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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建业这才抬头说：“哦，好！我那拐棍呢？”
女儿心想，他还记得那根可笑的登山杖啊？
辛自然惊讶：“爸，您咋了，咋都用上棍儿了？”李建业摆手，说他没事。李韩绮指指门口，说棍子挂在玄关的衣架上，走的时候顺便拿就行了。
李建业和林嘉一同时站起来。老头对男孩说，希望他好好努力，竞赛比出好成绩，“但就算这次没发挥好，也不用放在心上，以你的水平，估计上高中以后会更好，你要做的就是把基础打好，多研究典型例题，多参加比赛，培养感觉。至于刷题，没必要刷太多，不要搞题海战术，那样只会把人弄得很疲劳！”
林嘉一点头：“好的，谢谢老师，我记住了。”
辛自然失笑：“哪能叫老师！这是姥爷。”
“叫老师没问题，更合适。”李建业笑了笑。
这句话似乎是不经意说出来的，却令李韩绮感觉有点不对劲。叫老师合适，叫姥爷就不合适了？这什么意思，老头是不是在暗示什么？
果然，李建业说不如别让辛自然送了，叫李韩绮开车送吧，别麻烦女婿。他平时可从没有对辛自然如此客气过，这很怪。女婿正感到困惑，李韩绮却忽然说：“爸，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直说就行。”
“真的？直说就行？”李建业反问，语气不善。
李韩绮皱眉琢磨了一下，然后说：“咱们到厨房去说。”
父女俩走进厨房，李韩绮关上门。
她心里清楚，老头对辛自然口没遮拦惯了，肯定没有什么背着他的必要。他一定是要说些不该被孩子听到的话。考虑到这一层，她的心渐渐沉下去。
“说吧。”
“我知道你今天叫我来是什么意思。我简明扼要表个态吧，这孩子是好孩子，但你不能留他。”
李韩绮一下子火冒三丈：“为什么！”她说完才觉得说错了，问“为什么”就相当于默认李建业有权干涉。于是她改口质问，“你有什么资格管这件事？”
“我是你老子，我没资格谁有资格？我告诉你，这孩子优秀，和你把自己搭进去，是两码事。他优秀，以后的出路和活路有很多。但是你养着他，你的人生怎么办？你们两口子以后真不要孩子了，就守着别人的孩子过？”李建业火力全开，“我是老师，爱惜好学生，但是我更是你爹，我得从你的角度考虑！”
“我都说了我不会生孩子的！”
老头冷笑：“你快算了吧。你没看新闻吗，多少人丁克到了一半后悔了，又想尽办法高龄产子，最后豁出去半条命！你别觉得自己意志多坚定，能挺到最后。别太高估你和你对象！”李建业说，韩桂兰上次从李韩绮这里听说林嘉一的情况，后来告诉了他。他算过，孩子只需要在爷爷奶奶身边长到上高一，也就是再过两年，就可以去读寄宿高中。“就凭这孩子的成绩、奖项，到时候是重点高中争着要他，给他发奖学金、助学金，花钱抢他。家里不会有负担！所以，我说你可以让他回去，绝不是不为孩子考虑，这样做是很可行的……”他的潜台词是，就算孩子爷爷到时候重病甚至过世了，凭他奶奶一个人也完全可以养他，直到上高中。
李韩绮越听越生气。李建业凭什么考虑这些，凭什么为她和林嘉一做计划！这显然是出于蛮不讲理的控制欲。孩子就算能稳妥进重点高中，那然后呢？大学上不上，研究生甚至博士要不要读？靠助学金和奖学金苦哈哈度日，和在一个有双亲、有保障的家庭里成长，能是一回事吗？李建业活了一把年纪，不会不懂。他只是在装傻，在假装客观罢了！
想到这些，女儿更是怒气冲天：
