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的蚊香燃尽,蚊虫又扑了上来,尤思嘉一骨碌直起身,捞过花露水就往自己身上喷了一圈,随后重新躺下拿着蒲扇摇啊摇,薄荷的味道夹杂着混凝土的热息,让人昏昏欲睡。
她在迷迷糊糊之中想起了杨暄。
在家的时候,杨暄也经常带她去捉知了,他的技术比她强多了,不到一小会儿就能把一个小塑料瓶给装满。
她翻了个身,意识慢慢飘走,好像回到了从前上下学的时候,杨暄的衣角被风扑到她脸上,是干燥清新的味道,她坐在自行车后面晃悠悠,路面不平,他站起来加快蹬了两下,车轮磕到小石子,她猛然感受到一阵颠簸……
尤思嘉一下子被晃醒。
楼下巷子口一片嘈杂,有强光手电在乱舞,刘秀芬慌乱的声音响在耳侧:“是不是来逮我的?”
“估计被邻居举报了,”姥姥把铺盖卷起来,推着她俩往楼下走,“快快,赶紧跑!”
尤思嘉迷迷瞪瞪的,被推搡着下了两步楼梯,迎面就撞上了脚步匆匆爬上来的姥爷:“来不及了!我把门锁上了,正砸门,得想办法往外面跑。”
刘秀芬一下子就掉了泪:“八个多月了,引产都难……”
姥姥恼了:“你先别急着哭!”
她说完往楼下扫了一眼,看到东边墙壁下面倚着一堆烧柴用的玉米秸秆,当机立断,将被单扯了出来,拍了拍尤思嘉:“拽紧这个,你轻,我先把你续下去,然后你在下面接着你妈。”
尤思嘉一下子清醒了。
她双手被打了个结,鞋底蹭着粗糙的壁面,摸着黑从墙上慢慢地被吊下去,随后落进秸秆堆里,裸露的肌肤蹭到干燥的秸秆,又刺又痒。
尤思嘉挣开床单,仰着脸看着床单被收回去,刘秀芬的身影在黑夜中模糊成一团,起先还有粗重的呼吸声,随后被一阵杂乱匆忙的脚步盖住。
捉刘秀芬的人上来了,上面厉声喝道:“人去哪了?”
姥爷转身去挡,随之而来的,被单下放的速度骤然加快,尤思嘉甚至来不及接住,眼看着刘秀芬直直坠了下来,秸秆发出一阵噼里啪啦折断的声响。
“跑了!下去了!”手电筒光线从上至下的一通乱晃,脚步声渐远渐轻。
尤思嘉赶紧扒开秸秆,发现刘秀芬半倚在墙面上,捂着肚子,气音断续:“我跑不动,你跑,天黑看不清,引走他们……”
尤思嘉早就出了一身汗,她把旁边的秸秆抱过来全堆在刘秀芬身上,遮了个严严实实,随后扭头就往村子外面狂奔。
晚间原本闷热,尤思嘉跑起来,气流从她耳边呼啸而过,绕过几条巷子,手电筒的光线紧跟其后,她的嗓子充血,心脏咚咚似要跳了出来。
不知跑了多久,跑出了村子,跑到后面不再有脚步声,尤思嘉才逐渐停了下来,慢慢喘着粗气,一时有些茫然。
她对这里不熟悉,好像来到了一块田地里,周围的玉米已经茁壮,黑压压一片围在两边。
尤思嘉不敢往里面走,只能摸着黑绕着荒地田埂转,转悠着转悠着,突然感觉走了上坡路,随后脑袋就撞上了一个东西。
她抬头一看,是一个圆盘状的木架,上面铺满层层叠叠的纸花。尤思嘉往后退了几步,才发现自己刚刚走上了一个小土堆,刚刚脑袋撞上的是插在上面的花圈。
原来这是一座坟。
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尤思嘉转头就往回走,走了两步腿突然软了一下。她拍拍自己的头,默念:“小思嘉,魂上身,小思嘉,不害怕……”
念叨了两句,好像恢复了力气,她接着就又开始闭着眼狂奔。
气流重新在自己耳边呼呼作响,尤思嘉喘着气,终于看到熟悉的村落,街道上不再有晃荡的手电光线,她连忙回到之前的墙壁,往秸秆堆里扒了一扒,竟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等她绕回房子前面,发现大门也是虚掩着,喊了两声,只有姥姥一个人答应。对方一看见她,又急又气:“你跑哪去了!”
