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扇面上描着一副再平常不过的秉烛夜游图,寺庙,三两僧人,夜宿山寺的书生,根本瞧不出什么新奇来。
贺兰漪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让兰月去买个这东西回来,而且就兰月说的自己去莲居找她,贺兰漪对此毫无记忆。
因为她那天一大早喝了三坛千里春,或许是那时醉了发酒疯。
“罢了,放这吧。”
“您答应要它留下来,对吗?”兰月的眼珠子僵硬地转了一圈 ,但这种诡异的状态又转瞬即逝,迅速恢复了正常。
此时贺兰漪瞧见同钰过来了,满心满眼都是要去鬼樊楼的事,并没注意到兰月的异常,因而随口应道,“是,留下吧。”
兰月离开后,同钰按照宋少衡嘱咐他的,告诉贺兰漪说他们要去鬼樊楼的时间在今夜子时。
贺兰漪蹙着眉,“怎么会这么晚?”
同钰紧张地吞了下口水,把视线移到旁边花几上,“我也不知道,宋管军就是这么告诉我的。”
“哦,”贺兰漪打量着同钰心虚的神情,不用猜也知道这小子在撒谎,“我知道了,那我就在这等着宋少衡子时来找我。”
同钰见贺兰漪答应了,就离开了房间,在走廊碰见端着晚饭过来的青窈后,还差点撞到她。
“你走路当心些啊,”青窈被他吓了一跳。
同钰应声后,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下喊住了青窈,嘱咐说,“郡主身上有伤,你多注意些,不要让她自己出去乱跑。
青窈点了点头,“我知道的。”
但贺兰漪可不是个能乖乖听话留在府里等消息的主。
吃完晚饭后,不远处的袄庙撞响了酉时的晚钟,贺兰漪假意告诉青窈说自己要睡一会儿,让她退了出去。
随后立刻找出件黑斗篷套在身上,轻车熟路地爬上房顶,在同钰和宋安以及一众殿前司侍卫的眼皮子底下从南园早已废弃的暗渠里溜了出去。
*
东京汴梁城底下有座地下城,在地下城住着的大部分是乞丐、盗匪、逃兵、邪道、肉僧、女巫、流氓无赖还有下等妓女,这些人逐渐形成了一股势力,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做着黑市的买卖。
而鬼樊楼就位于地下城内,鱼龙混杂。
地下城的入口在外城北边人烟稀少的废弃码头,一般人找不到路,除非有专门的艄公带着去,而且要去地下城就只能走暗河的水路。
“什么时候开船啊?”贺兰漪脸上蒙着黑纱,百无聊赖地坐在船舱里,左手食指轻轻敲着发黑的木板,开口问站在船头上的艄公。
“娘子莫急,等船上坐满了人,咱们即刻就开船。”
贺兰漪扭头看了眼窗外阴沉的天色,现在外面仍在落雨,想来今日去往地下城的人应该会比往常少一些,还不知道得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开船。
她的时间可宝贵得很。
贺兰漪正欲开口说要给艄公加钱,让他马上开船,身边突然坐下一群穿着黑色斗篷的郎君,将船舱坐了个满满当当。
“好嘞!各位客官可要坐稳当了,咱们开船了!”艄公拉长音调,手里的船桨晃晃悠悠荡开来。
不知道为什么,贺兰漪总觉得旁边的人一直在盯着自己。
于是她横着眉,侧过脸,打算恶狠狠地警告这人若是再敢盯着自己就要把他的眼挖出来当下酒菜。
但就在贺兰漪看清那年轻郎君的脸的一瞬间,她瞪大了眼睛,悄声道:“宋少衡,怎么是你啊?”
还不等宋少衡问她为什么会在这,贺兰漪先发制人,气冲冲地兴师问罪道:“你骗人,你不是让同钰跟我说子时去吗?”
宋少衡深知此时是无法劝贺兰漪回去了,因而只是乖乖道歉,“此事的确是属下的过错,下
次不会再发生这种事。”
见宋少衡认错态度良好,贺兰漪气鼓鼓地哼了一声,“下不为例!”