“那我也告诉你，林嘉一进了这个家门，就是我儿子。对我来说他就跟我亲生的没有区别！你做不到，我能做到，你别把你的三观套在我身上。”
“你还年轻，不懂血缘是个什么东西。就看看你自己吧，你这么不孝，要不是我亲生的，我管都不会管！现在这小男孩不错，以后等他犯错了、闯祸了，你还能对他好？你能不嫌弃他，不后悔养了他？都是凡人，别把自己当圣人。你也一样！你是我亲生的，从小养大的，我还能不了解你！”李建业说得激动，唾沫横飞。
女儿再也听不下去，一把拉开厨房门：“你赶紧走，回你自己家去！”
客厅里，辛自然面色惊骇，林嘉一脸色发青。
李韩绮实在受不了了。她觉得自己太可笑，明知李建业是茅坑里的石头，却还试图软化他。现在倒好，他一石激起千层粪，用实际行动狠狠恶心了她。
李建业梗着脖子，较上了劲，老脸憋得通红：“今天不把话说明白，我绝对不会走！”他口中的“说明白”，真实的意思是“说服你”。女儿当然听得懂。
“你不走是吧？行，那我走。”说完，李韩绮冲到玄关，换上鞋子，摔门而去。
她不能再与李建业共处哪怕半秒钟，否则一定会当场爆炸。
第三十四章 交心
李韩绮走出单元门，不知道该去哪儿。她茫然望着已经彻底黑下来的天空。今晚天气好，天上群星散碎。她脑子发懵，在楼下走了两圈，最后找个长椅坐下来。
明天她和辛自然还要上班，孩子也要上学。不能折腾到太晚。她叹了口气，心想当个拖家带口的中年人可真难，就连生气都要抓紧时间。看看手机，她最终决定给自己留五分钟缓和情绪，然后就回家。
呆坐一分钟后，前方小路上忽然出现一个白色的东西。它在昏暗的灯光下快速移动，李韩绮认出那是菜菜。牵着狗绳气喘吁吁跟在后面的，是林嘉一。
李韩绮下意识起身：“你们怎么下来了？”
林嘉一被菜菜拖着，跑到女人面前。男孩顺了口气才说：“叔叔送姥爷走了，他叫我下来找你。”
菜菜挨上女主人的腿，哼哼唧唧，像是在对她嘘寒问暖。李韩绮心一软，蹲下来抚摸小狗。小东西顺势依偎在她胳膊上，发出温柔的呜咽。
“刚才菜菜差点把姥爷咬了。”林嘉一忽然说。
“啊？”李韩绮很震惊，“为什么？”虽然菜菜曾是流浪狗，但从来不会无缘无故袭击人类。此刻它仰着小脑袋，一双圆眼睛黑溜溜的，疑惑地望着女主人。
“你出门以后，姥爷心情不好，拿着拐杖挥来挥去，还说了些不太好听的话……菜菜被他吓得汪汪叫。姥爷就更生气了，跟叔叔说，养这玩意干什么？菜菜就像能听懂似的，冲过去要咬姥爷。幸亏被叔叔拦住了。”
李韩绮苦涩一笑，摸摸小狗的脑袋，又仰脸对男孩说：“让你见笑了。你看我这个爹，还没菜菜懂事呢。”
林嘉一垂下眼眸，没有说话。
“坐一会儿吧。”李韩绮说。
林嘉一一怔，随即说好。
两人并肩坐在长椅上。菜菜被李韩绮抱在怀里，舒舒服服趴着。狗子操劳一整天，直到晚上还驱逐了不速之客，现在已经很疲倦，没几分钟就睡着了。
“嘉一，我真的觉得很抱歉。”李韩绮声音闷闷的，“你来咱们家还没有多久，就遇到这么多不开心的事。”
“其实，也没有吧。”林嘉一说。
“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心里不舒服也不会直说。这是你的性格，也是你的优点。不过，你越是这么懂事，我越觉得……是我做得还不够好。”
说到这里，李韩绮胸口堵得慌。她感觉很无力。明明是想做件大好事，想要为一个需要帮助的孩子、一对需要别人施以援手的老夫妻排忧解难，可怎么就这么难？
她也不是指望李建业能理解她，毕竟，他从未理解过她，总是贬低她、否定她。在他们的父女关系之中，父亲沉默就等于肯定，而否定态度的表达方式有很多种，也都十分强烈。只是在收养林嘉一这件事上，李建业的反应尤其激烈。看得出来，李韩绮这一次的选择，触及到了他心中的某条红线。
