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三秒过后,她并未感觉到因为溺水带来的呼吸不畅,反而发觉左手手腕被人往后一拉,力挽狂澜般将她从悬空中拽了回来,后腰借势落入了一个有力的臂膀中。
她缓缓睁开眼睛,入目是一张俊美的年轻郎君的脸,两人面对面,距离几乎是近在咫尺,连各自漏拍的心跳声都能听得到。
青窈和其他府兵见贺兰漪没有落水,纷纷松了一口气,其中情绪最激动的人便是飞扑过来的张千仞,他就差眼角没有落泪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后,乌纱帽得以保住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贺兰漪眼圈泛红,惊魂未定地站直身子,咳嗽了几声,轻吐一口气稳
住心神,眼角余光注意到那年轻郎君。
“你是谁?”
愣怔望着贺兰漪的玄衣郎君垂下眼睫,不紧不慢地叉手施礼,嗓音微微有些发颤,“见过郡主,在下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宋少衡。”
张千仞一开始以为来人是大理寺的,可不料竟是如此大的官,带着人纷纷叉手行礼,“见过管军。”
“不知哪位是张巡使?”宋少衡高眉深目,转身神色冷淡地望向众人。
张千仞收回刀,上前一步,紧张道:“正是属下。”
不知道为什么,张千仞心中隐隐有了不太好的预感。
果然。
下一秒,宋少衡从腰间拿出金牙牌,声线冰冷,“太后娘娘口谕,此事全权交由本官负责,开封府、大理寺、审刑院从旁协助。”
完了!
张千仞本以为这个烫手山芋可以抛出去,谁承想又落了回来,这位殿前司的副都指挥使一接手,他就不能随便甩给一等武官,必须事事亲为陪着一起办案。
他偷偷瞥了一眼后面的贺兰漪。
心想也是这个理,身为太后娘娘最宠爱的郡主,她身边的护卫出了事,查案的别说副都指挥使,就是三衙的都指挥使,也是配得上的。
贺兰漪拿素白帕子擦掉额头上雨珠的间隙,刚刚推她入水被府兵按在地上的卫兵突然暴起,不知道从哪里突然来的力气,挣开了禁锢,眼神僵直如同死人一般,又冲着贺兰漪扑了过来。
可就在他要跃起的一瞬间,宋少衡利落地拔出张千仞腰间的佩刀,反手抬刀贯穿了他的后背,将他钉跪在地上。
鲜血溅在宋少衡的脸上,他缓缓直起身,接过手下递来的素帕,漫不经心地擦掉脸上的血渍。
张千仞知道宋少衡是在立威,不过瞧着这位副都指挥使年纪轻轻的模样,怎么出手如此狠辣,拔刀钉人一气呵成,他刚刚都听到了那人脊骨被劈裂的脆响。
众人心下均为之一震。
“郡主,夜雨寒凉,不妨先回府歇息吧,”宋少衡转身望向贺兰漪的眼神单纯,语气温柔,视线落在贺兰漪受伤的右胳膊上,略顿了顿,整个人似乎和汴梁城街道上纵马招摇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们别无二致。
贺兰漪站在廊下,虽然半张脸隐在阴影中,但眉眼间依旧是遮不住的明艳与灵动,她打量宋少衡一眼,哑着嗓子淡淡道:“我没事,先问清楚案子再说。”
宋少衡低声称是,目光在贺兰漪脸上不自控地多停留了一瞬,又迅速移开目光,垂下眼睫。
“郡主,管军,我瞧着这人约莫是中了邪了!”张千仞心有余悸地站在栏杆边,让人拿了一盏灯笼来,在跪在地上的卫兵面前照了照,依旧是双眼猩红的模样,失了智一般。
