过来?”
叶忱看了他一会儿才开口,“你如今在翰林院述职,照惯例锤炼上两年便能入詹事府辅佐太子,当然也有另一个选择,就是去地方上任,但绝不会是什么富庶之地,可能平荒,可能流民泛滥,但你去历练,有了实质的经验,远强过你在朝堂上纸上谈兵。”
叶忱手指点着桌面问:“你有什么看法?”
叶南容没想到六叔让他过来竟然商谈这次,正襟思索良久,才道:“我当然希望可以尽快做出一番成绩,不过。”
叶南容略皱起眉,他有自己的顾虑。
叶忱示意他继续说。
叶南容沉思几许道:“就像六叔所说,去地方上任无疑更优的选择,但我尚不精为官之道,贸然上任,恐怕太操之过急。”
叶忱颔首赞同,“你顾虑的很周全,而且若是去地方上任,一两年内怕是回不来,你又刚成婚,不过此事不急,你可以与你父亲商议一番。”
叶南容点头答应,若他真的上任,一两年不回来,表妹便无人相护,还有沈凝烟。
他扯着嘴角笑了一下,她大约觉得轻松。
叶忱容色平和的问:“你有心事?”
叶南容总觉得六叔的目光能洞悉他所想,他觉得羞愧不知怎么回答,张口欲否认,叶忱再次开口,“因为婚事还是因为你的表妹?”
叶南容没有防备,令他夜不能寐,万般纠结的事就这么摆在了明面上。
“六叔。”他声线略显不平。
“你祖母有意将楚若秋送回青州。”
叶忱淡淡的一句就让叶南容失了冷静,震惊坐直身体,“我怎么不知?祖母没提过。”
“这次我劝下了,但未必能劝下第二次。”叶忱说罢缄默看着他。
叶南容知道六叔已经看出来了,他平和的口吻,更让他羞愧难当。
“我觉得,为人行事,最重要的一点是遵从自己的内心。”叶忱静静看着他,语重心长“而不是要因为你的迟疑和不果决,伤害了你真正在意的人。”
叶南容心头一震,六叔没有像祖母和父亲那样逼迫他,而是要他遵从内心,真正在意的人……他压下心底深处的那个模糊的身影,那自然是表妹,这点毋庸置疑。
他绝不认为自己会因为妻子而将楚若秋放在次位,他们是自幼一起长大的,而他和沈凝烟才相识多久。
叶忱继续说:“而谁又是真正需要你的,你想过吗?”
需要么?
叶南容笑了笑,当然也不是沈凝烟,她怎么会需要他,她甚至心有所属,而表妹才是真正离不开他,这桩亲事从头到尾,本来就是个错误,无论对他还是对沈凝烟而言。
他不愿直视此刻心里泛起的落寞,牵唇笑道:“事已至此,六叔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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