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今天“下去玩”这件令他欢呼雀跃的事突然变得沉重起来,他想起小虎哥哥那张时常挂着坏笑的脸,又高又胖的身体往他跟前一站,他感觉天都黑了……
他想跟妈妈说他不下去玩了,可看着妈妈肿得高高的嘴唇,想起妈妈滴在他脸上的眼泪,他还是低着头一言不发地走到门口,请妈妈帮他穿好鞋子,一步三回头地出门了,他怀里抱着一只灰色的毛绒小狗,希望可以帮他鼓足勇气。
可小狗没有帮他鼓足勇气,小狗被小虎哥哥抢走了。
其实那小狗已经很旧了,玻璃眼珠掉了一个,鼻子也松松垮垮的,没有人会真的想要它,它唯一的价值就是被抢,
小虎很享受把东西从别的小朋友那里抢过来的快感,小朋友哭天抢地地跟在他屁股后面求他,这足以满足一个男孩天生的权利欲与侵略性,
他早看小宝不顺眼了,哭哭啼啼的小怂包一个,天天跟女孩儿玩在一堆,要么就是妈妈妈妈,最重要的是他没爸爸,他妈妈又跟他一样怂,随便怎么欺负都行!
说来也巧,他刚捉住一只蓝色的蝴蝶,把它的翅膀一点一点撕下来,触角也扯了,高高兴兴地玩儿了一会儿,只可惜那小蝴蝶死得太快,他还没玩儿尽兴呢就一动不动了。
他百无聊赖地抬头,正好看到小宝抱着一只破小狗,蔫头耷脑地从楼洞里挪出来,生怕碰着熟人似的,
“你!过来!”小虎爸爸喜欢看古惑仔,小虎这会儿就学着电视里古惑仔的样子,双手插兜,一只脚踩在花坛上,冲小宝勾勾手指,命令他过去。
站在三楼厨房窗边的女人已经有些坐立难安,手心后背都是汗,随时准备冲下楼去,但今天的她和小宝一样,希望做出一些改变,所以她想再观望一下。
小宝咽一口唾沫,往左右两旁看看,绝望地发现四周空无一人,小虎哥哥叫的就是他。
他一步步往小虎的方向挪,小虎倒也不急,双手插兜一脸坏笑,脸上的肉都把眼睛挤没了,好整以暇地等着猎物上钩。
“哼,废物。”不远处的长椅上坐了一个戴墨镜的男人,藏青色的短袖,黑长裤,裸露的胳膊上贴着纱布,可纱布太小,盖不住蜿蜒曲折的陈旧疤痕。
看吧?他说什么来着?窝囊废爹才养得出窝囊废儿子,蠢女人眼光简直差得离谱!说实话她就是给骆平年生个儿子都不至于废到这种地步。
男人支着腿躺在椅子上看戏,倒不是他闲得慌来观赏小孩儿打架,他只是来给那姓赵的母老虎送东西的,走到楼下的时候刚好看到小废物点心抱着只烂狗从楼里出来,被那小胖子叫了一声就像丢了魂似的。
“手里拿的什么?拿来吧你!”颤颤巍巍的小宝还没挪到小虎跟前呢,小虎就一个箭步上前,劈手夺过他怀里的小狗,另一只手猛地一推,小宝就结结实实摔在了硬邦邦的土地上,膝盖蹭破了一层皮,一股钻心的疼痛袭来,他最怕疼了,瘪着小嘴就要嚎啕大哭,可凶神恶煞的小虎才不吃他这一套,扬着巴掌威胁道:“敢哭?看我不打死你!”
小宝在成为男子汉的道路上出师未捷魂已飞,忍着疼硬是把眼泪憋回肚子里,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在小虎嘲讽的笑声中埋着头向家里折返,
可他刚走了两步就被人一把拽住衣领扯回来,
扯他衣领的人很嫌弃地避免碰到他的皮肤,只用两根手指捏住那一点点布料,像拎狗崽子似的把他拎起来扔回原来的位置。
小宝后退两步惊恐地抬头,迎着血红色的夕阳,看到大灰狼戴着黑黑的墨镜,正低头俯视着他。
这可真是名副其实的前有狼后有虎,三岁的小宝又有了新的人生初体验:绝望。
“你去哪儿?”大灰狼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开口说话,
“回家。”
小宝仰着脸,眼睛红红的,细细小小的声音带着哭腔,
“回家?那东西呢?”
