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外传来打更人的声音,进忠数着,是三更天了。
春婵急匆匆地从卧房里出来,“进忠公公,主儿怕是夜里受凉染了风寒,这会发高热说胡话呢!”
进忠从椅子上跳了下来,扶正了帽子就要出门,“那还等什么,传太医去啊。”
“进忠公公还是先去看看主儿吧,这太医怕是喊不得。”春婵忙喊住进忠,话里有些为难。
喊不得?他不明所以地掀帘子进去。
卫嬿婉额头浮了层虚汗,两手紧紧抓住被子,嘴里还念叨着什么。
走近了也听不大清楚,只断断续续间似乎听见了“进忠”二字。
他当即转头去看春婵的神色,只见后者正专心垂着脑袋数地砖,并不给他窥视的机会。想来定然也是听到了什么,才有喊不得太医之话。
床上人看起来并不好受,他刚发了个小芽的旖旎心思立刻被打散了,随便是在梦里想着杀他或疼他吧,烧退了才是要紧事。
包太医有些把柄在他手里,尚可放心用着,可三天前和敬公主的世子病了,人被调出去住在了公主府,并不在太医院。
眼下时节敏感,唯恐多生事端,只能先用些土方法稳着,最好早上就能退了热,至少也等不念叨什么了,才敢去请太医来。
春婵打了热水替她擦拭手和额头,进忠去熬了生姜水,回来喂一勺流半勺地进着,瞧得他心焦,若不是顾念着春蝉还在,恨不得以口渡过去。
折腾了一晚上,打更人敲了第五次锣,卫嬿婉才从一片混沌中挣扎出来。
她像是被拽进一片无底洞,脑子里凭空生出一个想法——那日在御船本不该有意外,进忠早就死在自己手下了。
毫无根据的感受却无比真切,仿若这些天的相处是黄粱一梦,待她转醒时看到的应是一个没有进忠的永寿宫。
这样的日子实在可怕。
她用尽全力睁开了眼,第一件事就是去搜寻进忠的身影,验证那念头荒诞。
煎熬了半个晚上,她费力撑起子在屋里扫视了一圈都没看到所寻之人,竟一时不知自己到底身处何处。
按理说她本该痛快的,盼着他消失不是一日两日,早就想弃了他干干净净做自己的皇贵妃去了。
可人总是不满足的,从前只想往上爬,越高越好,等真做了后宫里的头一位,又不甘心曾经舍下的东西。
她贪恋进忠行事狠辣之余的柔情,更离不开只需把刀交给他,他便能将刀利索捅出去的奴才。
无论是满足自己从小缺失疼爱而日渐扭曲的那点欲望,还是做自己在深宫险路上的利刃,原来她都离不开这个人。
第12章
“主儿,您醒了!”正用热水烫着帕子的春婵欣喜喊道。
“进...”卫嬿婉刚想开口说话,烧了半个晚上的嗓子干得冒烟,咳了两下才勉强发出沙哑的声音,“进忠呢?”
