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他的回应,姜姝深吸口气:“我在很认真地同你说……”
谢让低低地“嗯”了声,“我也在很认真地听你说。”
“我想好了,”她郑重开口,“我们可以试一试。”
话落她转过身,直面谢让。
此刻,谢让的眼眸是巨大的香奁,装载着扬撒的雪粒,暖黄的街灯与她的身影。
他明亮的眸里是脂粉柔情,傻傻地看着她,不知所措。
姜姝补充道:“但要先说好,我们只是玩玩。”
谢让愣了愣,没想到她会先发制人。
“只是玩玩”是他的人生信条。
谢让开始审视自己对她的喜欢。
喜欢到非她不可,失去她会痛彻心扉了吗?
姜姝抢过信纸,“肯定是寄错人了。”
谢平尴尬地挠挠头,“寄错貌似更可怕吧。”
临近年关,大家都忙得焦头烂额,寄错信实在正常。
谢平心里门儿清,然而看姜姝不愿声张,他索性就当无事发生。
但谢让却记得清晰,他是只把头缩回壳里的害羞乌龟,不上值不回府,也不敢去北郊找姜姝。一连几日,躲在私宅不敢见人。
这几日,他与姜姝没再见面。
他祈盼那封信最好是被风吹走了,或是掉进了水池里,没叫她看见。他想保持一贯游刃有余的形象,而非朝她展示一次仓促的表白。
但,他也期待收到她的回复。
可惜她一如既往得乖顺,从不主动,从不拒绝,从不表态。
第90章
天渐渐亮了,再有一炷香时间,她便会穿过他所在的这条巷,去稻香坊上值。
这是谢让连续数日蹲点后得出的结论。
此刻听到动静,他抬眼看去――
她很会保暖。
风帽、耳罩和围脖把她的脸和脖颈紧紧包裹着,脸上只露出一双懵懂的眼。
看来是起得早,还没睡醒。
路面结了冰,所以她每一步都迈得缓慢。明明是初冬,可她像把所有厚衣服都穿到了身上,显得滑稽又臃肿。
她还是没撑他送的那把伞,任由雪点落在帽上肩上。
谢让也没撑伞,支腿抱臂,背抵在巷墙上,默默等待。
俩人仅一巷之隔时,谢让晃了晃发麻的腿,把姿势摆得更随意。
“好巧,偶遇。”
一道声音冷不丁响起。
姜姝一激灵,抬眼看,前方并没有人出现。
“谁?谁在说话。”
他想她会记得他的声音,“是我。”
话落从巷里走出,明知故问道:“你要去稻香坊上值?正好我顺路,要一起走吗?”
他朝她走来,但俩人之间还有一段距离。
姜姝又犯了眼盲,揉了揉眼,始终没认出对面那自来熟的大哥是谁。
姜姝:“我是要去那里。”
谢让:“怎么不撑伞?是我送你的那把伞不好用吗?”
高大的身影不断逼近,再眯一眯眼,姜姝终于看清了他是谁。
“原来是谢衙内,我还以为是陌生人。”
她说:“那把伞太过珍贵,我不舍得撑。我把伞面擦拭好,放进柜里收藏着呢。我还把柜都擦了好几遍,读书读累了就盯着柜子看,看着看着就生了希望,仿佛自己也能赚到大钱,买珍贵品。”
又说:“最近真是好巧,连着好几日都能与衙内偶遇。盛京这么繁华,我总以为,像衙内这样的人,我应该一辈子都见不了几次。”
谢让心头涌出很多疑惑,起初还狐疑地打量她,后来见她喋喋不休地说着,就不再计较。
“我这样的人?”谢让轻笑,“我刚回京,闲不住,满大街小巷地窜。京里的巷坊与辽国的行帐不同,巷景很吸引我。”
解释完“偶遇”,他问:“看你总揉眼眯眼,是眼睛受过伤?”
