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忠想着,是时候让炩主儿再明白些驭下之术了。
“若要一个人长久地为您办事,首先您自己得有些本事,能提供给他想要的东西,再要先付出几分真心,摆明了自己用人不疑的态度。”他声音跟动作一样有度,听了只叫人舒服,“可若止步于此,也只是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反咬您的白眼狼。”
身为皇贵妃,被一个太监教着做事,卫嬿婉倒也未见不悦,发出个气音示意进忠继续说下去。
她不是凌霄花,也不是雪中明艳的红梅,倒更像是荒漠里的沙棘,拼着命吸取周遭的一切养分。向戏班子学昆曲,向进忠学狠绝,向金玉妍学心计,向如懿学施恩,从不放过任何一个能让自己在这宫里更具优势的机会。
“这人啊,分两种。”进忠徐徐说着。
“一种是知恩图报的,如皇后的惢心,您的春蝉、胡芸角,前期拿真心待他们,他们自然也会为您踏实办事。这种人只需要表现出对等的信任,在合适的机会给些好处,让他们念着您就好。”
“至于另一种,总是些禁不住考验的,比如当年的阿若,之前的田姥姥。您若只是真心相待,他们只会觉得您柔善可欺,可依靠时一心为您做事,您势弱了便一脚踢开。这种人呢,便需要抓一些把柄在手中,就如您为田姥姥医治胡芸角,她若在慎刑司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一双儿女可还在您手里,自然得小心谨慎着。”
“那你是哪一种?”卫嬿婉听着,忽然问道。
“奴才?”进忠想了想,答道,“奴才哪一种都不是。炩主儿您就是奴才的命根子,只会有您嫌奴才不得力的一日。”
没有人不爱听这些奉承话的,卫嬿婉大概比寻常人更受用些,她笑骂了一句,“你尽会挑好听的话拿来哄本宫。”
其实卫嬿婉远没有她以为的那般厌恶进忠,恰恰相反,她心底是有些享受进忠那些称得上僭越的举动的。
父亲因罪去世,自己无缘选秀,做了四执库的宫女,每个月那点可怜的俸禄还要分大半给弟弟。看出皇上对自己存的一点心思过后,她便决定放弃青梅竹马,闯一闯这条艰险的路。
情爱是靠不住的,她没有办法把自己全权交给一个男人那点靠不住的感情,你看,凌云彻最终果然爱上了如懿。
都是靠不住的。
她必须有能紧紧抓在手里的东西,比如权财、比如地位。
但她并非不渴望被爱。
她不知道爱是什么样,也不会爱人,因为她从未被爱过,所以凌云彻和她那短暂的温暖回忆,她便记到如今。哪怕只是一枚不起眼的戒指,她也视若珍宝,以为这便是爱的极致了。
她抓着凌云彻死死不放,就像快淹死的人抓住了一根浮木,便再也不肯放手。
不愿承认凌云彻移情别恋了,总是自欺欺人他多少还念着自己,因为一旦认下了这件事,这偌大的人世间,当真是一个在意她的人都没有了。
至于进忠…
二人一开始便是一场交易,她知道自己姿色上佳,进忠对自己有些别的心思。那些哄着自己、偶尔占些小便宜的举动,总能让人觉得他为自己痴迷,进而得到些满足。
她太想要一条匍匐在自己脚下的忠犬了,但她不敢说这就是爱,她更愿意把这些归为欲望。因为自己能给他想要的,比旁的妃嫔都更需要他,所以进忠选中了自己。
可倘若她有一天彻底失势,进忠在皇上身边陪侍,总还有大把的妃嫔愿意卖他个面子。
这怎么会是爱呢?
