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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嘉一表示明白，接着目送李韩绮进了主卧。他的手捋着菜菜的毛。小狗把肚皮翻过来，男孩就挠它的肚皮。菜菜发出满意的呜噜声。
女人带着男孩走进千安路小区时，刚好是中午十一点。他们刚刚在小区外的超市买了两箱牛奶、一份坚果大礼盒。在楼下按对讲门铃，应答的人是张满月，对方赶紧给开了门。李韩绮双手各提一箱牛奶，林嘉一抱着坚果礼盒，两人走上楼去。余珍已经等在门口，一见他们，笑着埋怨，说怎么又带东西！
“刚才小辛已经买了两箱奶，我们这都喝不完。你们走的时候带两箱回去啊。”余珍对李韩绮说着话，用手去接东西，目光却定在孙子脸上，“嘉一胖了，脸圆了。真好！”
李韩绮说，不用余珍接，她直接放屋里。林嘉一嘴里叫奶奶。他的呼唤也惊动了林江。老人被张满月扶着走出来。一看见林嘉一，林江的眼泪就止不住。
“嘉一，回来了啊。”他已经在极力控制自己，声音却还是哽咽了。
林嘉一放下礼盒，过去抱住林江，感受到爷爷的身体几乎是皮包骨，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他什么也没有说。李韩绮站在林嘉一身后位置，看到男孩的肩膀正在微微颤抖。她知道，他也哭了。余珍也在一旁抹眼泪。辛自然正在干活，听到动静，从厨房探出半个脑袋看了一眼，又知趣地缩回去。
李韩绮心中百味杂陈，却见老人的脸色好像比上次见面红润了些。女人有点纳闷。
张满月大大咧咧，安慰祖孙二人，让林嘉一扶着爷爷，到沙发上坐着聊。接着，她拉余珍和李韩绮都到厨房。
“我给老爷子脸上抹了点腮红，看着气色是不是好点。”张满月悄悄问李韩绮。
原来如此。只是这也说明，要是什么都不涂，林江的脸色应该很难看，一定瞒不住嘉一。女人思索着，心情愈发沉重。她看到余珍脸上挂着两个大黑眼圈，心想老太太昨晚大概也没睡好。
为了今天这次相聚，林家全家也是煞费苦心。大家都想让孩子好，特别是老两口，他们现在最大的愿望，恐怕就是让孩子平安快乐地长大。尽管李韩绮不认可向林嘉一隐瞒真相的做法，可是她也无法不承认，对林江、余珍而言，没有更好的选择。
张满月照顾病号是把好手，做饭也很在行。她动作特别快，三下五除二把辛自然买的鱼虾拾掇好。基围虾一部分用来做饺子馅，另一部分白煮，沾酱料吃。料也是她自己调的，芝麻油混合老抽，再加小葱、姜、洋葱的碎粒，再把大蒜切片，放两片进去，再滴一点点醋、加一丁点鸡精。琴市人吃海货重点吃鲜，喜欢原汁原味，蘸料味道不能太浓厚，以免喧宾夺主。
余珍做了芹菜肉丝、红烧翅中，待会儿还要炒个香菇油菜。辛自然在厨房占了个角落，支起折叠小桌，专心包饺子，说嫂子待会儿还会教他拌芥末鸡，芥末油是现成的，鸡是早晨买的小公鸡，拿回家用高压锅炖了，又香又嫩。
众人在小小的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李韩绮站在这儿，显得有些多余。
她悄悄走出厨房，往客厅沙发那边望去。林江正拉着林嘉一的手，两人却好像没在说话，只是怔怔地坐着。
李韩绮鼓足勇气走过去：“叔叔，您最近怎么样？”
这只是一句寒暄，纯粹是没话找话。
林江张了张嘴，神情似乎有些异样。
还没等老人说话，林嘉一仰起脸，问李韩绮：“阿姨，我爷爷的病情是不是恶化了？”
