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们先骗我的。”男孩说。
李韩绮一怔。看林嘉一抿着嘴,面容紧绷,她很想直截了当地告诉他:原本她也想向他实话实说,怕他太脆弱、受不了的人是他的爷爷奶奶,大家是为了顺着老人的意思,这才出此下策。但如果她真的这么说,岂不就是出卖了老两口,将二人推到男孩的对立面,让他们做“坏人”?
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女人只能说:“我们是怕你承受不了。”
“所以我爷爷的情况的确很差,对吧?”林嘉一问。说到最后两个字,他的声音不自觉地发抖。
李韩绮默然不语。她仍然不能确定,是不是应该给男孩肯定的答案。
二人面对面沉默着。
女人闭上眼,长叹一口气:“嘉一,我最近经常觉得很为难。现在,我是你的监护人,说得那什么一点,我是你的养母。你、我,还有辛叔叔,咱们是一家人。而你爷爷那边的情况,于情于理,都应该由他或者你奶奶来向你说明。如果我来做这件事,就是越俎代庖。”
“阿姨,你也说了,我们是一家人。那你为什么不能跟我直说?”男孩问。
李韩绮顿时噎住。
“你还记得吗?孙伟男摔坏我手机那次,你向我道歉,说一家人应该坦诚相待,应该有话直说,不应该藏着掖着。你当时说,你做得不好,我做得也不够好。”林嘉一顿了顿,“那现在我就要做得更好。阿姨,我就直接问你,爷爷的癌症发展到什么地步了,他……他还能活多久?”
男孩目光锐利,直直地望着她,没有一点犹疑。
李韩绮一时呆住。她真的不知该如何回答,因为她确实不了解情况。
林江的健康状态每况愈下,这是她所了解的全部。至于癌症发展到什么病程、人还能坚持多久,余珍和张满月都没跟她提过。李韩绮觉得,病情毕竟是老人的隐私,也就从来没问起过。
所以此时此刻,她只能回答:“我不知道……”
她料中了这样做的后果。
林嘉一果然一个字也没再说,更没再看她一眼,转身就要离开书房。
“你等等!”李韩绮突然怒吼。
第五十二章 裂痕
男孩脚下一停。
“林嘉一,所有人都是担心你,怕你接受不了,怕你有心理阴影,所以才小心翼翼,不敢跟你直说。但这并不意味着大家欠你的。你可以不高兴,我能理解,但是你不要太过分。”李韩绮的声音在发抖,“凡事都有限度,全家人都为你退让了很多。尤其是你爷爷奶奶,他们心里最难受。你爷爷身体不好,还要想办法瞒你。你就算不爽,能不能也体谅一下他的苦心?你已经是初中生了,不是幼儿园孩子,应该懂点事了!”
说到这里,她忽然被自己吓了一跳。
她说的这一套,好像都很耳熟。
她马上意识到,李建业也很爱说“不要太过分”、“凡事都有个限度”、“已经多少岁,应该懂点事”云云。每次一听他说这些,李韩绮就更加生气。最后父女俩总会吵起来,闹个不欢而散。
没想到当她成了“妈妈”,身份转变,也会不自觉将这些她最讨厌的说辞施加在孩子身上。李韩绮感到毛骨悚然。她觉得这几乎是一种诅咒,一种代代相传、逃不开躲不掉的恶毒宿命。
李韩绮心虚了。她闭上嘴巴,沉默着,望着男孩的背影。
林嘉一转过身看她,眼中没有感情:“我体谅。但我现在不想说话。”接着,他离开书房,径直回到自己房间,关上了门。
辛自然坐在沙发上,怔怔望着那扇紧闭的门。
菜菜从男主人怀里跳到地上,跑到林嘉一门前,站起来用两只前爪挠门。男孩没有理它。小狗着急地狂叫。
“菜菜,别叫了,过来。”辛自然轻轻召唤它。菜菜叫了一会儿,大概意识到这么做也是徒劳,转头奔回男人的怀抱。丈夫抱着狗,看到妻子从书房出来。
“让他自己待会儿吧。”他说。
李韩绮点点头,默默坐到辛自然身边。
看她心情不好,男人感到心疼。他将菜菜放到一旁,拉着妻子,走进主卧。坐在床边,他们像是一对好朋友,肩并肩坐着。从主卧窗户往外看,高层住宅林立,小区外街道上车来车往,行人众多。远处有个超市,再近一点,是马路对面的麦当劳。今天是周日,很多孩子跟着家长去吃饭。从麦当劳走出来的小孩,手里几乎都拿着开心乐园餐玩具。
李韩绮神情恍惚:“如果嘉一是个小小孩,咱们的处境会不会好一点?”