宋少衡冷声道:“他不是中了邪,而是早就已经死了,如今在这里的,不过是具行尸走肉而已。”
张千仞立刻派人上前查看,发觉他果真已经没有了呼吸。
“真的死了?”贺兰漪皱着眉头,越想越气不过,快步走上前抬腿踹了卫兵一脚,若不是青窈拉住了她,那人或许还得再挨上几脚不可。
宋少衡唇角微微勾起,又迅速落回冷脸状态,侧脸朝身旁的宋巍低语让他派人尽快去找个大夫过来。
冷静下来后,贺兰漪低语喃喃道:“他刚刚好像并不是真的想砍死我,反而意图逼我入水。”
经贺兰漪这么一说,青窈也发觉,“段如远也是如此,一直追杀郡主,但并不使出全力,反而一直逼着郡主往池塘这边来。”
说罢,众人的目光均移向廊外因为下雨不断泛起圈圈涟漪的池塘,可里面荷叶未生,平平静静,怎么看都只是个普通的小池塘而已。
贺兰漪站在栏杆边,右胳膊上的血顺着白色衣衫流到指尖,一滴血珠落在了池塘里。
几乎是同时,池塘水面突然有了异动,咕嘟咕嘟开始冒泡,不断有黑气从池塘中间的漩涡中逸出,在池塘上空盘旋萦绕,逐渐汇成了一副圆形法阵,其中的诡异图案尤似三头八臂的小鬼。
“这这这……”张千仞手指着池塘,抱着刀,吓得说不出完整的话,“道士,道士,快去找道士……”
宋少衡下意识地抬袖将贺兰漪护在身后,手下捻诀,他腕上戴着的赤金蛇镯立刻化出曜灵剑的真身。
只见那柄周身杀意腾腾的长剑飞到了池塘上空,发出铮铮响声,然后以极快的速度插进了那圆形法阵中央,只听得轰隆一声,天边的惊雷沿着刚刚曜灵剑落下的轨迹直直地劈进池塘里。
那些升腾的黑气瞬间发出痛苦哀嚎的叫喊声。
因为宋少衡站在贺兰漪身前,施术为她挡住了池塘里炸出来的水,所以贺兰漪、青窈还有站的稍靠后一些的府兵卫兵都没事。
“哕!”头发都被打湿了的张千仞咂了咂嘴,池塘水又腥又臭,他刚刚还在因为宋少衡施术震惊地张大了嘴巴,正好灌了一嘴脏水。
“管军,您动手也提前告诉我一声啊,”张千仞扶着廊柱,胃里又阵阵翻涌,“哕!”
“去找几个水性好的下去,以刚刚落剑的地方为中心,让他们去找找东南西北四个角是否有人头骷髅,”宋少衡转身嘱咐着殿前司的手下。
“你会道术?”贺兰漪对面前这人更好奇了。
第3章
她自小在太后身边长大,殿前司的那几个官员大都见过面,这个宋少衡是个她从未听说过的生面孔,这么年轻就能是从四品,在殿前司担任要职,实在是让人不得不高看一眼。
如今瞧着这人还会驱邪之术,怕是大有来头。
“嗯,”宋少衡点了点头,他本来想继续维持着冷漠的姿态,可当他的视线再次落在贺兰漪流血的右胳膊上时,他发觉自己根本没有办法不在意。
他转身看了眼身旁的宋巍,冷声道:“大夫怎么还没来?让人去催一催。”
刚刚实在是太混乱,青窈只时刻注意着地上那发疯的卫兵的举动,精神紧绷并没有发觉贺兰漪右胳膊上的伤势。
青窈正欲从衣裙上撕下来布条先给贺兰漪绑住伤口,不料宋少衡先她一步,毫不顾惜地撕了身上华贵的玄英寺绫鹤纹交领衫。
“郡主,您的伤口需要先处理,”宋少衡本欲抬手给贺兰漪绑住伤口止血,但拿着布条的手又收了回去,递给了旁边的青窈,“劳烦娘子。”
随后命令旁边的卫兵府兵都侧过身去,连带着他一起等青窈给贺兰漪绑好了胳膊才又转了回来。
另一边,哕得奄奄一息的张千仞意图试探一下宋少衡的道术到底有多厉害,否则若是个半吊子抓不住凶手,到时候太后和官家发难,他也跟着受连累。
“管军,您竟有如此的神通,”张千仞拿帕子捂着嘴角,凑过身来,打探道:“不知您的道术师从何人啊?”