从今天走进这个家门，他就觉得不对劲。爷爷奶奶看上去小心翼翼，甚至连以前一直大大咧咧的娘娘张满月也是。李韩绮和辛自然则似乎在避免与他直接交流。这太奇怪了。林嘉一是个很敏感的人，他察觉到了异常。至于原因，他很容易就能猜到。
女人心中一惊：“嘉一……”
林江的目光更加黯淡，嘴上却还在坚持说：“没有，好孩子，爷爷好着呢……”
林嘉一没忍住，鼻子发酸，忽然掉了眼泪。
李韩绮顿时手足无措：“嘉一，你别哭啊，你……”她不知该如何是好。
林江强忍着眼泪，轻轻抚着孙子的后背：“没事，没事，爷爷真没事啊。”
“真的没事？爷爷，你把你最近的检查报告拿出来，给我看看。”
“这个……这些都是你奶奶收着呢，不在我这儿。”林江支支吾吾。
他心里着急，此刻头上也出了汗，颤颤巍巍伸手去够桌上的面巾纸。李韩绮赶忙上前抽了一张纸，递给他。林江顺手擦擦脸上的汗，面巾纸上却染了淡淡的红。
“这是怎么回事？”林嘉一从爷爷手里拿过那张纸。
李韩绮心想，坏了，她把这事忘了！那淡红色，是张满月给林江脸上抹的腮红。
林江一脸茫然，他也完全忘记了化妆的事。他面上的红色被擦得乱七八糟，虽然颜色不深，但就好像是被人抓破了脸，留下几道血痕，那样子显得既尴尬又莫名凄凉。
“爷爷，你脸上这些是什么？”孙子问他。
林江一听，由于极其难堪，苍老的脸顿时变得更红。
林嘉一忽然懂了。
他伸出手，轻轻摸了摸林江的脸，再收回手观察，只见指腹上有化妆品的细粉，淡红色的。在这一瞬间，他首先感觉到滑稽。这恐怕是爷爷这辈子第一次化妆。会是为了什么？自然是为了遮掩。爷爷的病情，在别人面前不必隐藏伪装，可是在他这里，似乎就有了藏着掖着的必要。
男孩想起之前，当他问到爷爷的身体状况，李韩绮和辛自然欲言又止。他想，这些大人的演技太差了，是不是因为把他当成小屁孩儿，觉得他好糊弄，才会想出这些可笑的办法？
他垂下头，不发一言。李韩绮想劝慰他，却完全不知该从何说起。
张满月腰系围裙，端着两盘菜从厨房出来：“来喽，上菜！”她将菜摆在餐桌上，回头一看，却见沙发那边三个人僵着，都不说话，林江和李韩绮表情难看，林嘉一垂着头，肩膀一抽一抽，像是在哭。
她赶紧凑上前去：“怎么了！”
只听林嘉一垂着头，抽噎着说：“你们都在骗我，你们没有一个人跟我说实话。爷爷的病情到底怎么样了？看你们现在这样拼命瞒着我，我能猜到……是不是不好了？爷爷你告诉我啊，你能跟我说真话吗？”
林江面如死灰，脸上残存的腮红已经被抹得不成样。张满月呆住。
李韩绮紧咬着下唇，双手拽着衣角。她活了三十多岁，第一次感到如此无力，像是溺水的人无法自救，在困境的汪洋中逐渐下沉，什么都做不了。
辛自然端着刚出锅的饺子，嚷嚷着走出厨房：“虾仁三鲜大饺子上桌啦！”一看客厅里众人的样子，男人先是疑惑，但很快就明白了。他们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辛自然脚上穿的是林江的拖鞋，尺码稍有点大。
他一失神，脚下不小心绊了一跤，竟然摔倒，手里的盘子掉在地上，摔个粉碎，满满一盘虾仁饺子全部飞了出去。
第五十一章 批评
他原本体重一百四十多斤，最近因为剩菜吃多了，又涨了点，毛重直逼一百五。现在突然摔倒，整个人砸在地板上，发出一声巨响。
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李韩绮赶紧抢上前，要扶他起来：“没事吧？”
辛自然龇牙咧嘴：“不行，摔着腰了……哎，饺子！饺子全掉地上了！”
“就别管饺子了！”妻子尝试去搀他，男人的身体却纹丝未动。他太重，自己又用不上劲，她拽不动。张满月马上过来帮忙。林嘉一和林江都是一呆，没反应过来。余珍赶紧从厨房跑出来：“小辛，你没事吧？”