“你后悔了?”
女人一怔:“没有。”
“嘴硬吧?”男人轻笑。
“能不能别揭穿我,让我在道德制高点上多站会儿?”李韩绮苦笑。
辛自然笑出声:“成年人嘛,不要这么好面子。在我面前还伪装什么?咱俩是什么关系,互相啥不知道。”
女人推他一把:“你这话,怎么说得这么奇怪。”
男人被她推得身子一晃,腰又疼了,“哎哟哎哟”地哼哼。
“我帮你揉揉。”李韩绮把手贴在他腰上。
“你小心点,别给我揉废了。”
妻子说,知道了知道了。她其实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揉,对着丈夫腰上的肌肉,捏了捏,又捶了捶。辛自然叹了口气说,算了,她还是消停会儿吧,他怕老腰断在她手里。
“唉,我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妻子叹气。
辛自然知道她说的不是腰,而是孩子。
“那就先搁置。凡事不都是这样,有办法解决就立马解决,没办法,就交给时间。”
李韩绮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
“怎么,被我的生活智慧折服了?”
“你刚才说的这些,好像是以前我跟你说过的。”
“对啊!你这师父都忘了,我作为徒弟,有责任唤醒你的智商。”男人忍俊不禁。
李韩绮咬着牙:“我还是相信嘉一能想通。他是个聪明孩子,不是笨蛋。”
“是,他比咱俩都聪明呢。”
“就是……还是孩子,还比较幼稚。”
丈夫笑:“你自己这么大的时候整天干啥呢,你和父母关系好吗?”
“那当然不好。”李韩绮撇嘴,“就我爸那个样,我能跟他关系好吗?我跟你说,就此时此刻,我随便就能举出一百个例子,证明他的教育方式存在极大的问题。”
“那你现在就说一个,我听听他问题有多大。”
“有一次,周杰伦来参加啤酒节,要演出,要唱好几首歌。那好像是他第一次来琴市?当时我上小学,我们全班一听说这个事都沸腾了,我也特别激动。当时我特别喜欢他,就很想去啤酒节看。”
辛自然感叹:“琴市不愧是大城市啊,你小学的时候就有机会看周杰伦现场?哪一年?”
“2002 年吧。很早了,他那时候刚在大陆走红,我们班里几乎人人都有他的磁带,家庭条件好一点的就买 CD。”
“那你呢?”
“我买的是磁带。”李韩绮笑了,“CD 机随身听,我家也不是买不起,是我爸不想给我买。他说学英语用磁带足够了。至于听歌,他根本不支持。”
“然后呢,你去看周杰伦了吗?”
“当然没有。当时我手里有点存款,都是我的压岁钱,还不是全部。因为每年我的压岁钱都会被父母克扣,我得虎口夺食,求他们分我点,才能得到一部分。不过那些钱也够买张门票了。但是我爸就是死活不让我去,说什么都不行。他的理由是,我没做完他给我布置的数学卷子。”
“我记得你们啤酒节……是每年七月办吧?”
“对啊。是暑假期间。”
“暑假他还给你布置卷子?”