宋少衡轻声,“是。”
贺兰漪眨巴着她那漂亮的大眼睛,瞥了宋少衡一眼,压低声音,“你是怎么打算的?”
宋少衡从黑色斗篷下掏出一个白竹海棠方盒来,打开让贺兰漪看了眼,里面放着一颗鹅卵大的夜明珠。
“属下准备拿这东西参加鬼樊楼的唱宝会,借此要求见鬼樊楼楼主一面,到时候再见机行事,若是能查明此人身份便是最好了。”
贺兰漪轻轻点了点头,表示认可他的计划。
“只是,郡主,地下城鱼龙混杂,为了您安全考虑,还是让属下陪着您一起行动吧。”
“本郡主即便是受了伤也不会拖你后腿的,”贺兰漪听出了宋少衡的话外音,气呼呼地瞪着眼睛像只炸了毛的小画眉。
宋少衡一愣,随即颔首道:“属下知道的。”
贺兰漪是个很聪明又有胆识的小娘子,宋少衡很早之前就知道了,要不然上辈子贺兰漪也不能带着重伤的他,躲过重重追捕,顺利回到宁州。
可地下城这种地方,危机四伏,稍有不慎便会受伤甚至丧命。
若不是青窈机警,留了个心眼进屋又去看了眼贺兰漪,发现她偷溜出去之后,让人立刻通知了宋少衡,恐怕贺兰漪现在已经自己进入了地下城。
汴梁城地下的暗河四通八达,即便是今日落雨,来往黑市的船只依旧繁多。
大约半个时辰后,贺兰漪他们终于能遥遥望见地下城的城墙了。
“过去那门洞之后,还要再往前走,鬼樊楼还要在更里面呢,”船头上的艄公扬声道。
城墙下水门的铁闸缓缓升起,艄公跟着前面的船队,将船从圆拱形的水门下划进去。
众人面前突然陷入黑暗之中,宋少衡喉结微动,抓着剑柄的手紧了几分,时刻注意着贺兰漪身旁的动静,待船头从水门出来后,面前又变得骤然开阔亮堂起来。
暗河两岸都悬着红灯笼,映在河水里一串串的红绸似的,波光粼粼,有许多黑布蒙面的商贩站在河边招揽生意,甚至于河面上还有花船在卖东西,竟是与地上的汴梁城有几分相似。
“郎君,新鲜的千年王八肉,滋阴补阳,来一块吧,”裸着大腿的貌美娘子支着胳膊躺在船头上,朝船舱内的宋少衡挑着眉,染着鲜红蔻丹的修长手指勾了勾。
贺兰漪上次来的时候没有见过这位娘子。
她轻轻啧了一声,看了眼宋少衡俊美的脸,心想貌美的郎君果然在哪都是受欢迎的。
但宋少衡却像没看到那风姿绰约的娘子一般,冷着脸连眼皮也不抬一下。
“真是个有趣的郎君呢,”那娘子突然从船头上站起身来,脚尖轻点,借着船身的势飞身一跃到了贺兰漪他们的船上。
宋巍作势便要拔剑,被宋少衡眼神示意收了回去。
长长的薄纱拖在身后,她一步一扭地来到船舱前,掀起帘子探头望向里面。
竟是一水的郎君。
不,还有个模样惊人的小娘子,即便以黑纱覆面,但光从露出的两个眼睛也能瞧出此人姿色不凡来。
“怪不得郎君不理睬我,原是身旁已有了陪伴之人,”她嗓音软糯,提裙准备走进船舱里。
“娘子,我们今日来是有正事,”宋巍起身挡在船舱门口,从袖口掏出一袋金饼递过去,“娘子卖的东西我们无福消受,这个,便只当是买路钱了。”
谁知这女人居然推开了金饼,眼波流转地歪头看向坐在船舱里的贺兰漪,“我不要这个,我就想让那个娘子把面纱摘下来给我瞧上一眼,在这里,为了别的娘子不搭理我的,那位郎君是第一个,只要她把脸露出来,我就放你们过去。”
第6章
“喂!”贺兰漪背倚着船舱,侧过脸,望向那丰满妖艳的娘子,觉得莫名其妙,“你瞧上了他,和我有什么关系?”