她搞不懂，为什么一个人可以如此理直气壮地批判另一个人。她收养孩子，花李建业一分钱了吗？吃他家的、住他家了吗？都没有啊。李建业理解不了她的选择，那可以不试图理解，可以完全退出她的人生。可是他偏不，偏要闹翻了天，偏要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人。
李韩绮感到窒息。
她缓了缓情绪，继续对男孩说：“我爸，你刚才也领教过了。他是个老教师，也特别好为人师，对得起他这个职业。我就是在他的高压管制下长大的。到了现在，我以为我三十多岁了，有权掌控自己的生活，有权做任何重要的决定了。但他不这么想。他仍然认为他是我的主人，而我是他的宠物，或者什么别的附属品。”
女人摸摸小狗。狗毛柔顺丝滑，让她心里稍稍好受些。她想，李建业总是低估她的心智和决心。她收养林嘉一不是凭冲动，是考虑好才决定的。无论物质上还是精神上，她都有做这个决定的底气，而且既然做了，就绝不会半途而废，也不会后悔。由此而来的一切困难，李韩绮都有决心克服。李建业以及其他所有不支持她的人，或许是出于对她的关爱才反对。但他们也确实小看了她。
女人抬头看男孩：“嘉一，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孩子，从我决定把你带回家那天起，这就是不容置疑、不会改变的。但现在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让你，还有其他所有人，都明白我的决心。我想了想，也许我说什么都没有用。那就算了，还是让时间来证明一切吧。”
林嘉一默然不语，目光注视着前方黑暗的虚空。两人沉默片刻，男孩忽然开口：“阿姨，其实我觉得……你爸爸说得有道理。”
“嗯？”
“如果……如果我爷爷身体不好，真的走了……”讲出这句似乎很艰难，他费了一点力气才说出口，“我跟着奶奶，其实只需要坚持到上高中。”
李韩绮一时失语，停一会儿才问：“你都听见了？”
“嗯。”林嘉一短促地回应，继续说，“等我上高中，很多麻烦就能解决了，也不怎么需要奶奶管我……其实即使是现在，我也可以管好自己。要是我回去，还能跟奶奶一起照顾爷爷。”他的声音更低了，“这样你和叔叔也不用为难了。”
李韩绮的鼻子酸了。她听韩桂兰抱怨，被李建业训斥，被赵文秀和肖西希等人排挤欺负，都没现在难受。女人一下子没绷住，掉了眼泪。
旁边路灯发出淡淡的、昏黄的光，让人看不太清楚。
林嘉一起初没察觉异样，他说完那番话，心情也很沉重，不敢看李韩绮的表情，直到耳朵听见她低低的啜泣声。
男孩慌了：“阿姨你怎么了？是不是我说错话了？”
“没有，你什么也没做错。是我太没用。”李韩绮极力想把哭憋回去，却怎么也做不到，眼泪潸潸，肩膀发抖，把在她怀里睡得正香的菜菜也惊醒了。
林嘉一慌得手足无措：“阿姨我错了，是我说得不对！你别难过了……”他的人生经验实在是有限，不知该如何应对眼前的情形。
李韩绮伸手抹去眼泪，摇摇头：“孩子，我还是那句话，你什么也没做错。”
无论是林潼与妻子离婚，还是林潼去世，乃至林江余珍老两口决定同意让李韩绮收养孩子，在这一切过程中，林嘉一都是最被动的那个，除了接受现实，他别无选择。然而，最大的压力也是由这个孩子来承担的。大人们做错哪怕一点事，都可能对林嘉一造成伤害。