大灰狼冲小虎的方向扬扬下巴,“不要了?”
小宝低下头,闷闷地说:“不要了。”
“把头抬起来!”
大灰狼突然大吼一声,吓得小宝一个激灵抬起头,连不远处的小虎也跟着颤了一下。
“你不要我要,去,把东西给我拿回来。”
大灰狼双手插在裤兜里,再次冲对面抬抬下巴,小宝在他墨镜片的反光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再回头看看站在不远处的小虎,几乎是下意识地想绕开大灰狼往家跑,
他低下头,小脚一点点往旁边蹭,想趁大灰狼不注意的时候逃出生天。
男人也不说破,就这么看着小宝慢吞吞地绕过他,鬼鬼祟祟往他身后的方向逃。
“不去拿也行,”他回头冲已经开始往家跑的小宝笑一下,“不拿我就去打你妈,你猜你妈打不打得过我?”
呲溜溜往前跑的小宝猛地顿住脚步,
夕阳把男人高大的身躯拉成长长的阴影,这阴影笼罩着小宝,他想起昨晚在厨房门口听到的声音,
妈妈和大灰狼一开始在吵架,有东西摔碎了,妈妈很凶,大灰狼也很凶,可后来就只听得到妈妈的哭声,妈妈一定是打输了,她在里面哭了好长好长时间,她一定很疼。
“想清楚了?”
男人满意地看着小宝颓丧地站在原地,垂着小脑袋想了半天,最终转身折返回来,
但让他不满意的是这小废物磨磨蹭蹭娘们儿唧唧的,看着就来火,他抬起腿不轻不重地给他屁股上来了一脚,直接把他踹到了小胖子面前,小胖子早没了刚才的威风,看到小宝被踹过来了甚至还往后退了几步,攥着小狗不知所措。
小虎不知道小宝有爸爸,还是这么凶的爸爸,左眼角有一道很深的疤,额头也有,还有胳膊上也有,戴着墨镜,眉头皱得紧紧的,个子好高好高,往那儿一站像一堵墙,关键是他还说要打小宝的妈妈,小虎的爸爸也经常在家打妈妈,有时候喝醉了也打小虎,小虎最怕爸爸了。
“还,还给我。”小宝不敢看小虎的眼睛,他垂着脑袋看着自己脏兮兮的球鞋和破了的膝盖,心想等一会儿破的就不只是膝盖了吧?
但他做梦都没想到下一秒小狗就出现在他眼前了,是小虎哥哥双手捧着递过来的,他惊得眼睛瞪得圆圆的,看着小虎哥哥憨憨地对着他笑,就差叫一声宝哥了。
小小男子汉救回了自己的好朋友,他觉得心里的火焰比天边的火烧云还要旺,头抬起来了,小胸脯也挺起来了,小虎哥哥笑嘻嘻地跟他说了声“小宝再见”就着急忙慌地要跑,可跑了没几步就被大灰狼抓住了,
大灰狼捏住小虎哥哥肉乎乎的后脖颈,笑容满面地低头跟他说了几句话,声音很轻,小宝听不见,但他看到小虎哥哥点头点得像小鸡啄米。
大灰狼最终还是放虎归山了,他目送小虎踉踉跄跄跑得无影无踪,回过头来盯着小宝,脸上的笑没了,又变成了冷冰冰凶巴巴的样子,
“以后再让别人抢你东西,看我怎么收拾你。”
小宝站在原地紧紧抱着小狗,他不敢走,虽然他很想快点回家,告诉妈妈他今天亲手救回了小狗。
“过来,陪我坐一会儿。”小宝看到大灰狼走到树荫下的长椅边坐下,他往下坐的时候咬着牙,眉头皱得紧紧的,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等坐到椅子上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摘掉墨镜看着小宝,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
小宝不想离大灰狼那么近,但迫于他的淫威还是老老实实地走了过去,椅子太高,他得爬上去,但还没等他做出攀爬的动作就被大灰狼抱起来放在身边,挨他紧紧的。
他们就这么无声地坐在一起,坐了好一会儿,大灰狼突然开口:“你和你妈过得好不好?”