春婵端来绿茶,服侍卫嬿婉漱口,一边答,“在小厨房熬粥呢。”
想起夜里炩主儿的呓语,虽摸不准两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卖进忠公公一个面子是错不了的,于是春婵补充道,“炩主儿昨夜烧得厉害,进忠公公熬了生姜水喂您喝下,半个时辰前见您退了热,怕您醒后口中辛辣,便说去小厨房熬着清粥备上。”
知道人还在,卫嬿婉勉强松了口气,只是看不到人,心还是提着的,总担忧别人是在欺瞒自己。
待她盥洗结束,进忠端着新熬的白粥,撩帘子闯进她的视野,那粥还热腾腾地冒着白气,模糊了人的五官。
一看到这抹深蓝色身影,她顿时像溺水的人被救上岸,呼吸顺畅不少,心也安定下来了。
还好,我还活着,卫嬿婉想。
见炩主儿已经坐起来,进忠将粥放在桌上,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顾不得规矩,直接上手在她额头上探温度,确实不再发热,这才松了口气。
肌肤相触,卫嬿婉能清楚感受到进忠手背的骨骼。她又喝了两口温水,嗓子舒适了些,对春婵说道,“你辛苦一晚上了,换个人来伺候就行,先去休息吧。”
春蝉正要带着进忠退下,仔细一想那话像是说给自己听的,进忠果然已经又去端了白粥,舀起一勺吹散热气往炩主儿嘴边递去。
饶是如今算有些心理准备,要真的承认炩主儿对进忠公公也有不一样的心思,震惊之余,想起澜翠的事可能有进忠推波助澜,她还有些心悸。
进忠虽在卫嬿婉面前惯会说话,只要无关凌云彻也总是纵容,可除此之外一向是睚眦必报、不择手段的小人性子,倒也怪不得春蝉如此。
她心事重重地走出去,正巧遇见王蟾来换班,忙把人拦住。
“诶!”她叫住王蟾,“主儿和进忠公公还有话说,你且在门外候着。”
“哦。”王蟾见怪不怪,老老实实地在门口站定。
瞧他这实心眼的模样,春蝉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把心中疑虑告诉他,只希望他一直傻下去,不要看出端倪才好。
屋里。
卫嬿婉喝下一口粥,这粥煮得软烂,米香弥漫在唇齿间。
“炩主儿可梦见了什么?”进忠将白瓷勺子背后沾的米粒刮在碗里,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得知人没事了,进忠也有闲情去琢磨她昨晚喊着自己名字的事。
“不曾入梦。”这倒也不算撒谎,她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只是凭空经历了生活另一个分支的心情。
思及此,卫嬿婉盯着进忠的脸看了又看,就差上手确认面前到底是不是个有血有肉的活人了。
她不愿如实相告,进忠也不在意,仍泰然自若地喂着粥,任她打量,不时还会与炩主儿的眼神撞上。
是不是血肉之躯看不出来,卫嬿婉倒是发现这人劳心劳神一晚上,眼底有了淡淡的乌青。
昨晚的指印淡下去了,那护甲在他脸上划出的口子也已经结痂,像一小段红褐色的线头,碍眼得紧,仿佛下一秒那线头就要延长勒住喉咙,卫嬿婉瞧着很不喜欢。
一碗粥刚下去了一半,她已经没什么胃口了,拦住进忠递上来的下一勺,“你去将屉子里的药膏拿来。”
大病初愈食欲不振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进忠并未强求,将碗放下后拉开了妆奁下的屉子,里面躺着一个景泰蓝小盒,正是当初给炩主儿用的。之后他来永寿宫侍奉,索性随手扔了进来,日后再取也方便。
“昨夜是本宫情绪激动失手,这药膏你先拿回去用吧。”
奴才受不起的话在舌尖转了一圈又回去了,进忠换了语气,突然想知道炩主儿昨晚到底是再起杀意还是生了情愫。
他做足了得寸进尺的样子,“这伤在脸上,委实看不到。主儿可怜可怜奴才,帮奴才用药吧。”
难得说些关心人的软话,卫嬿婉本就有些不自然,此时更不惯他毛病,嗔他一眼便向外唤王蟾。
她做炩贵妃时,通身已然被养出贵气,惯用凌厉神色掩饰自己。可现下一副病容做这个表情,只觉得美人嗔痴喜怒都带三分情。
“在!”王蟾耳朵尖得不合时宜,应了一声就要进来。
眼看着就要扯开两人之间的那点别扭,哪能让王蟾进来打断,进忠眉头一跳,连忙制止,喊了句,“无事!好好当你的差去!”