姜姝跟在他身边往前走,“之前挑灯夜读,把眼读伤了。离得远,只能看见大概廓形。眯起眼倒还能看得更清楚些。眼里酸涩,便总忍不住揉眼。眼时常看不清,连带着听力也不好。听见声音,有时辨识不清。”
她的语气平淡舒缓,并没有陷在悲伤里,反而话头一转,朝谢让道歉,“真是不好意思。”
谢让很满意她的反应。
认不出他时,她是惊恐炸毛的波斯猫。一旦认出他,她便打开了话匣子,不断向他倾诉。
只是她说的话,都不是他最想听的。
他不愿止步于无关紧要的零碎信息。
*
一连在稻香坊调了小半月的酒,姜姝并没有像其他姑娘那样扩大客源,反而成为谢让的“专宠”。
谢让像个狗皮膏药,只要她站在前台,他就准时准点地坐到对面。
“小冯,调盏酒。”
他把她“包了”,这件事成了坊里心照不宣的事实。
姜姝环望四周,有客人看中她的调酒能力,想走过来让她调酒。但碍于谢让在前,客人只能作罢。
调酒勺“砰砰哐哐”地搅着酒液,冰块被凿刀凿得碎屑飞溅,调酒的每个流程都可见姜姝的怨气。
但把酒递给谢让时,她还是笑眼弯弯,声音细软,“客人,您要的酒调好了。”
谢让直勾勾地盯着她,“再调一盏。”
姜姝:“客人,耽于酒液伤身。您已经连着喝了三盏,不如回去躺一躺,歇息会儿吧。”
谢让慢条斯理地摸出一个金锭,放到酒桌前。
她手指一勾,金锭就落到了手心里。
她笑得更甜,“好嘞,客人稍等。”
说完,转身面向调酒墙,开始拾掇工具。
调酒时,她还是有些怨。谢让不是有官职在身么,怎么还是这么闲,天天不是偶遇就是来吃酒。
正怨着,忽地听到身后有动静。
她支起耳朵偷听。
“谢知院,大理寺和刑部都在催您赶快审理案件。您……您还是赶快回去吧。”
先前派来的小兵小将都请不动谢让,所以副官只好亲自来一趟,请谢让动身办公。
副官是个家无背景的老实人,找不出什么手段催促谢让,只能好声相劝。
谢让转着酒盏,“知道了。”
他说:“副官你晋升不姜,这段时间你勤干多干,届时朝贺筵宴,少不了你的升官发财。”
副官得了他一句承诺,不敢再劝,从后门悄悄溜走。
姜姝转过身,想起鲁大交代她:要对舍得给钱的客人态度好点。
她开始找话聊。
聊,又不能聊得目的性很明显。
她问起今早,他怎么也不撑伞。
他说,披件薄氅衣就够了。若非大雪,平时撑伞总显得矫情。
他说,有些时候,伞是给小姑娘的偏爱。
说这话时,他眼里氤氲着酒气,连带着话语都被酿得醉醺醺的。
一来二去间,她没能问出有用的消息。
谢让答得很巧妙,既不会暴露他自己,又能制造出暧昧氛围,引她沦陷。
他敛眸把玩酒盏时,她就垂下眼打量他。
良久,她无情提醒:“客人,我的服务时间到了,要换值了。”
其实她直接下值回家就好,但稻香坊里一向多劳多得,她与别的姑娘换了值,主动干起其他活儿,还能多得几吊钱。
鲁大见她到后坊里搬酒缸,对一旁默默观察的谢让说:“小冯是这批小姑娘里最勤奋上进的。她很缺钱,但凡有活计,但凡她能干,她一概包揽。她没有汉子的力气,但逼着自己每日锻炼,连搬酒缸这种苦活儿也要抢着做。”
鲁大指着院外,“小姑娘真不容姜。”
后坊空荡,她在一排排酒缸中艰难移动。
她系起襻膊,惨白的细条胳膊连着指节泛红的手,环抱着一摞小酒坛,往棚里搬。
谢让不解:“她怎么穷到了这个地步?”
鲁大叹气回:“人很难与爹娘断亲。她挣得不少,但兜里一有钱,她老爹后娘就来要。小姑娘孤立无援,自己在外面累死累活,回去还要养活那糟心一家。”
再一抬眼,看到她皱眉苦脸地躬着身。
谢让心一紧,冲了出去。
*
“还好吗?”
谢让把酒缸抬到旁边。
姜姝赧然道:“手一滑,酒缸就砸了下来。”
她想说没事,但又不想说谎,何况她真的很疼。
她说:“脚趾好像被砸到了。”
再回过神,她就已经坐在了医馆里的椅子上。
谢让贴心地找了女大夫给她看伤,自己则站在屏风另一侧,问大夫这伤要不要紧。
“不要紧,”大夫说,“敷七日药膏,活血化瘀就好。”
但走的时候,大夫还是给了姜姝一根拐杖。
谢让提议,要她乘马车回去。
她说不用,“谢衙内,我又欠了你一个人情。你这么照顾我,我真是不知道要怎么偿还。”
谢让:“那我陪你回去。”
这次他带了伞,稳稳地撑在她头顶。
姜姝拄着拐,让出个地方,说道:“谢衙内,你进到伞里来吧。”
谢让耳廓泛红,不知是不是冷的。
这把伞,好就好在它结实,能抵风雪。坏就坏在伞量小,乘一人显空荡,乘两人显拥挤。
俩人挤着走,离得越来越近。
她总不能再把他撵出去,于是摁紧风帽,往旁一躲,兀自向前走。
“谢衙内,就送到这里吧。风雪越来越厉害,你早点回去。”
她说。
她不知在坚持什么,拄着拐走得越来越快。
她的背影被茫茫天地衬得无比单薄。
谢让没有犹豫,再次追了上去。
在她出声前,他先开口:“不用对我这么客气。不是想还人情么……”
他望着不远处的学堂,“请我进去喝盏茶,如何?”
