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周启青的认知中,不缺钱就能活好。
周烬没有挂过赵玉的电话,也没有用过周启青的钱。
他像是野蛮生长的草,在黑暗里疯长,却不知道要长到那里。
没有人知道那一年里,周烬是怎么过来的。
起初,他几乎待在出租屋里不出门,乌镇不算大,什么消息都传得快,他偶尔出门买东西时,街坊邻里都拿过分同情的目光看着他,除此之外,就是藏在里头的好奇。
没有人能真正感同身受,发生在周烬身上的事,渐渐成了邻里酒后茶余的热门话题。
传着传着,同情变成了指指点点。
一天傍晚,周烬出门时,一群人正围着麻将桌磕牙打屁。
有人瞧见他,呦了一声。
“周烬,听那天在河边的人说你都抓住你妹妹的手了,怎么没救上去?”
“你妈妈真疯了?”
“都说淹死的人全身都要泡肿,是真的吗?作孽哦。”
善意和恶意其实没有明确的界限,每个人都可以是善,每个人都可以是恶。
那是周烬第一次打架。
少年提着拳头冲上去,一双眼睛藏着狠。
他迅速堕落下去,开始变得乖戾,一身的戾气像是盔甲,至少表面上看是这样的。
闲言碎语迅速休止,新的闲言碎语又很快涌上来。
许多人开始躲着他走,他的身上挂上混子和不良少年的标签,成了家家户户教育孩子的典型。
周烬狂妄的性子也是在那时候养成的。
他不守规矩,乖戾狂妄,与世俗的一切格格不入。
似乎这样,一身伤口就不会溃烂。
――
孟夏看着那双乖戾带刺的眼,没说话。
周烬吐口气,重新跳上那辆老式二八。
前面依旧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链条吱呀吱呀地响,他没蹬两下,身后响起个声音。
轻软的,倔强的:“周烬,你还去上学吗?”
孟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脑子一热,问出了这个问题。
她躲他都来不及,他又那么凶。
她简直是疯了。
周烬一捏车把,呲啦一声。
车头停在明暗交界。
他转过头,目光冷下来,里面的乖戾和尖刺毫不遮掩。
她真能惹人来火。
他从车上跳下来,语调讥诮地问:“你呢,缩头乌龟当完了吗?”
孟夏垂下头。
又是那副半死不活的丑样子。
周烬扫她一眼,毫不留情:“丑死了。”
那些遮掩已久的伤口,在这个午夜,被彼此撕裂,鲜血淋漓。
孟夏吸口气。
他们没法交流下去了,不然又要一发不可收拾。
她不和他计较,转身往巷子里走。
没走几步,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
天旋地转,她被周烬扔在肩头,一阵阵的懵。
懵完,用尽全力挣扎,踢他,咬他,胸腔里砰砰地跳。
“你要干什么?”
周烬由着她打,把人往肩头一掂:“老实点。”
“帮你从壳子里出来。”
孟夏趴不稳,揪住他的领子:“那你呢?”
周烬的脚步停下来。
两人之间剑拔弩张,连空气都紧梆梆绷起来。
孟夏兜里的电话突然响了。
她按了一次,没多久,又锲而不舍地响。
周烬把人扔下来,往屏幕上睨了一眼。
三个字的备注――乔同学。
不熟稔也不生分。
在这个时候打过来,简直是火上浇油,看热闹不嫌事大。
孟夏握着手机打算挂断。
周烬的腮帮子绷着,伸手点了接听。
“挂什么,接啊。”
第21章 烬余
电话一接通, 乔辰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小孟同学,你回家了吗?”
周烬懒洋洋地靠着, 视线牢牢地咬在她身上。
像是蛰伏的兽。
孟夏的气息还不太稳, 吸口气,轻声说:“回了。”
乔辰那边也松了口气。
孟夏想快点结束这通电话,周烬的视线刺得她浑身都不舒服。
她说:“乔辰, 我一会儿要睡...”
一只手拎起她的马尾辫,慢悠悠地绕。
孟夏的头皮发麻, 想要推开那只手,却被拎得近了点。
周烬的心情显然不怎么好。
两人无声地拉锯, 孟夏的话堵在喉咙里。
电话那头又传出声音来。
“小孟同学, 你离周烬他们远点,他就是个不学无术的混子,没有出息的, 所有人都说, 他以后早晚得弄出事来。”
孟夏的睫颤了一下, 下意识要按挂断,手腕却被周烬攥住。
他的手劲比她大多了, 轻而易举地把手机抢过去,按了免提。
“她他妈...”