“对呀。”李韩绮冷笑,“是不是很无语?当老师的,教育自家孩子就这个风格,甚至因为孩子是自己的,他们往往变本加厉,不累死你不罢休。”
“也不是所有老师都这样。我以前有同学也是教师子女,人家可没这样。”
“老李器重我呗,希望我成龙成凤。”女人想到小时候就忍不住叹气,似乎要把当年憋在胸口的气都吐出来,“周杰伦那次,他就死活不让我去,把我关在屋里做题,每天只有吃饭的时候才允许我出来。这样过了十来天,啤酒节都闭幕了,我也没看见周杰伦。我很难过,偷偷哭了好几次。李建业没明说,但是啤酒节一过去,他就不再要求我待在房间里。本来事情已经这样了,我都认了。可是后来又发生一件事。我印象特别深,那是个中午,要吃午饭。我妈做了肉丸黄瓜汤、西红柿炒鸡蛋,还有红烧鸡翅,都是我爱吃的。我知道她是想安慰我。全家都坐下,我拿起筷子正要吃饭,我爸忽然很得意地问:‘做题比看周杰伦有意思吧?’当时我就恼了。我心想,要不是被你逼的,谁愿意做题?脑子有病才愿意做题,不愿意看周杰伦!现在你得逞了,害得我没看成,你还洋洋得意?这不是在我伤口上撒盐吗?”
说到这里,李韩绮停了下来。
“然后呢然后呢?”丈夫急切地问,“你跟他发火了?”
“对。那是我人生第一次挑明了反抗他。我把筷子摔在地上,说他太变态了,没有他这样当爹的。当时我爸我妈都呆了。过了好长时间,我爸才大喊一句:‘你再说一遍!’”
想起当年的情形,三十多岁的李韩绮还是感到一阵紧张。
“我也很害怕,但是我没退缩。我说,他就是心理扭曲,就不希望我高兴,这么多年我早就看透了。我妈被我和我爸吓得哭了起来。我一看我妈哭了,一下子没心思吵架了,转头去安慰她。没想到我爸还来劲了,抬手一巴掌狠狠打在我背上。我后背疼得厉害,火烧火燎的那种。我妈一看我爸都动手了,也顾不上哭,站起来拦他,说别打孩子。我看我爸那样子,真是又害怕又厌恶,就怒气冲冲地进屋了。房间门锁是有钥匙的,就插在门上。进屋的时候,我把那个钥匙拔了,关上门,从里面反锁了。”
女人咽了口唾沫:“然后我打开窗,把钥匙扔外边去了。”
辛自然瞪大双眼。
妻子说,后来李建业来叫门,她恐惧又得意地告诉他,钥匙被她扔了,扔到了窗外。当时他们家住二楼,一楼是半地下室,她卧室窗外下面正对着一个小花坛。过了没有十分钟,李韩绮趴在窗上,看见李建业急匆匆地下楼,撅着腚在花坛里翻来找去,终于找到那串钥匙。
“所以这次抗争是你赢了?”丈夫问。
“算是吧。我爸回来以后,什么也没说,后来一直也没再提这整件事。时间一长,我也逐渐忘了。只是我还是非常讨厌他,恨他对我的压迫。当时在我眼里,他就是一个魔鬼,我想干什么他都反对。不过我后来长大了,仔细想想,他还不到魔鬼那份上。他也有对我好的时候。我几岁大那会儿,他给我买玩具,带我去海水浴场洗海澡、挖沙子,带我去北九水爬山。我上小学的时候,最喜欢跟着他去沙滩上放风筝。对了,你会给风筝喂饭吃吗?”