他不希望她客气待他,他要接触真实的她,越真实越好。
所以当姜姝沏好一盏茶后,他迫切地吞下一整盏茶水,只是为了感受她贫穷又要尊严的生活。
穷人喝茶,茶叶茶渣茶水,都会咽进肚里。
零碎的茶叶抵上口腔壁时,屋里的霉味正好扑进他的鼻腔。
他犯恶心,差点吐出来。
但一对上她黑漆漆的眸,他蓦地就咽了下去。
“很好喝。”他说,“无论是在辽国,还是在盛京,我都没有品过这种新鲜味道。”
姜姝拘谨地坐在对面,“抱歉。”
她说:“我能拿出的,只有这些。”
她能拿出的,只有一贫如洗的家境,和不值一提的尊严。
谢让站起身,慢悠悠地在堂里转。
窗纸破了洞后,被黏上了排列整齐的布条。烛泪流干后,又被刮进盒里,摁压平整,当蜡油用。几片床板架着一层破旧的褥子,但被衾叠得很规整。
穷酸不堪,但又异常干净,干净到不像在这里久住,而是临时搬来将就一下。
甚至是,根本不像有人住过。
一点都不像。
整个堂屋,没有半分人气,只有抢眼的、标准的穷和破。
先前他提过几次,想来学堂看看。
但她从来一口回绝。
今日提出要她还人情,她才勉强带他进来。
走到角落,谢让手指不经意地擦过一个小衣柜。
居然摸到了一层薄薄的灰。
屋里只有这一个柜,柜门合得不严实。从缝隙处看,柜里一片黑。
没有衣物,没有杂物,什么都没有。
空荡荡的。
谢让推开侧门,让屋里的霉味跑出去。
他抵着墙,看门前雪沫飞旋。
不一会儿,姜姝搬着小马扎,在他身旁坐下,顺着他的视线朝外面望。
“有什么好看的?”
她嚼着腌萝卜块,问道。
先前暂时压在心头的许多疑惑,此刻又浮在他的嘴边,呼之欲出。
谢让问了件最想知道的事:“你一直住在这里吗?”
她毫无察觉地回:“是啊。反正我不想回家,住在这里倒还算清净。”
谢让垂眸看她,而她依旧在吃着不上档次的零嘴。
她穷,这点无疑是真的。
谢让站直身:“我该走了。”
可他出了学堂,直接拐进了另一道巷里。
盛京人格外偏爱飞鸽传信,因此谢让看到有只白胖信鸽飞进学堂,并不感到惊讶。
只是在想,是谁给她传了信,还是她要给谁写信?
“你怎么又胖了点?”
姜姝双手捧着信鸽,“是不是阁主又给你开小灶了?”
信鸽“咕咕”叫了两声,又笨拙地跺了跺脚,提醒姜姝赶紧打开信筒。
她能猜到信的内容。
“已按你的计划行事,相关消息已放出。”
她没回信,只是去把那盒茶叶倒了。
谢让当然没品过这种新鲜味道。
这根本不是茶叶,而是她随便薅的野草。
信鸽站在她肩头,闻到草味,难受地跺脚。
姜姝揉了揉信鸽,“飞高点,让他看见。”
*
谢让也有他的信鸽,只不过给他传信递信的是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海东青。
下属传信道:“已查到冯娘子真正的住处。”
海东青稳稳地停在臂鞲上面,溜着眼珠,仿佛在问谢让:她为什么骗你?
明明说久住学堂,但分明是从别处刚搬来。
明明说收藏着伞,但伞却不见踪影。
她在骗他。
但目前看来,这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她的手段并不高明,甚至还露了点破绽。
谢让漫不经心地逗着海东青,“有点意思。”
第91章
确定了关系后,姜姝发现,她与谢让对“只是玩玩”的定义完全不同。
在她看来,“玩玩”是饮食男女,随心所欲。她对他的欲缘起于马场初遇,当他用鞠杖掀飞她的帷帽时,她就已经用目光将他剥得浑身赤裸。
谢让则不同,别看他平时轻佻戏谑,确定了关系后,反而更加注重礼节。
牵手要郑重,亲吻要缠绵,一道道工序要慢慢来。什么地点什么时间见面,熏什么香摆弄什么发型,说什么话搞什么暧昧,他都要提前预设好,不容许他自己出半点差错。
她耐心不多,但目前也愿意配合这位新情人,陪他一起维持情人间繁缛的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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