小宝茫然地抬头看着他,大灰狼也低头看看他,看出他没理解自己的意思,于是又换了个问法:“你们开心吗?”
这下小宝懂了,他点点头,“开心。”
他本来想说你不来我们更开心,但最后还是没敢开口。
“你想说我来了你们就不开心了是吧?”男人看到小宝的眼睛在他脸上飘了一下,小眉头拧成一团,就知道这臭小子不待见自己,和他妈一样。
“你觉得开心,那是苦都让你妈吃了,女人一个人带孩子,哪有开心的。”小宝看到大灰狼靠在椅背上看着天,他也学着大灰狼的样子靠在椅背上看着天,看到火烧云不红了,天马上要黑了。
“你爸爸呢?”男人收回视线端详着小宝的脸,
小宝的眼睛圆圆的,可他自己是长长的眼睛,眼尾弧度尖锐上扬,还有鼻子,小宝的鼻子和他怀里小狗的鼻子一样,像凭空粘上去的一粒纽扣,可他自己的鼻子又高又挺,脸型也不像,不过这倒是像他妈,脸圆得像用圆规画出来的一样。
哼,一看他亲爹长得就不怎么样,说实话这臭小子还没赵小柔长得精致呢,赵小柔一双水光潋滟的杏眼让他看到就走不动路,这臭小子潦草的长相也不知道是从哪儿东拼西凑来的,赵小柔这是吃太好了想换换口味?吃腻了山珍海味就惦记稀饭榨菜了?
不过难看归难看,看多了也就习惯了,反正他看这小子是比昨天晚上顺眼一些,
小宝也觉得大灰狼没有那么凶了,所以敢抬起头看着他,小眼睛眨巴两下,冲他摇摇头,“不兹道(不知道),妈妈说爸爸在很远的地方。”
男人点点头,张开胳膊,“抱一下,”小宝有些不情愿,可也由不得他不情愿,下一秒他就被男人抱起来放在腿上,“叫爸爸。”
男人看到小宝背对着他坚决地摇摇头,
呦,挺有种,这是支棱起来了?他笑着问他:“为什么不叫?”
小宝背对着他,又把头低下去了,瓮声瓮气地嘟囔着:“你四(是)大灰狼。”
“什么?”男人还以为他听错了呢,“你说我是什么?大灰狼?”
小宝重重地点点头,男人快笑死了,这都什么莫名其妙的,他哪里长得像狼了?
“为什么说我是大灰狼?”
“因为妈妈大白兔,你打妈妈,你就四(是)大灰狼。”小宝低着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揪着小狗的鼻子,闷闷不乐的样子。
“我什么时候打她了?我刚才只是说我要打她,又没真的打!”
“你昨天打她了呀,”小宝回过头,很认真地看着他,“我听到她哭了。”
男人的笑凝固了,看着孩子澄澈的眼睛说不出话,半晌,他拉起小宝的小手放在掌心,拇指轻轻摩挲他肉嘟嘟的手背,“对不起。”
可是小宝不想说没关系,他把手抽回来,继续揪小狗的鼻子。
男人笑了,这小子还算有良心,知道向着他妈,也不枉赵小柔那蠢女人这么宝贝他。
“好啦!天很晚了,回家去吧,我就不上去了,反正你妈也不想看见我,你帮我把这个给她,祝她生日快乐。”
他说着把小宝抱起来放在地上,自己也站起来,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对折的牛皮纸信封递给小宝,“一定要带到,这是男人之间的约定。”
小宝今天刚刚完成男子汉的蜕变,他接过信封,仰起脸看着男人,坚毅地点点头。
男人也冲他点点头,示意他快回去,可小宝还没走两步呢就又被他叫住了,
“哎!小子!”