她告诉自己,这都是见不得人的欲望。
杀了他,杀了进忠,你和云彻哥哥的感情就完满得像一段佳话了。
第8章
天气渐渐转凉了,凌霄花再有一个月就过了花期,风一吹,簌簌地落下一片白色的花瓣。
花是好看的,就是名字不招人待见,进忠有些嫌弃。
前几日皇上询问阿哥们的功课,只有永琰得了句夸奖,卫嬿婉高兴之下允了永琰的愿望,命人在院子里打了个秋千。
趁着进忠在永寿宫侍奉,卫嬿婉常把永琰带在身边,让他用皇上问诸位皇子的题来考永琰。
她膝下多子,可唯有永琰是亲自从小照顾长大的,自然有着不一样的感情,也对他寄予厚望。后来十四阿哥和十六阿哥都薨了,她更是把永琰当心头肉一样疼。
许是上天看她可怜,给了她这么个馈赠。永琰还算聪慧,应答虽不如当年五阿哥那般机敏,但也得体。
卫嬿婉对永琰远没有对自己的狠劲儿,她总是想着,反正永琰还小,他慢慢学,总能学会。
时间长了,永琰也发现额娘对自己心软,累了去撒个娇求一求,卫嬿婉哄着他再学一会儿,最终还是允他休息了。
旁人没什么反应,倒是进忠意外不已。富察皇后贤名在外,当年尚且逼着二阿哥事事争先,他倒是没想到卫嬿婉对着永琰竟是这么个性子。
大概是自己不曾被父母宠着长大,便弥补在永琰身上了。
王蟾推着十五阿哥荡秋千,卫嬿婉瞧他乐得看不见眼睛,自己也眼角眉梢都是柔柔的笑意。
进忠这个时候总爱目不转睛地盯着人看,稀罕极了炩主儿这样的笑容。偶有几朵凌霄花被风吹到这边,他眼疾手快,一朵儿也不让落在炩主儿的肩头。
香花美人,童子嬉戏,也称得上是岁月静好了。
乾隆仍是不大爱来后宫,之前卫嬿婉本想亲自调制些安神的香料送去,进忠给拦下了,要她换成香囊,且还不让是自己绣的。
对于卫嬿婉的询问,进忠也一概拿“奴才自有妙用”含糊过去。
是有些莫名其妙,但想着进忠多年帮扶自己的情意,卫嬿婉终究还是照着做了。
香囊送去后,乾隆倒没什么太大反应,他并不爱佩这些物件儿,只是顾念着皇贵妃的心意,当晚来了永寿宫一次,这事儿也就这么过去了。
永寿宫的门被叩响时,众人都没反应过来,待它响了第二次,卫嬿婉才让春蝉去开门。
“奴才请皇贵妃安。”一个秀气的小太监进来请安,进忠一看,原是自己那叫周河的小徒弟,只见这人继续说道,“皇上请您和进忠公公前往养心殿一叙。”
进忠了然,约摸是毓瑚姑姑查到了什么,请人一同去做个见证。
他说这事不宜自己收尾后,确实只派了几个人出去处理细节,自己则在永寿宫待得惬意。
舒坦日子过久了,想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骨子里追名逐利的因子开始跳动,让人有些兴奋。
卫嬿婉吩咐王蟾将永琰先送去撷芳殿,带着春婵与进忠向养心殿去。
见四周没什么人了,进忠才凑近对卫嬿婉说道,“炩主儿,今日之事恐多波折,难免攀扯到您身上。您只要记住,无论谁说了什么都一概不认。那戒指您早就丢了,若是拿出旁的东西,您也一概不知情就是了。”
听到进忠的声音,卫嬿婉这才回过神,发现自己紧张得死死攥着手中的帕子。
她点点头,可心里总有些不好的预感,慎刑司她也去过,倒是没什么怕的,只担心永琰被自己牵连。
进忠一直没有告诉卫嬿婉自己要做什么,只拿一句“奴才替您料理”遮掩。
破而后立,他要做卫嬿婉在沼泽地里唯一能抓住的绳子,才能以此为资本搏一把。
行至养心殿,进忠趁着随卫嬿婉行礼的时间垂眼打量了一圈。
皇上端坐上位,身边站着毓瑚姑姑和进保,将人带进来后,周河回到进保身后候着。左边坐着皇后娘娘,容佩立在一旁。
“你坐。”乾隆向着卫嬿婉甩了一下手中的佛珠手串,指了指右边的椅子。
见人坐下后,乾隆方说,“毓瑚昨日发现了个东西,朕把你们叫过来,一同看看。”
说着他看了毓瑚一眼,让人将东西呈上来。
毓瑚向外拍手,周清应声端进来一个木托盘,上面放着个黑色金线绣的枕头,沾染着尘土,随着人走动,枕头上的灰震落在木盘上,像是从哪里挖出来的。
众人还没什么反应,如懿倒是先抓着扶手站起来,瞪大了眼望向上位威严坐着的人,颤着声问,“皇上命人开了凌云彻的墓?”