辛自然茫然摇头。
“我爸教我的。他找了一张小纸片,在上面撕出一个小洞,然后再把纸的一边撕出一条口子,这样,可以把风筝线从小口子勒进去,这一小块纸就套在了线上。我记得,我爸是先让我帮他把风筝放起来,放得很高,比海边最高的松树的尖儿还要高出一大截。然后再把小纸片放在风筝线上。那个纸片一点一点往上‘爬’,最后就找不着了。我爸说,它是被风筝吃了,风筝喜欢吃纸。”女人笑起来,“其实,恐怕就是被风吹走了。只是纸片爬得太高,离地太远,人在地上看不见。我特别喜欢玩这个,每次都要给风筝喂纸吃。”
辛自然意味深长地说:“看来,不管一对父女现在关系多差,也都有过好的时候。”
“父母和孩子,好像都这样吧。不可能只有好或者坏。”李韩绮的神情黯下来,“不知道在嘉一心里,咱俩是个什么形象。反正经过今天这事,他一定觉得我是个坏人,一个老巫婆、女骗子。”
丈夫笑喷:“你骂自己的词儿还挺多。”
第五十三章 老赵
周一早晨,辛自然说他的腰还是很疼,让老婆开车送孩子上学。林嘉一看看男人,憋了半天问出一句:“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辛自然没绷住,咧嘴一笑,露出白牙:“没事。”
他本来还想说:“你关心叔叔,叔叔就好了一大半。”但琢磨一下,又觉得这话太肉麻、油腻,于是还是将它咽回肚里。
上学路上,李韩绮和林嘉一保持着沉默。
开车时,女人通过后视镜,假装无意瞥向坐在后座的男孩。只见他望着窗外,面无表情。李韩绮在心中默默叹气,还是如往常一样,把车停在校门附近的小街上。下车时,林嘉一的动作略一停滞。李韩绮猜测,他在思考要不要向她说再见。
她是大人,是妈妈,她的脸皮比他的厚。这个想法突然从心里冒出来,让女人凭空获得勇气。
“再见,嘉一。在学校多喝水啊。”
讲完这句,她想,好像也没那么难。不就是说句话么!
男孩一怔,回答说:“嗯。”又补充俩字,“好的。”
“再见!”李韩绮冲他笑笑。
“再见。”
驱车离开时,女人的心情好了些。她今天深刻体会到什么叫“父子没有隔夜仇”。母子也没有。只是,林江的病情依然牵动着所有人的心。接下来她应该做什么、要怎么做,恐怕才是真正的难题。考虑到这里,李韩绮再度愁眉紧锁。
林嘉一走进校门,进入教学楼,顺着楼梯向上,朝教室方向走去。
他边走边想,不管怎么样,生活一直在继续。他记起一句话:既来之,则安之。这话说得很无奈,像是在安慰人。现在,他用它来安慰自己。
爷爷的病容又浮现在眼前。男孩眼眶一热,控制不住要流泪。快到教室门口了,他用手背使劲抹一把眼睛,这时,却有人猛然撞上他的肩膀。
“哦,不好意思。”
林嘉一睁眼,看到初二(3)班的陶轩博。
对方的身高体型都跟他差不多。刚才那一撞,让林嘉一的肩膀非常疼。他揉眼之前,也没看见有人在走廊上跑,说明陶轩博是走过来,故意用力撞他的。想起曾经在食堂见过陶轩博和孙伟男一起吃饭,林嘉一懂了。他懒得搭理对方,继续往前走,要去 1 班教室。
陶轩博却挡在他面前:“我说对不起,你是不是应该回答‘没关系’?”
“你要干什么?”
“没干什么啊。就和你随便聊两句。”
还没等林嘉一再开口,背后传来另一个男生的声音:“你跟我聊呗。”是赵峻青。卢浩泽也来了。
陶轩博笑起来嘴是歪的:“跟你说不着。”
“那就省省唾沫,回教室背单词吧。”赵峻青笑眯眯。陶轩博狠狠瞪他一眼,转身走了。
“孙伟男有丝分裂了,裂出个跟班。”卢浩泽望着陶轩博的背影,小声嘟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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