小宝回头,看到男人一脸嫌弃地皱着眉,
“是男人就给我把奶断了!男子汉大丈夫天天躺在女人怀里喝奶,恶不恶心?”
第30章 病人
赵小柔不知道这辈子还能再踏进这个小区,她上初一的时候父亲买了这里的房子,初三还没毕业就又卖了,用母亲的话来说,她们娘俩这辈子就没享福的命,
赵小柔和她母亲一样相信命运,年龄越大越相信,但不同的是她很少怨恨,因为她从不向命运许愿,她没有许愿的习惯,从小就没有。
她没有门禁卡,只好跟在一家三口的身后进了大门,那妈妈回头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想在她进来之前把大门关上,但她的女儿看到赵小柔眼睛都亮了,甩着两个小羊角辫儿折回来,笑嘻嘻地帮赵小柔抵着门,等她进来了才把门关上,
“谢谢。”赵小柔有些腼腆地冲那小女孩笑笑,小女孩更开心了,咧着缺了门牙的嘴爽朗地喊了句:“阿姨不客气!”
她妈妈这时候也只好顺坡下驴,对赵小柔微微一笑,拉起女儿的手,跟着老公从另一条林荫小路走了。
夜晚这里到处弥漫着幽幽的花香,喷泉和小溪水声潺潺,赵小柔走过木桥,穿过一片茂密的树丛,借着庭院灯柔和的光晕仔细辨别着楼栋号,C 区,他住在 C 区,她以前住的是 A 区,所以对 C 区她有些陌生,兜了好大一个圈子才找到他住的那栋楼,是一栋独楼,隐匿于园林深处。
原来他也喜欢僻静啊,她这样想着,站在原地喘一口气,虽然西北的秋天很风凉,但这么大一个圈子兜下来,她呼吸多少有些急促,背上也出了一层薄汗。
她推开门走进楼道,乘上电梯,按下 13 楼的按钮,电梯里光洁如新,没有一丝灰尘,比上海很多电梯房都要干净得多,但她没心思想这些,她紧张得心咚咚直跳,
她这算不算自投罗网?
电梯上升得很平缓,她摸一摸手里的保温饭盒,还是温的,可这并不能缓解她的忧虑,她一遍又一遍地想着等一下怎么样跟他把话说清楚,也在担心万一他又像那天一样怎么办,但无论如何,她觉得今天还是必须走这一遭。
到了,1301,1301,她默念着门牌号走出电梯,这里都是一梯两户,就是傻子也不会敲错门,可她还是反复确认了好几次,才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按响门铃。
叮咚,她隔着门听到悠扬的门铃声,声音很小,还没她心跳的声音大,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觉得一世纪都没有这么漫长,到最后她甚至想算了吧,现在走还来得及,
可是来不及了,她听到一串拖沓的脚步声走到门口停下,过了一秒,门猛地打开了,那个人背着光,楼道昏黄的感应灯又照不清他的脸,这让他本就很强的压迫感变得更强,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可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开口先损她两句,或者像上次那样强硬地把她拽进去,他一个字都没说,只是让出位子请她进去。
她迟疑着迈进去,听到门在自己身后轻轻合上,客厅只开了几盏橘黄色的小顶灯,她看到檀木茶几和牛皮沙发,电视墙上镶嵌着一面巨大的液晶屏电视,旁边是一株繁茂的巴西木,除此之外偌大的客厅没有任何装饰,
崽崽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跳下来,咚的一声砸在地上,兴奋地冲过来用毛茸茸的胖脑袋蹭她的腿,发出拖拉机般呼噜呼噜的声音,
“嗨,好久不见!”她蹲下来撸一撸崽崽翻开的肚皮,玩了一会儿才注意到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云南白药气雾剂的味道,很浓郁,但还是盖不住他特有的味道,
“你受伤了?”赵小柔疑惑地回头看他,却发现人已经不见了。
“周荣?”赵小柔起身四下环顾一圈,目之所及的客厅没人,她犹豫了一下,穿过客厅走到书房门口往里张望,可除了堆积如山的电脑桌和两个满满当当的大书柜,没有人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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