乾隆此时约是还对如懿有几分信任,略放低了姿态,说,“朕也是为了查清此事,还你一个清白。”
如懿冷笑一声,失望地摇头,“皇上还是不信臣妾,何必说得这么好听。”
当着其他人的面,乾隆哪受得了被她这么奚落,佛珠重重摔在地上,崩断了绳子,滚了两颗到卫嬿婉脚下。
“朕本以为是你让愉妃杀了凌云彻,可非但不是,你还找永琪厚葬了他,朕并未深究。本是一个该在乱葬岗草草了事的人,朕开他的棺又如何。”
“可凌云彻本就不该死,”如懿直直对上乾隆的眼睛,像是想逼得他问心有愧,“是您的疑心害死了他。”
“毓瑚,你来说。”乾隆闭上眼,不欲与她争辩。
“是。”毓瑚福身应道,随后面向如懿卫嬿婉二人说,“奴婢奉皇上之命查证此事,一直未有进展,这才选此下策。凌云彻棺内陪葬之物仅有此枕,奴婢瞧着,像是容佩姑娘的手艺,这才带了回来。”
毓瑚有心向着如懿,仔细看了那针脚不是出自如懿之手才放心带了回来,虽说也是她身边的人,但皇后心善,吩咐下人做些什么送去总是合理的。
也正因如此,乾隆没有当即动怒,只是觉得自己的皇后总是记挂旁人,有些不适。
卫嬿婉安静了半晌,这会儿才开口说话,“臣妾记得皇后娘娘曾向内务府支了大量杭白菊,给十二阿哥做了个枕头。余下的打发给下人也无可厚非,既又是出自容姑姑之手,便更没什么事了,皇上莫要动怒,小心伤了身体。”
进忠向周河使了个眼色,周河立即会意,接着说道,“是啊皇上,要不奴才去取皇贵妃娘娘亲手做的香囊,里头装的五味子和松针都有安神之效,皇上带着也能舒心些。”
闻言,乾隆想起那日周河送来香囊时说的话——“皇贵妃娘娘担心自己手艺不佳,才选了内务府上好的刺绣来做。虽不是娘娘的针脚,但里面的用料都是一个个经了皇贵妃的手细心挑选的。”
一个想法在他脑中转了转,他看向地上的枕头,像是在看什么脏东西。
他对着周清说,“将这枕头给朕剪开。”
第9章
“咔嚓、咔嚓”屋子里静得只有剪刀划破布料的声音。
听见乾隆的话,周河转身去寻来剪子递给周清。周清接过后,面朝皇贵妃,侧身对着皇上,拎起较窄的那头剪了下去。
封口被剪开后,他斜着将里面的杭白菊尽数倒出,袖口似有什么随之落下,被埋在白菊里。
那东西并不显眼,隐在黑色枕头布和大量的杭白菊里,除了事先知晓的进忠,竟无人发觉。
看见那东西没在了花堆,进忠才在心里戏班子开场似地敲了声锣,唱了句好戏开场。
单看落在木托盘里的白菊便瞧得出两方用心,一朵朵的虽然干枯了,大体却还依然完整。想来是先被精挑细选放进去,又被所有者小心使用。
“翻。”乾隆起身走近,下令道。
堆尖儿的白菊被慢慢地一层一层扒开,趁着众人注意力都在那盘东西上,进忠在卫嬿婉身后悄悄拍了两下她的胳膊。
同在一条船多年,这点儿默契还是有的,卫嬿婉忙看得更仔细了。
“啊!”突然,她惊声叫了出来。
乾隆不悦地转身看她,她立即蹲下请罪,“臣妾殿前失仪,还请皇上恕罪。只是...只是臣妾看到了...”