辛自然的腰是真疼。百忙之中，他计上心来，呼唤男孩：“嘉一……来扶我一把，她们都没劲儿……”
这么说别人还行，可张满月就在旁边呢，谁都没有嫂子力气大。听辛自然这话，张满月不禁一怔。男人的用意，别人不懂，李韩绮可太懂了。她知道，丈夫这是在转移男孩的注意力，帮林江解围。
男孩终于回过神，跑过来跟李韩绮搭把手，将辛自然扶起。男人左手搭在林嘉一肩膀上，右胳膊环在李韩绮的臂弯中，艰难站起来，腰背扭成 S 形。一家人顾不上吃饭了，把男人安置在沙发上。林家三人围着他，不停问他疼不疼，感觉怎么样。
“骨头不疼，就是好像肉扭了。”辛自然勉强笑笑，“别担心，先吃饭，菜都凉了。”
余珍挺内疚：“刚才要是我端就好了。”
“阿姨可别吓唬我，要是您摔这么一下可就麻烦了。”辛自然安慰老太太，却笑得表情扭曲，“我不要紧，我是年轻棒小伙，还怕摔这么一下么？是不是绮绮。”
李韩绮嘴角抽动：“啊，是。”
丈夫冲她嘿嘿直乐，身子一动，牵动拉伤的肌肉，腰又疼了。他忍不住嗷嗷叫。
“你老实点吧，别乱动了。”妻子心疼，嘴上埋怨。
出了这么个小小的意外，家庭聚会忽然变得仓促。张满月迅速将狼藉收拾干净，好好的大虾饺子，沾了盘子碎渣不能吃了，也只好全扔掉。余珍和李韩绮将其他几道菜都端上桌，张罗大家快吃。
吃饭时，林嘉一始终面无表情，看得出来，他仍在为刚才的事恼火。李韩绮与辛自然面面相觑。林江已经去厕所擦过脸，脸色很差。老两口十分尴尬，不知该怎么面对孙子。而夹在中间最难受的，莫过于出主意的张满月。
饭后，李韩绮和张满月一起洗了碗。辛自然靠在沙发上，与男孩一起陪老两口看电视剧。等锅碗瓢盆都收拾好，李韩绮说，已经待了这么久，就不打扰了，二老一会儿睡个午觉，休息休息吧。
见一家三口要走，张满月要下楼送送。余珍说牛奶肯定喝不完，一定要他们带回去一些。在老人的坚持下，李韩绮不得不带走两箱。老楼改建的电梯仍然没有投入使用，上下楼还是必须得走楼梯。张满月自告奋勇，说她帮他们把牛奶提下去。
众人出门时，林嘉一闷闷地对爷爷奶奶说再见。
林江神情犹豫，想对孙子说什么，终究没能讲出口。余珍摸摸男孩的头：“孩子，你回去得听叔叔阿姨的话……”
“知道。”林嘉一打断奶奶的话头，转身朝楼梯走去。
见他这样，其他人都是一怔。余珍眼眶红了，林江长叹一声，转身回屋去，甚至没顾得上与李韩绮和辛自然打招呼。
“你们别介意，你大叔情绪不太好。”老太太对李韩绮说。
“理解，没事的阿姨。”李韩绮回答。她其实已经被林嘉一惹恼了，只是强压着怒火，提醒自己要忍。起码不能在林家发火。
四人下楼，来到车子旁边。辛自然和林嘉一先上车。李韩绮打开后备箱，张满月将牛奶放进去，又将她拉到一边：“真是对不起，今天是我搞砸了……”
“嫂子，千万别这么说。要是没有你，叔叔阿姨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事纯属意外，谁都没想到，怎么能怨你？你别多心了。”
见对方仍满脸愧色，李韩绮又安慰说，嘉一是个懂事的孩子，只是一时没有转过弯，相信他很快就会想通，明白大人们的良苦用心。
张满月连连点头：“好，妹妹，你这么说我就踏实多了。我姑家这些事，也是幸亏有你，要不……”她一阵心酸，粗糙的大手紧攥着李韩绮的手。
李韩绮好言安慰几句。两人终于道别，女人坐上驾驶位置，开车往家的方向去。
一家三口一路无话。