“我也不知道,”尤思嘉擦擦汗,环顾一周,“我妈呢?”
“藏起来了,没逮住,但是摔着了,你姥爷驮着去医院了,”姥姥说着就坐不住了,“还不知道怎么样。”
尤思嘉不说话了,她又累又困,进了屋子往床上一歪,立马失去了意识。
第二天早晨,尤思嘉是被门口的摩托车声给吵醒的。
她爬起来一看,大半年不见的尤志坚出现在这里,他跨在摩托车上,嘴里叼着烟,正皱着眉头同门内的姥姥说话,同时带回来了刘秀芬早产的消息。
“人怎么样?”姥姥着急问。
“大人没事,小孩得住保温箱,一天花销厉害了。”
姥姥起初松了口气,随后又紧了眉头,问:“是个啥?”
尤志坚不说话,嘴边的烟头一明一灭,很快积了一叠灰。
“看你脸色我也知道了,”姥姥说,“你和你爹娘怎么商量的?”
“拿不出来,”烟灰抖下来,落在摩托车上,尤志坚弹了弹,“商量着放弃。”
梧桐树上的知了突然嚎了起来,姥姥一时间也没接话。
末了,她问:“秀芬现在有人伺候吗?”
“老丈人和俺娘都在,”尤志坚把烟头扔到地上,抬脚碾了碾,“明天你再过去倒班吧。”
尤思嘉在旁边站着,扣着手等了一会儿,听到这句,便开口:“我能去吗?”
尤志坚一手握着油门,一只脚往下蹬了两下打火,在摩托车的轰隆声中瞄了尤思嘉一眼,像刚发现她一样:“你添什么麻烦,在这儿蹲着吧。”
尤思嘉追着走了几步,继续问:“那我什么时候能回家?”
回答她的只有扬起的尘埃和滞后的车尾气。
尤思嘉只好重新进了屋。姥姥开始准备午饭,她搬了个小凳子坐在炉灶旁,拉着风箱打下手。吃饭就两张嘴,加上没心情,饭就做得简单,刚盛上要往屋里端,门外重新响起了熟悉的摩托轰鸣声。
一个多小时前还在这儿的尤志坚又满头大汗地回来了。
姥姥把盘子往桌子上一放,手擦着围裙就迎了出去:“怎么刚走就回来,人没事吧?”
尤志坚进来直接躺到太师椅上,端起旁边的茶缸就开始咕嘟咕嘟灌水,随后“啪”一声往桌上一放:“没事,小孩还在保温箱住着。”
“要养?”
“嗯。”
“那这钱怎么出?”
“这个不急,谈成了有人替咱出。”
姥姥闻言一愣。
第14章 Chapter 14
尤志坚讲,那家人住市中区,男方是某个局的小领导,女方在医院干护士。由于女方身体的原因,两人结婚七年都没有孩子,期间吃药打针各种方法都试了个遍。也没怀上,最后找人算了算命,劝抱养个同姓的闺女养着。
姥姥打断:“找人算命?”
“就咱村那个,”尤志坚又喝了一口水,“之前,不也是用这招把大郎家的二闺女送出去了。”
他语速跳脱,说好巧不巧,给刘秀芬接生的护士,是女方之前护校的同学,于是就这么联系上了……
屋顶上的风扇叶子呼啦啦转,房间内一时寂静无声。
“那家人比咱条件好多了,”尤志坚继续道,“要是能多要点,下次再生就直接交罚款,不用东躲西藏了。”
餐盘旁边落下了只苍蝇,尤思嘉挥挥手赶走。姥姥见状直接将筐子盖在菜上,追着来了一句:“确定了?”