在这一瞬间，李韩绮忽然觉得，自己和林嘉一之间的感情渐渐与林潼无关了。林潼是他们“母子”关系的桥梁，是引线，如今却已经逐渐淡出。
林嘉一是个好孩子，对家人怀着温柔沉默的爱。他还有很多很多其他的优点。他已经是这个家中的一员，像一块小小的糖逐渐融化在一杯温水里，释放着它的甜。李韩绮和辛自然习惯了每天去接他放学，习惯了三人一狗，在温柔的橘色灯光下享受晚餐。也许一开始他们都没想到，这种习惯来得如此悄无声息，又自然而然，不着痕迹。
夜色渐深。菜菜睁大亮晶晶的眼睛，望望李韩绮，再看看林嘉一。
林嘉一的心情也非常复杂。
之前他对这个家仍有疏离感。阿姨和叔叔对他非常好，称得上无微不至。菜菜更令他感觉到别样的被依赖、被需要。起初，他忐忑地接受这一切，后来渐渐习以为常。直到今天，当他听到李建业的“计划”，见证李韩绮对她父亲的反抗，他才意识到，许多事并不是理所应当的，他眼下的生活，有可能在某一天分崩离析。
这种不安全感既熟悉又陌生，在妈妈当初离开的时候曾占据他的心，后来被爷爷奶奶的爱驱散。随着爷爷患癌，一切又天翻地覆。在这个过程中，林嘉一逐渐变得坚强，心上也生出了硬壳。他想倘若有一天，李韩绮不愿意继续抚养他，他也没有怨言。或许这就是他的命运。
男孩正胡思乱想，身旁的阿姨说话了：
“你不要被今天的事干扰。”女人深呼吸，“爷爷奶奶的家也永远都是你家。其实，你并没有舍弃他们，而是有了一个新家。现在你是两个家庭共同的成员。你理解吗？”
林嘉一默默点点头。
李韩绮接着说：“你在这边的生活、学业都刚刚稳定，不管对于你，还是我和叔叔、你的爷爷奶奶，这都是来之不易的成果。我们不能说放弃就放弃，否则真的太可惜。爷爷奶奶把你交给我们，也是痛下决心做的决定。万一你再回去，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种折磨，他们会想，当初是不是不该把你送出来，是不是他们的决定伤害了你？但是咱们都知道，事情并不是那样的。”
“是，我在这里过得很好，很快乐。”林嘉一顿了顿，“这不是一句客套话，阿姨。我是真心说的。”
一听这句话，李韩绮绷紧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下来。
“真的？”她的声音微微发抖。
“是的。”男孩肯定地回答。
李韩绮的鼻子又酸了。她很想哭，最后不知怎么却笑了。笑着笑着，一个鼻涕泡喷出来。她尴尬极了，连忙掏口袋，翻来翻去却什么都没有。
林嘉一会意，连忙从裤兜里拿出一包纸，递给李韩绮。
“谢谢……”女人接过纸，抽一张擦鼻涕。就在这时，她怀里小狗的脑袋忽然一动。
“怎么了菜菜？”李韩绮问。
菜菜猛力嗅了嗅，发出一串急促的叫声，接着快速从她身上跳到地面，朝一个方向爆冲。幸亏女人有心理准备，及时抓紧了狗绳。
她站起来，被菜菜猛地一扽，险些摔倒。
“你发什么疯？”李韩绮叫道。
她满腹狐疑，林嘉一也不明就里。菜菜的行为太异常了，大晚上的，到处都黑乎乎，他会被什么惊动？
这时刚好有辆车经过，前大灯光线雪亮刺眼，照亮了女人和男孩的视野。
林嘉一顺着菜菜猛冲的方向望去，发出惊呼：“阿姨你看，那是……”
第三十五章 疑云
几天后的周二中午，李韩绮和杨馨难得在公司吃一次食堂。杨馨说，她都快忘了食堂的菜什么味了。李韩绮问她，最近工作是否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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