“想知道?”宋少衡瞥了他一眼。
张千仞点了点头,满眼探究的意味。
旁边殿前司的手下宋巍冷淡开口,“你什么时候做了权开封府事就能知道我们副都指挥使师从何人了。”
张千仞闻言,心下一凉,慌忙开口向贺兰漪解释,“郡主,属下可万万没有过这种心思啊!”
毕竟现今的权开封府事是贺兰漪的兄长贺兰珩之,这些闲言碎语若是落进贺兰珩之的耳朵里,张千仞想着定然会影响自己的仕途。
贺兰漪瞧了他一眼,并不搭理他。
去池塘里搜寻的人没一会儿就在东南西北四个方位摸到了人骨骷髅头,放在木盘里端过来,腥臭无比。
张千仞刚闻见这味道,又忍不住转身去吐了。
宋少衡眸色一沉,让人翻过来骷髅头看了眼下颌骨,果然是有鲜明的十字刻痕。
“如何?”贺兰漪捂着鼻子问道。
宋少衡抬手召回曜灵剑,那长剑又化作蛇形赤金镯附在了宋少衡腕上,他让人先把骷髅头拿下去,刚想开口跟贺兰漪说明此事。
“救命啊!”
女人的尖叫声再次打破了开封府衙寂静的深夜。
贺兰漪心下暗道不好,飞快地朝左军巡院的侧院跑了过去。
宋少衡带人追上。
果然,地上的铁网被硬生生撕裂出一个大口子,地上躺着七八个晕倒的开封府衙的卫兵。
地上的雨水和着鲜血,流进假山旁的水池
里。
“郡主,求您救救我!”
面白如纸、弱柳扶风的王家十三娘子王柳若被段如远从背后掐住脖颈,站在月洞门前。
宋少衡欲让人上前制服段如远。
“不要伤到王家娘子!”贺兰漪面沉如水。
话音刚落,只听见尖锐的破空声,段如远瞬间被神臂弓射出的铁箭箭镞洞穿了脑袋,一张用血画就的黄符直愣愣糊在他头上,就此僵在原地无法动弹了。
贺兰漪扭头看向身旁手持弓*弩的宋少衡,他神色冷淡,似乎杀人于他而言不过是同吃饭、喝水一样的寻常事。
“娘子,你怎么样?”匆匆赶来的王家女使薰儿小心翼翼地问着刚刚摆脱了段如远禁锢的王柳若。
王柳若瘫坐在廊下的石凳上,面露惊惶,看了一眼身旁已经变作干尸的表兄,不由得捂面嚎啕大哭起来。
“王家娘子,节哀,”宋少衡把神臂弓交给手下,走上台阶,冷漠问道:“不知你近日里可曾见过段郎君?”
王柳若本就体弱,如今一惊一吓,又吹了凉风,刚张嘴便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娇娇柔柔,惹人怜爱。
贺兰漪走到她身旁,让人去端了杯热茶过来。
“郡主,我阿兄,我阿兄怎么会变成这样?”王柳若脸上落下两行清泪,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悲伤。
“等下会有人告诉娘子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贺兰漪着急问道:“你近日里可察觉到段如远有什么异常吗?”
王柳若接过热茶,看了眼院中匆匆冒雨赶来的张千仞,软语道:“刚刚我已经跟开封府的张巡使说过此事了,我最后一次见到表兄还是半月前他回家探望姑母,但表兄离去的匆忙,我俩只打了个照面,都未曾来得及说上两句话,那时候的表兄也瞧不出什么不一样来。”
“只不过,”王柳若蹙着眉头,握着青瓷茶盏的指尖泛白,“大约是五天前,我曾让薰儿去给阿兄送些吃食,王九在家,告诉薰儿说竹影阁的雪卿娘子似乎有些不对劲,阿兄近日里一直在关注她的行踪。”
贺兰漪喃喃重复,“雪卿娘子?”