回到家，辛自然腰不舒服，脱掉外衣，换了鞋，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沙发旁边，歪坐在上面休息。菜菜原本趴窝睡觉了，看出男主人不对劲，凑过来舔他的手。
“要不咱去医院？去照个核磁。”妻子说。
“不用，就是扭了一下，我现在是肉疼。不严重，别担心！要是很疼我早就叫唤一路了。”丈夫回答。
李韩绮无奈：“行。你要是不舒服，咱随时去医院。”
林嘉一默默换掉鞋子，一声不吭，转身就要回房间。
“嘉一，你等一下。”
男孩听到李韩绮严厉地叫他。
自从他成为这个家庭中的一员，还是第一次听她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他转过身。只见女人的脸色很难看：“我有话想跟你谈。”
“我不想谈。”男孩垂着头，目光盯在前方的地面上。
他的倔劲儿也上来了，被骗引发的怒气还没消散。男孩非但是不愿意谈，更觉得跟李韩绮没什么可说的。很显然，她和林江他们是串通好的，甚至化妆的主意可能就是她出的。他们铁了心要骗他，把他当傻子一样耍弄。
林嘉一越想越悲愤，鼻子发酸，眼泪渐渐涌上眼眶。
辛自然皱着眉头看看老婆，再看看孩子，忍不住说：“怎么了怎么了？”
李韩绮没理他，直视着男孩：“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说。”
男孩默然半晌，还是点了点头，跟李韩绮去了书房。
辛自然抱着菜菜，坐在沙发上干着急。他拼命伸长脖子朝书房里望去，那俩人却到了房间里面，进入他的视线盲区。
男人转过身，叹了口气，摸着菜菜的脑袋：“人家不愿意让咱听，咱就先在这儿等吧。”在他印象中，老婆已经很久没这么生气了。他不知道林嘉一怕不怕，至少他是挺怕的。
书房里的陈设很简单。正冲着门的那面墙里，装有嵌入式书柜，里面摆着各种杂七杂八的书，都是两口子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辛自然不是个爱读书的人，不过偶尔看看小说，书柜里的金庸全集、梁羽生全集都是他的。而在北京生活时，李韩绮每年秋天都会去地坛书市凑热闹，买一堆好看或无聊、全新或二手的书，其中八成都是一带回家就被束之高阁。回琴市那会儿，她舍不得把书都处理掉，就找搬家公司都打包搬回来。书很重，光是运这几个装书的箱子就花了不少钱。来到新家，书们仍没有改变吃土的命运，只是换了个场地继续吃罢了。
书柜前方有一张写字桌，上面杂乱地摆着几堆打印纸，都是废掉的工作文件。原本辛自然想买个碎纸机放在家里，李韩绮说，感觉没必要，有废纸就用手撕一下，扔进马桶里冲掉好了，本来俩人也都接触不到什么公司机密。
写字桌前面，是一张小小的行军床，林嘉一也不知道是给谁用的。他来了之后，就没见有人在这儿睡过，除了菜菜。他不经常进书房，平时写作业也都在自己房间写。李韩绮倒是说过，这间屋子他随便进，书也随他取阅。他至今还没来得及读完过一本。
现在，林嘉一的目光停在放在书柜三层的小瓷罐上。他知道，那里面装的是小黑的骨灰。男孩忍不住发呆，他想到小黑活着时的样子，想到那个神秘的、人间蒸发了的老沙……这些思绪冲淡了他的怒火。
“嘉一，我认为你今天做得很不合适。”李韩绮的声音钻进他耳朵里。
林嘉一回过神，望着面前的阿姨。他默然站着。
“你知道你的行为不可取吗？”女人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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