两位意见不一样,王蟾在门口纠结徘徊两圈也没听见炩主儿再出声,又回去站着了。
进忠也没想着能如愿,拿药膏正要对着镜子涂,卫嬿婉却下床走了过来。
发了一晚上的汗,卫嬿婉此时又只穿了件樱桃色的单薄寝衣。
进忠还不知她想做什么,担心发热反复再严重了,好在春蝉昨日将大氅搭在椅子上还未来得及收回,他连忙过去拿在手里。
卫嬿婉从他手中取过那小盒,打开挑了一点在指尖,竟真的向进忠脸上的细疤抹去。
下颌传来凉丝丝的感觉,进忠僵着脑袋不敢动,手从卫嬿婉身后绕过去,把大氅给她披上了。
“别吹着了。”进忠操心道。
这一说话,下颌的伤口便随着变换位置,卫嬿婉皱眉说了句“别动”。
进忠只得僵到了她盖上盒子示意结束。
看来是念着自己的好了。
虽说是他掐着分寸,先将人推到孤立无援之际,再伸出手说,握紧我,我是你唯一的救赎。可真的如愿了,那人打算赏些甜头,好把自己牢牢拿捏在手里,进忠倒有些不敢信了。
不过他素来蹬鼻子上脸,借此探寻炩主儿对他的底线。
“主儿这手法娴熟,是也替他人操劳过?”
卫嬿婉本不想搭理他,转身将药膏又放回屉子,意思是他明日还需来此上药。
转念间,又想看他吃瘪的样子,于是眸子一转,做出一副追忆的样子来,“当初云彻哥哥做侍卫,难免磕碰着...”
果然一听这名字,进忠便面色不善,“哟,那受此优待,奴才实在惶恐,还是抹了得好。”
话虽这么说,进忠可一点也没有要抹去的意思,只凉飕飕地侧脸斜睨她一眼。
得到想要的反应,卫嬿婉没忍住问,“这是哪来的醋味?”
炩主儿纵使知道他的心思,也素来避之不谈,进忠一时也没往那儿想,还以为是昨日打翻了米醋坛子尚未洗净。
他在自己袖口闻了两下,正要回话,才突然福至心灵,明白此醋非彼醋。
“哪能啊,奴才日日勤勉侍奉,主儿怕是闻错了。”被挑开那点儿情愫,进忠也不太在意,踱着步子到卫嬿婉身后,凑在人耳边说。
离得近了,方闻到进忠身上的皂荚味杂了点油烟的味道进去,想来确实是时常待在小厨房里。
见人凑过来,卫嬿婉突然有些冲动的心思,她扭过头,嘴唇擦过进忠的脸颊,好在还没涂口脂,什么印子也没留下。
这次进忠失了冷静,慌着往后退开,就看见炩主儿瞧着他笑眯眯问了句,“真的吗?”
从那张木桌上醒来,进忠是心中有气的。
他愿意做卫嬿婉的一把刀,一条狗,却也要卫嬿婉心里不能念着别人。最好满心满眼都是皇后的位置,什么都豁得出去,才会更离不开这么得力的奴才。
爹死得早,娘又是只疼弟弟的,青梅竹马也早已另有所属。他捏着卫嬿婉那点旁人看不出的欲望,捧颗真心上去诱导,渴望她对自己也生出些偏执的心思,两个恶人纠缠一生才算美满。
他要两人是缠绕而生的荆棘,刺扎到彼此身上,反而更分不开了。
但问他,是否想让炩主儿对情人般对你。
这反倒让他犹豫了。
入宫时被一刀切断的还有自尊。
宫里的太监,洒扫的也好、御前的也罢,心底里总是有些自卑的。
卫嬿婉曾经只是启祥宫里受欺负的宫婢,那时愿意跟了他,他好好护着也不算亏待。
可今时不同往日,皇后眼瞅着就要倒台,卫嬿婉已然做了后妃里顶尊贵的一位,他侍奉时的小动作是一回事,卫嬿婉真依了自己,犹豫着要不要把他放在男女之情的位置又是另一回事。
第13章
黄昏时分落了阵小雨,现下虽已停了,前些天吹下来的凌霄花沾湿了贴在地上,远远望去污糟糟的一片。
春婵让小太监将花扫干净,卫嬿婉却已经没什么心思在外头坐着,索性早早卸了钗环,遣人打了热水沐浴。
浴桶里添了牛乳和玫瑰花,将窈窕身姿藏在其中,只露出曲线优美的肩头。