她他妈就和我在一起。
周烬只说了三个字,停住。
孟夏讨厌他, 躲着他, 不想跟他沾染上关系。
也没什么错,反正所有人都那么说,跟他沾染上关系, 这辈子就完了。
他吐了口气,按断电话, 眼睛是冷的。
手机被丢进孟夏怀里。
他从兜里摸出根烟,咬在嘴里,打着火机。
黑暗里突然响起个声音,软软的:“周烬,抽烟不好。”
周烬的话里带刺:“用你管?”
孟夏垂下眼睛,在他点上火时,又说了一句:“抽烟有害身体健康,会引发喉头炎、气管炎、肺气肿...”
周烬睨她:“你讲生理健康课呢?”
孟夏的下巴缩进围巾里,不理他了。
周烬的胸腔中一阵阵地躁,把烟拿下来,在脚底捻灭,扭头要走。
头发眼睛都罩在黑暗里头。
孟夏攥着手机,鬼使神差地开口:“我没那么想。”
他转过头,浑身带着戾。
有区别吗?
“你最好躲远点,别在我眼前晃。”
孟夏熟悉那样的目光。
堕入黑暗的人都是这样,或乖戾或冷漠,竖起一身尖刺,拒绝旁观,拒绝沟通。
她抬起眼睛:“听沈野说,中秋节那天你等了很久,害你没过成节,对不起。我做了月饼给你。”
她一口气说完这么多话,怕他打断,中间几乎没停,胸腔中怦怦地跳。
周烬忽然伸出手,攥住她的衣领,把人拎过来。
四只眼睛几乎贴在一起。
孟夏的领口被他攥着,不舒服地动了动,他的一只手捏住她后颈的一层皮,不许她动。
他的目光乖戾,凶狠,孟夏抿了下唇,全身泛着麻。
对峙了好一会,周烬突地笑了。
他都打算放过她了。
是她招惹他的。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着往巷子深处走。
孟夏的手机突然一震。
她下意识把手机拿起来,屏幕上跳着两个字――混蛋。
没有挡住的必要了,周烬的目光已经懒洋洋落过来,触到那两个字时,哼笑一声。
“挺特别。”他从牙缝里蹦出这三个字。
不知道是满意还是反讽。
孟夏的耳朵尖一阵阵地烫。
他就是个不讲道理的混蛋。
她的夜盲症还没好全,乌镇不像B市,处处灯火通明的,走到巷子深处,她打开手机照亮。
壁纸是一幅油画,她和宋岚如一起画的,周烬瞅了两眼,转开头。
孟夏从兜里摸钥匙,转开门,犹豫了一下:“我这就出来。”
不准备让他进去的意思。
周烬凉飕飕地笑了一声,什么都没说。
那扇门在他面前关上,压着声音上锁,小心翼翼的。
周烬两腿交叠坐在台阶上,摸出一支烟,叼在嘴里,没点火,过了一会儿,又拿下来扔了。
从头到脚透着躁。
他站起来,四周瞅了一圈,撑着护栏,轻车熟路地翻上去。
――
孟夏在屋里找了一圈,只找到几块月饼。
早晨的时候碰到李奶奶的孙子过来玩,她装了一兜给他,没留意还剩下多少。
这么几块月饼自然没法送人,孟夏犹豫了一下,刚要转身出厨房,窗外的栏杆被石子一砸,咚地一声。
挺响。
她惊吓抬头,看见周烬撑着手臂,踩在栏杆上。
他的外套之前脱下来垫后座上了,上半身就剩下件黑T,被夜晚的风吹得鼓起来。
见她看过来,周烬又扔了个石子,往栏杆上一砸。
他要是哪天不和她对着干,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孟夏给他把窗户打开,厨房在二楼,不算高,但她还是闭住眼睛,不敢往下看。
旁边一通响动,她的胳膊突然被人一拽,整个人腾着空往后仰。
孟夏尖叫一声,跌到一半,撞在一条胳膊上。
周烬耷着眼皮,对她的反应挺满意。
“叫什么?”
孟夏气得撇开眼。
她拿着的那块月饼都被撞坏啦。
周烬撑着她的下巴看了一圈:“你怎么这么弱?”
又怕高又怕黑的。
孟夏抬起眼睛瞪他,被他拎着领子提到一边。
周烬扫了眼袋子里少得可怜的几块月饼:“就是这个?”