王柳若微微颔首,抿着唇,犹豫地悄声道:“王九说,说雪卿娘子是妖怪。”
贺兰漪看向宋少衡。
“我马上让人去竹影阁传唤此人,”宋少衡扭头嘱咐着宋巍,”她若此时在竹影阁,那便将她召来,若是不在,便立刻封锁,不许任何人出入。”
宋巍领命带人离去,正好与廊下匆匆赶来的大夫擦肩而过。
贺兰漪去处理伤口的间隙,宋少衡检查了段如远干瘪的尸体,从他右胳膊伤口处找到了一只已死的金色蛊虫尸体。
又带人回去了那中邪袭击贺兰漪的卫兵身边,刚刚卫兵暴起的时候,宋少衡之前便发觉到这人已经没了呼吸,不过是一具遭人控制的行尸走肉而已。
他半蹲下身,伸出手,腕间的赤金蛇镯突然活了过来,蛇身逐渐覆上卫兵的肩膀,尖牙咬下去穿透盔甲,扎入毫无生机的苍白血肉里。
没一会儿,一只金色蛊虫从伤口里冒出头,被宋少衡捏住脊骨,端详了一会儿,放进了腰间的织金乾坤袋里。
张千仞好奇地凑过去看了眼,“管军,这是何物啊?”
“一只小虫而已,不是什么紧要东西,”宋少衡缓缓抬起眼帘,薄唇微动,“这卫兵是何底细?”
“此人名叫贺志,乃是左军巡院的一等武官,平日里便负责护卫停尸房附近的安全,”张千仞答道。
“负责护卫停尸房附近的安全?那也就是说他有机会把甲胄和长刀放在段如远身边。”宋少衡眸色幽深,略沉吟道。
张千仞点了点头,“有这个条件,还有这个池塘,是前往停尸房的必经之地,他日日都会从此经过,在晚上趁着府衙巡卫交接的空隙把骷髅头放进去也是很容易的。”
一个二等武官突然站出来,“启禀管军、巡使,我前天晚上亲眼瞧见贺志请保管军械库钥匙的老何在樊楼吃酒来着,怕是早有预谋。”
“把老何喊来,”宋少衡看向张千仞,“还有,不知这贺志平日里可修习过道术?”
“据我所知是没有的,他要是有那本事怕是早就升官去大理寺了,哪还能在这呆着当个小武官啊,”张千仞转头又把和府衙中贺志交好的文吏也喊了过来。
被连夜喊过来的文吏惊觉出了大事,一路提心吊胆地走过来,还没瞧见身旁被钉死在廊下的人是贺志,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
“启禀管军,我和贺志住隔墙,平日里他回家后不是吃酒就是练刀,再者就是去找赶牛巷的张寡妇,他大字也不识几个,从没听说过他修道,只不过,他近日里似乎发了一笔横财,出手比以往阔绰了不少。”
后一步赶来的负责保管军械库钥匙的老何也证实了贺志请他喝酒的事,与此同时,另一个负责保管钥匙的小吏打开库门发现果然少了一套盔甲和砍刀,正是段如远身上的那一套。
“王家娘子回去了?”贺兰漪看了眼大夫撒在自己胳膊刀伤伤口处的药粉,忍着痛,抬眸问青窈。
青窈点了点头,“宋管军说案件还未查明,不宜让王家人领回尸首,便让他们先回去了。”
大夫给贺兰漪包扎好后退了出去。
“同钰可在外面?”贺兰漪收回僵直的右胳膊,朝青窈招了招手。
青窈立刻明白了贺兰漪的意思,走过来悄声道:“他听到这边出事的消息就赶过来了,外面还有一个叫宋安的殿前司侍卫,估摸着是那位副都指挥使的亲信。”
“你让同钰等天亮之后派人进宫一趟,打听清楚这个宋少衡的底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好像之前见过他似的,但又没有多少印象,记不太清了。”
宋少衡带人过来见贺兰漪的时候,一并带来了竹影阁的消息,“那位雪卿娘子说是三日前就已经消失不见,属下让人去湖州调查她的身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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