“没定,晚上那两口子亲自过来看看。”
尤志坚通知完,就仿佛卸下了一副担子,耸耸肩便走了。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姥姥坐在门口择芸豆,尤思嘉也搬着小板凳坐在一旁帮忙,姥爷这时骑着三轮车从医院回来,临到门口按下刹车把,车链发出“咔哒咔哒”的响声。
他没下车就说道:“那家人没看上。”
姥姥停住了手上的动作:“因为啥?”
“嫌是早产的。”
“不是说抱闺女回去引着怀孕,和早产有啥关系?”
“那人家忌讳这个。”
“那不白受罪,”姥姥说着来了气,把手里的芸豆往盆里一扔,“你当时要是在墙上不丢手,能早产?”
姥爷也不乐意:“你现在开始怪我了,不是你出的馊主意,说要从墙上吊下去?秀芬都快九个月了,逮着大不了交钱。”
“拿钱拿钱,你上下嘴皮子一磕巴,这两个字说得轻轻松松,要是能拿出来还躲?当年来说媒的时候我就不愿意这家,你非得同意。”
这旧账一翻起来就没完没了。尤思嘉择完盆里剩下的芸豆,姥姥姥爷还在吵得不可开交。
她起身去街上溜达,边走边踢着地上的小石子,最后坐在路口的石凳子。
天色逐渐昏暗,蚊虫也逐渐上来,才一小会儿,尤思嘉就拍死了四五只蚊子,这时还能隐隐约约听见姥姥姥爷的争吵声。
尤思嘉突然想起了之前坐在墙角石凳旁的杨暄。
一样的暮色时刻,一样的吵闹。
杨暄那时的心情,是不是和现在的自己一样呢?
等夜色沉了下来,尤思嘉才回去。在饭桌上,她咬着筷子,还是没忍住,问什么时候自己能回家。
姥姥头也没抬:“等你爹来接你。”
“那他什么时候来?”
“那谁知道,他是个好爹,他忙!”姥姥“啪”一下子把筷子放下,话里带着未灭的火气,“你想走,我还嫌家里多一张吃饭的嘴呢!”
尤思嘉不吭声了。
但是她的忙人父亲第二天竟又出现在了门口,且二话不说,直接招呼尤思嘉上了摩托车后座。
尤思嘉精神一振,立马爬了上去。她很少坐尤志坚的车,此刻有点兴奋。摩托车开起来车速很快,她有些害怕不稳,就从后面去抱着他的腰,胳膊刚伸过去,手背就被抽了一下。
“别碰,”尤志坚说,“这么热的天,身上都是汗!”
尤思嘉立马收回手甩了甩,她刚开口,声音就被风吹散:“爸爸,我们是去医院吗?”
尤志坚没回应,尤思嘉提高了音量又问了一遍,对方的声音才从前面被风吹过来,语气不容置疑:“你跟着走就行。”
尤思嘉万万没想到,尤志坚竟然带着她来赶大集。
他把摩托车停在路边,随后拽着尤思嘉挤过蜂拥的人群,来到了一个简单搭建的蓝色大棚下。大棚前面支起了一个木板当摊,摊上有叠成小块的短袖短裤,被围过来的人群挑选来挑选去,早就凌乱成一团。
尤志坚拽了一件:“这个怎么卖的?”
老板娘正忙着收上一位顾客的钱,头也没抬:“旁边纸板上写着。”
尤志坚瞄了一眼,估计是能接受,回头问尤思嘉:“给你买这个?”
尤思嘉有点受宠若惊。
老板娘听见说话声,赶紧走了过来:“给谁买?”
尤志坚指指身旁的人:“俺闺女。”
“小闺女家挑什么短袖短裤,”老板娘一侧身,变戏法一样露出身后挂着的鲜艳裙子,拿着铁钩往上一指,“你看,今年新款,一上午卖出去了不少,都是和她年纪差不多大的小孩买的,有好几个不给买就坐在地上哭着不走。”
“多少钱?”