孟夏抿了下唇:“我重新做。”
馅料和模具都是现成的,她从前经常做,很熟练。
出乎意料,周烬也会。
两人各自占据厨房的一角,井水不犯河水,诡异地和谐。
月饼从烤箱里拿出来,热气腾腾地摆在桌上,两人谁都没动。
周烬也不吃月饼。
在B市的时候,每到中秋节,他都会带着周梨去买。
她个头小,被他放在肩上,乐颠颠地左看右看,软软地叫哥,哪个都想要。
周梨死后,周烬没买过月饼,也没吃过。
最后,他把月饼装起来,给俱乐部的人带回去了。
――
那晚之后,孟夏好几天没看到周烬。
他不怎么去俱乐部了,问蔺沉,他也不知道。
周烬干什么都凭自己高兴,时常不见人影,不是什么稀奇事,他身边的人早就习以为常。
进了十一月,高三年级开始三天一小考,五天一大考。赵苒终于回来上课了,她瘦了一大圈,手腕上的银链都松了一截,看上去和从前没什么不同,只是开始拿出不要命的劲学习。
有一次孟夏从外面回来,看见她卷着袖子发呆,听到脚步声,又迅速拉下去,怔了一会,才抬起眼睛,挤出个笑。
十一月末,乌镇罕见地下了一场雪。
这里的雪存不住,落在地上就化了,湿饕黄。
这天正好轮到孟夏做值日,走廊里有很多沾了泥的鞋印,她拿着墩布拖,拖到尽头,抬头看见天台的玻璃。
到了中午,雪已经变成了雨,头顶的天灰蒙蒙阴沉沉,她鬼使神差地放下墩布,往天台上走了一步。
过了一会儿,又走了一步。
像是小心翼翼的试探。
她花了四五分钟,走完了七级台阶。
课间的时候有不少人过来看雪,门大敞着,冷飕飕的风扑面吹进来。
乌镇没有什么太高的建筑,从这里望下去,几乎能看清整个小镇。
她的眼前发晕,光影变得模糊扭曲,时而是冬天,时而是那个永远过不去的夏天。
天台,警笛,人潮...
那些在午夜的噩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场景,一起涌过来。
她蹲在地上,头软软地埋在手臂间,整个人都止不住地颤。
胳膊被人一扯,湿漉漉的寒气扑她一脸。
不用睁眼,她也知道来的是谁。
除了那个少年,没人有这样狂妄的戾气。
孟夏的头昏昏沉沉的,一动都不想动,索性随他摆布。
周烬粗鲁地把人拽起来,扒着脸看了看。
惨白的一张脸。
又丑又狼狈。
他甩甩手,一踢孟夏的校服裤子,冷飕飕硬邦邦:“你有病?”
她软趴趴地靠在他怀里,周烬把人一推,她又靠回来,跟个不倒翁似的。
少年的胸膛坚硬滚烫,少女的身躯冰凉柔软。
两人像是拉锯。
最后,周烬掐着孟夏的肩膀,把她扯出去。
他一点都没留劲,孟夏吸口气,疼清醒了。
清凌凌的杏眼睁开,里面空洞洞的,慢慢聚焦,倒映出雪雾和他。
周烬耷着眼皮,银发有点湿,这么冷的天,他依旧一件T恤,一件夹克,夹克上的一排铆钉亮闪闪的。
孟夏看他一会儿,开口第一句话,字正腔圆:“你才有病。”
周烬冷笑一声,没理她的话,扯着胳膊往下拽。
她总是一阵阵地惹人来火。
孟夏被他拽下去,腿还发软,抱着膝盖蹲在地上。
周烬睨她一眼:“不怕高了?”
孟夏闷声说:“值日,要扫雪。”
她身后的墙上立着把扫帚,周烬吐口气,抄起来往天台上走。
他还真没见过她这样的作劲。
孟夏懒得动,蹲在下面看着他。
她也不知道自己今天是怎么了,或许是情绪上头。
胆也格外肥。
周烬一身都是劲,没一会儿,天台上的雪水被他扫得干干净净。
他跳下来,站在她面前。
孟夏抬起眼睛看她。
她怕冷,校服外面套着大衣,头发和眼睛也湿漉漉的,看上去狼狈得要命。
周烬扫她一圈,毫不留情地笑。
笑完补了一句:“丑死了。”
孟夏没气,站起来,大衣被窗户一勾,扯下来一点,露出一截细白脖颈。
梨花香沾着湿漉漉的水汽,直往周烬的鼻子里钻。
他的目光正好落在孟夏的脖子上,移开,又转回去。
“我说没说过,再凑过来,你就走不了了。”
烦躁,毫不客气。
孟夏觉察到他的视线,脸蛋一红,手忙脚乱地去捂。
周烬乐不可支地看着她手忙脚乱。
看够了,把人拽过来,拉链拉到头,几乎把她的下巴都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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