卫嬿婉倚在浴桶边阖眸休息,春婵在身后替她捏肩放松。
牛乳和花的香气向上聚成白雾,满室氤氲,芬芳雾气又贴在肌肤上凝出水珠,圆滚滚地顺着略后仰的脖颈滑到锁骨,最终停留在此不愿离去。
进忠昨夜照顾自己辛劳,还未到午膳时分她便让人回去歇着。
辜负了这番好意,眼见夜色吞噬了整个紫禁城,进忠还在床上睁着眼,一手枕在脑后,心绪乱得难以入眠。
自知之明他是有的。
一点夜谈和一晚上的看顾能让炩主儿从要杀他变成主动与他亲近,他自问没这个本事,也惶恐。
思来想去不得结果,索性起来开窗,骤雨初停的风吹得人思绪清明。
木窗一推开,积在窗棂上的雨便滚落下来。
奴才屋里没那么讲究,木头裂了缝也无人在意,雨水顺着滚下来迅速融进去不见了踪影,唯余下一小片浅浅的水渍。
他大概有了答案。
人都说高处不胜寒,大抵是自己真的摸透了卫嬿婉,她已经走到皇贵妃的位置,迫不及待想抓一个人陪着,无论死生,无谓是谁。
自己就是那滴被窗棂融进去的水,窗棂本不在意它从何而来。
好在进忠也不在意。
真诚的爱或复杂的欲念,非他不可或恰好是他,对他而言都是一样的。炩主儿要拉一个人陪着,他是唯一的选择,也愿意沉沦。
虽说炩主儿比他想得更豁得出去些,但也是他想要的,且甘之如饴。
就这么错下去,人是不必活得太明白的。
深吸了一口杂糅泥土与花香的清风,进忠将窗子掩上安稳睡了。
这边春婵却还揣着心事,空有一腔诉说欲而无人分享。她下午来了后就有些浑噩,捏肩的力道轻轻重重的。
卫嬿婉从浴桶踏出来,裹了衣服坐在镜前。春婵替她打理头发,一个失神拽断了一根,这才众魂归位,连忙请罪。
“起来吧。”念着她素来忠心,昨夜也费了神,卫嬿婉并未深究,只实在好奇,“一晚上心不在焉的,魂在谁那儿呢?”
“奴婢听说皇上的玉扳指丢了,进保公公带着人下午就开始搜宫,过两日应当就到永寿宫了。”春蝉站起来,从记忆里随便扯了个消息,低着头回话道。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就算搜到永寿宫又如何?”卫嬿婉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从铜镜里瞧她,显然不信她这番说辞,追问道,“本宫知你不会为此事烦扰,实话说了便是,本宫又不会吃了你。”
没想炩主儿执着于此,春蝉咬咬嘴唇,鼓足了勇气问道,“主儿,您和进忠公公…”
进忠...
想起早上交代他的事,也不知他记下没有,卫嬿婉的思绪忽地走远了。
透过铜镜,她看到了被皇权滋养得雍容华贵的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画眉时会忍不住让春蝉向上挑去,不复当年。
这宫里世事变幻、总不如前,看似巍峨的宫墙也总需修缮。曾以为皇后不可动摇,可帝后之情也成了将断枝头的沉重牢笼,岌岌可危。
她本是深宫里摇曳的孤灯,后来受人荫蔽得以长明。
或许后宫的风从不会停,但她知道,自己抓住了雨天里永远为她倾斜的那把伞。
“进忠,你心里还有本宫吗?”卫嬿婉见进忠躲开后一直没什么反应,不满地问道。
“当然有您,”进忠答得及时,实则脑子里早成了一团浆糊,全凭着本能应付,“往后的路,奴才一定扶着您好好地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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