瞧她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容佩心中不齿,向前站了一步说道,“皇贵妃娘娘看到什么直说就是,在这儿扭扭捏捏做什么样子呢。”
“大胆!你怎么跟主子说话的!”春蝉当即驳道。
“闭嘴。”乾隆皱着眉打断,让卫嬿婉先起来。随后亲自去拨那堆白菊,这下连他自己也看了个分明。
隐藏在干枯花堆里的,是两束用红绳系在一起的头发。
结发同心。
“好啊,好得很。当真是朕贤良淑德、恪守宫规的好皇后。”他像是觉得恶心,一眼都不愿多施舍,直接将托盘踢翻了。进忠托着卫嬿婉的手退到一边,容佩这才扶如懿上前去看。
看了那两束头发,如懿这才意识到自己被人算计了。
她立即转身看向皇上,“不可能,皇上,臣妾从未见过此物!”
“这头发无姓无名的,的确不好就此断定乃皇后之物,说不定是哪个宫女的呢。”卫嬿婉附和道,“还请皇上明鉴啊。”
“是,”乾隆突然加大了声音,吓得屋内的人俱是一抖,“这宫女好大的面子,定情信物由皇后宫里的大宫女亲手缝制,朕怎么不知道这宫里还有此等人物。”
“毓瑚!”乾隆坐回龙椅,“既然皇后称说有冤,你就再去查,查凌云彻是否有过断发的痕迹!”
“来人!将…”
“皇上且慢!”
乾隆话还没说完,就被殿外一声急呼打断了。愉妃带着叶心走进来,匆匆行了个礼。
“皇上饶命,奴才实在是拦不住愉妃娘娘啊…”随之进来的小太监跪在地上,声音听起来像是快急哭了。
“臣妾听闻事涉皇后娘娘与凌云彻,恐皇上落入小人圈套,想请皇上看一样东西。”愉妃神情坚定,继续说道,“事后皇上罚,臣妾愿一力承担!”
饶是知道愉妃会来,卫嬿婉还是忍不住有些心慌,她搭在进忠手上的力道猛然增加,进忠指尖瞧着都有些充血。
这会儿众目睽睽之下,进忠也不好有什么旁的动作,只能将手指回扣,握住炩主儿的手让她安心。
“你要给朕看何物?”话被打断,乾隆也冷静了一些,他看向愉妃,问道。
叶心连忙从怀里拿出一枚戒指,愉妃目光炯炯地盯着卫嬿婉,“臣妾请皇上细看这枚戒指。”
卫嬿婉感受到进忠回握自己的力量,迅速平复了心情,又端起了雍容华贵的皇贵妃仪态。
乾隆颔首,毓瑚便上前将戒指递送给他,见他接过后,愉妃继续说道,“这是凌云彻死之前交给臣妾的,它是凌云彻与卫嬿婉的定情之物,戒指内的纹样便是证据!”
迎着光瞧,戒指里确实有燕过祥云的纹样。乾隆眯着眼审视卫嬿婉,只见她镇定自若,神情中仅有些茫然,心中反倒对海兰的话多了几分怀疑。更何况皇后那同心结发丝在前,这枚戒指反倒有些不足为道了。
他将戒指抛过去,“你自己看看。”
乾隆语气里听不出什么,进忠接下戒指递到卫嬿婉面前,她拿起来认真看了几眼,才带着几分委屈回话道,“皇上,这戒指的确与臣妾以前的一枚戒指相似,可那枚戒指臣妾已经丢失许久,永寿宫上下都是知道的。愉妃娘娘这番无稽之谈,臣妾实在惶恐啊。”
愉妃被她这般撇清的话气得一笑,“皇贵妃真是伶牙俐齿,皇上,臣妾还有人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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