“呦,”那站在船尾风姿绰约的娘子眉梢轻挑,抬手扶了付自己头上高耸仙人髻里簪着的双股流苏银钗,继续歪着头望向船舱内的宋少衡,软语娇嗔道:“原来你们俩不是一对啊,这倒是老身,哦,是妾身看走眼了。”
她说着便要抬步走进船舱里。
可宋巍挡在她面前,寸步不让。
“你这小郎君怎得如此没有眼色,”她冷冷地勾起唇,斜眉入鬓,修长的手指戳了戳宋巍的胸口,红唇微张,“我不过是想同你家郎君说两句话,又不会吞吃了他。”
“娘子想说什么,便站在这里讲吧,”宋少衡从船舱里走出来,黑色斗篷风帽下露出一张俊美冷淡的脸来。
“妾身青娘,不知郎君姓甚名谁,来此作甚啊?”宋少衡的模样可是长在了青娘的心坎上,高眉深目,骨相绝佳,她越瞧越觉得舒心惬意,若是能把此人长长久久地留在地下城倒不是个不错的主意。
说罢,青娘的眼角余光又落在了坐在船舱里的贺兰漪脸上,她思忖着等取了那小娘子的人皮套在身上,再与面前这年轻郎君双宿双飞,往后的日子怕是要比皇帝过的还逍遥。
可宋少衡却突然挪步,挡住了青娘的视线,示意宋巍再拿出两袋金饼递给她,声音硬冷,“娘子,劳烦您行个方便。”
青娘看着宋少衡,满脸笑意地接过来三袋金饼,放在手心里颠了颠,分量极重,她转身将这三袋金饼抛向空中,随即便有人用极长的捞鱼网接住,收了回去。
“既已收了钱,还请娘子回去吧,”宋巍面容冷肃。
“回去?”青娘媚眼如丝,走到宋少衡面前,抬手想抚上他的脸,结果被宋少衡偏头躲了过去,但青娘并不恼怒,只是掩嘴轻笑几声,挑眉道:“郎君留在这陪我吧,只要你留下来,我就放这船过去,如何?”
宋少衡上下打量一眼青娘的腰身。
“怎么样,郎君,您留下来,妾身可绝不会薄待于您,”青娘将身上的红纱长袖挥到宋少衡脸上,一股甜腻的香气扑面而来,她也再次倾身凑了过来。
可红纱落下的一瞬间,青娘脖子上就架上了一柄闪着寒光的利刃。
“你如果现在识趣滚开,我还能留你一条命,”宋少衡手里握着剑,冷冽的眼瞳里竟没有一丝要怜香惜玉的意思。
青娘唇角僵硬地弯起一抹弧度,抬眸盯着宋少衡的眼睛,楚楚可怜地问道:“郎君当真要如此无情吗?”
“还有,你若是敢将手里的鬼镖抛出去,你信不信我立时便将你的脑袋割下来?”宋少衡的眸色沉了下去,手持长剑,剑刃锋利,青娘的脖颈已然逐渐沁出了血迹。
“郎君误会了,”青娘右手讪讪地收回了要砸向贺兰漪的鬼镖,一步一后退地挪去船边,又飞身退回了自己船上,“我同您玩笑呢。”
她站在船板上,脸上带着假笑,目送宋少衡他们的船逐渐远去。
可眨眼间,青娘的满头青丝在下一刻迅速变白,整张脸也变得皱纹斑斑,两腮下垂,活像个老妖怪。
“老太婆,这次碰到硬茬了吧,”一个佝偻着腰的小矮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地从花船里面爬出来,又摆了几块鲜亮的王八肉在外面。
“哼!”青娘白了他一眼,捂着脖颈的伤口,弯腰走进船舱,跪坐拿镜子照了照自己的脸,面目狰狞,桀桀桀地笑出了声来,唇角弯出诡异弧度,“碰到硬茬又如何,我让他有命来,没命走!”