“六十五,最低五十。”
“多少?”尤志坚瞪了一下眼,摆手,“那不要。”
“给闺女买衣服还心疼钱?”老板娘打量了一眼尤思嘉,“哎哟,你看这闺女,双眼皮大眼睛的,就是穿得灰头土脸。你这当爹的也不给人家打扮打扮,你看她身上的衣服都多少年的旧款了。”
不知是哪句话触动了尤志坚,他犹豫了一下。
老板娘一看有戏,赶紧趁热打铁,赶紧勾下一件粉色连衣裙。裙子上身是圆领低背的柔软汗布,腰间的闪光松紧带连着下面的泡泡纱。
下一秒尤思嘉眼前就飘过来了一团粉色泡泡,原来是老板娘把裙子往她怀里塞了一塞:“闺女,我带你去后面店里试试大小,穿着给你爹看看,绝对洋气!”
她抱着裙子,抬头瞅了一眼尤志坚,尤志坚说了个去字,然后从怀里开始往外掏烟。
尤思嘉身上的衣服还是她姐小时候的,换下来后,她抱着旧衣服往尤志坚那里走,纱裙层层叠叠地轻拂过她的小腿,像踩在粉红云朵上,走路都有点发飘了。
老板娘在一旁继续夸她:“一上午卖出去这么多,就她穿上最好看,闺女长得随她妈妈吧?”
尤志坚看一眼尤思嘉,把烟头扔地上,和老板娘掰扯了半天,最后又砍了十块钱,临走前打了个电话,带着她离开了。
尤思嘉一路提着裙子,看着身旁飞速掠过的景色越来越熟悉,便认出来这是回家的路。她在后面哼着歌,心情逐渐雀跃了起来。
摩托车驶过村前的杨树林,却没继续往村子里拐,而是停在了神婆院子旁。
尤志坚停车之后,尤思嘉也跳下来,刚想往家里跑,就被她爹一把拽住:“你别动,待会老老实实的。”
尤思嘉还不明白是什么状况,就被他拎着去了院外停着的一辆黑色轿车旁,又看着轿车的车门打开,从上面下来了一对夫妇――
大约都还不到三十五岁,男的中等身材,穿得和尤思嘉学校男老师差不多。女的清瘦,穿裙子,上身是白色的防晒披风,头发挽在脑后,紧贴着头皮,她的一双目光直接落在尤思嘉面上。
尤志坚显得有点局促,从兜里掏出来烟,就要给对方递过去。尤明摆摆手,说了句吸我的,便掏出了自己的烟盒。
正当尤志坚拿着打火机给对方点烟的时候,尤思嘉感觉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肩。
她一转头,下巴就碰到了林慧敏的手,她的皮肤滑凉滑凉的,声音听起来也轻,问她:“你就是思嘉?”
尤思嘉点点头。
对方收回了手,继续问道:“上几年级了?”
尤思嘉一字一句回复:“二年级。”
林慧敏笑笑,又追问了些什么,接着尤思嘉就跟着他们进了院子。
这是尤思嘉第二次来到这里。
她发现无论是冬还是夏,这个堂屋里总是阴森森、暗黢黢,神婆仍旧是微阖着眼皮,在她面前甩了甩香柱,下一秒停住动作,猛然鼓起腮帮子,朝尤思嘉吹了一口气。
烟气熏人,尤思嘉被呛出了眼泪。
在这里磨蹭了得有十来分钟,尤思嘉终于被尤志坚放走,她揉了揉通红的两只眼,撒腿就往家里跑。
刚跑没几步,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身上还穿了裙子,于是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
走到家门口,发现原先墙壁上的破洞已经被补上了,新的水泥颜色更深,不规则一团,大剌剌地糊在原先的墙壁上,看起来像被小孩尿湿的床单。
家里只有尤思洁一人。
她姐一看见她,立马打量过来:“谁给你买的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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