她掐手吹哨,一只红色的乌鸦扑棱着翅膀从窗户飞落在她右肩上,她同那乌鸦低语几句,没多久,暗河河面上逐渐浮起白色大雾,愈来愈重,将贺兰漪他们的来路遮了个干干净净。
“客官们今日来的巧!”艄公抬头望向桥洞对面层楼叠榭的鬼樊楼,萧声丝丝入耳,魔音一般,“鬼樊楼今日有唱宝会,怕是能见到不少好东西喽!”
码头上早就有小厮等在楼梯上,船身停稳后,宋少衡先下船,随后转身让贺兰漪扶着他的胳膊下来,宋巍等人跟在身后。
鬼樊楼碧瓦朱甍,闳宇崇楼,飞阁流丹,外面扎着的彩楼欢门极其壮观,竟是比地上的樊楼也不遑多让,只是楼上密密麻麻悬着的红栀子灯着实惹眼了些,窗户上一排舞女影子腰身纤瘦,婀娜多姿。
迎过来的小厮
一眼就瞧出贺兰漪贵气不凡,怕是地上哪家高门的千金小姐过来瞧热闹的,因而殷勤备至地问道:“娘子是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要最好的房间。”
小厮接过一袋子熙宁通宝,高高兴兴地引着贺兰漪穿过长长的天井廊道,去到后面楼上二楼的天字号房间。
“娘子稍等,茶博士马上就来,”小厮殷勤道。
贺兰漪眉眼弯弯,打量着房间四周,又转身喊住那小厮,眼睫微动,让宋巍塞给小厮一块金饼,“喝茶倒不急,我有一宝物,想在唱宝会上出售,不知该同谁商量此事啊?”
“我马上把牙娘给您喊来,”小厮乐呵呵地把金饼收进袖口里。
门关上后,耳边尽是丝竹乐声。
“这里就是我们上次住的房间,”贺兰漪看了眼宋少衡,走到南墙窗边,打开窗后能瞧见下面的小湖,“王九之前应该就是被关在上面,你在这拖一会儿,我马上下来。”
宋少衡一把抓住了想要翻窗出去的贺兰漪的左手手腕,温声道:“您右胳膊不方便,不如让宋巍过去查看。”
贺兰漪眨了眨眼,她的右胳膊做大幅动作的确还有些疼,于是她收回了跨上窗栏的腿,“那好吧。”
“外面有梼杌奴巡逻,他们能听见动静,但视力不太好,小心些,”宋少衡松开贺兰漪的手后,嘱咐着宋巍。
宋巍点了点头,十分利落地翻出了窗外。
几乎是窗户关上的同时,牙娘在外面敲响了房门。
贺兰漪慌忙抚平身上衣裙的褶皱,十分文雅地坐在了桌边的圈椅上,给自己倒了一杯温水。
“见过娘子,”牙娘进来后,打量着屋内众人,满脸笑意地走到贺兰漪面前,“不知宝物在哪?”
贺兰漪给宋少衡使了个眼色。
宋少衡从袖口里掏出那只白竹海棠方盒,打开盒盖,露出里面的夜明珠。
牙娘看到夜明珠后,眼神瞬间就亮了,“娘子,可否容我拿起来看看?”
贺兰漪端起茶盏,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牙娘隔着帕子拿起来夜明珠,对着屋内的灯火看了看成色,珠子圆润硕大,泛着莹莹紫光,折射出极其清澈的光亮,“不错,是个难得一见的宝贝。”
“娘子,我们这里的规矩是七三分账,”牙娘小心翼翼地托着夜明珠重新放回方盒里,“按照如今的货物数量大约需要三天后在唱宝会展示,您是想把宝物先寄放在我们的宝库里,还是我先发您一个金浮签,先将宝物标记,等三天后再来?”
贺兰漪把白瓷茶盏放回桌上,蹙起了眉头,“我若是想要今日便卖出去呢?”
“这……”牙娘有些为难,“我们这里惯常是按规矩行事的,我做不了这个主。”
“那便把你们楼主喊来吧,这珠子有些别的事我还要跟她交代清楚。”贺兰漪抬眸看向牙娘,“我急着出手,七三分还能再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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