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终,萧乘风利落收剑入鞘,带着薄汗往后一仰,躺倒沈明月的一侧,看看天上悠然飘远的云,又瞥瞥带着笑容睡得安然恬适的沈明月,感慨道:“这样的日子可真好啊,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第83章 硕鼠
头顶的帐纱将沈明月拽回现实, 她揉着发胀发痛的太阳穴,缓缓坐起身来,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年。
暮色已至, 黑夜即将吞没最后的一点光亮,窗纸上印出些隐隐约约的枝条阴影, 在随着凛冽的寒风摇晃。沈明月认出, 那是前几天花满楼送来的腊梅的枝条, 被她养在花瓶里,几个花骨朵已经有开放的意思,屋里也透着淡淡的花香。
那支腊梅还是花满楼前不久带过来的, 他只是想向沈明月分享这深冬里难得的生机, 却不知道所有的植物中, 沈明月最讨厌梅花,只是大家都因为她手腕上的那个梅花烙印以为她对梅花情有独钟罢了。那时候的讨厌是莫名奇妙的,沈明月只能忍耐着从心底散发的抵触。而现在, 沈明月摩挲着手腕处的梅花烙印,突然明白了自己潜意识里的那些复杂情绪, 同时不可避免地又想起了那个万分美丽又命途坎坷的女子——被人打骂、克扣饭食、做各种杂活儿、还有这烙铁烙下的再也消除不了的印记,小时候不懂,只以为受了天大的苦,待到如今长成再回看那段时日, 沈明月只觉得自己何其幸运, 那个善良的女子已经尽力给她撑起了一片天,尽力护着沈明月,明明她也只是笼中被束缚的鸟儿, 却还在用自己的羽翼提供遮蔽。
手腕上的梅花印记随着沈明月的成长反而越发清晰,雪白的腕子衬得那红色的梅花越发刺目, 也是此刻,沈明月才明白,她抵触的从来不是梅花,也不是那个在她身上留下印记的美丽女子,而是那个吃女人不眨眼的恶臭地方,和混迹在里面形形色色的恶心男人。
沈明月攥了攥手,感受着体内充盈的内力,陌生又熟悉的力量给了她感觉久违的安全感。遇到困难时激发的本能就来自于她体内一直存在的内力,只是沈明月曾经忘记怎么使用了而已——想起自己因为心疼被拍坏的桌子而突然爆发的力量,沈明月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而笑着笑着,却落下泪来。
然后沈明月也确实没有压抑自己情绪的想法,她任由眼泪肆意地流下,流满整个脸颊,一滴一滴地砸在床上。
萧乘风就站在门外,静静地听着她哭泣。
哭声渐渐停止,沈明月攥了攥拳,将那些翻涌而起的仇恨压下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着门外透出的隐隐影子,沈明月清了清嗓子,带着不可避免的弄弄鼻音,道:“进来吧。”
萧乘风闻声而动,同样深深吸了一口气,推开门,对上坐在床边的沈明月的双眼。
“师兄。”沈明月微笑道。
沈明月以为自己的微笑足够平静,却不知那样一个简单的笑容和称呼在萧乘风的心中掀起了多少惊涛骇浪。暌违多年,萧乘风又听到了那句熟悉的“师兄”,这个很多年只出现在他梦里的称呼。
萧乘风端着水杯的手轻轻一抖,又赶忙控制住递给沈明月,顺势低下了眼睛,遮住了他晦暗不明的神色。
“谢谢师兄!”沈明月接过水杯,笑容更大了,眼睛也弯了起来,只是微肿的双眼显得有些滑稽。
萧乘风轻轻地“嗯”了一声,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沈明月低头捧着水杯小口啜饮着里面的温水。
沈明月悄悄松了一口气,她感受到萧乘风平静温和的目光,有些感激他此刻的沉默,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可能出现的提问,也不想去面对那些问题,哪怕萧乘风是她青梅竹马的师兄,可到底还是有些陌生了。
然而在沈明月注意不到的地方,萧乘风的目光却复杂难辨,包含了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看着面前安静的女孩,萧乘风的内心涌上酸涩,好像什么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他能从沈明月如今姣好的面庞中看出当初那个十三岁小女孩的样子,如今她褪去了青涩稚嫩,变得成熟美丽,好像她只是长大了几岁,她依旧是那个爱跟在他身后说说笑笑的女孩,依旧那么的无忧无虑。好像如同那句“师兄”一样,只要萧乘风开口,她就还是明教最受宠爱的小师妹,还能回到当初三人策马奔腾的自在潇洒。
可不是的,他们都清楚地知道,那不仅仅是几年的光阴,那中间隔了沈剑萧x的死亡,隔了大师兄因误解而持续的恨和明教的追杀,甚至萧乘风出现在这里,也不过是领命而来,要杀死沈明月而归。
回不去了,连中间的几年都不敢提起,连句别来无恙都不敢讲。
萧乘风这口气还没有完全叹出来,便听到沈明月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此刻静谧得有些压抑的氛围:“师兄给我讲讲这些年发生的事吧?从师父带着我离开后,也是五六年过去了。”
一边说着,沈明月起身同样给萧乘风倒了杯水,示意他坐下聊。
她这样坦然地提起,倒是让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的萧乘风松了口气,到底不再是当初那个撒娇的小女孩了,于是萧乘风顺着坐下,将她不了解的那些过往一点点将给她听。
从叛徒出卖到东厂入侵,再到萧瑟走火入魔,还有多嫡旧事,萧乘风一一讲给沈明月听。
沈明月听完沉默了一会儿,抬头笑道:“那之前那些来杀我的人……是大师兄派来的吗?大师兄是不是在怪我害死了师叔?”
尽管沈明月在笑,可眼睛中却透露出苦涩与失落。
她一直知道自己身上藏着不少秘密,因为这四大名捕不会莫名其妙结识一个小小酒楼的掌柜,还对自己照顾颇多,也知道无情委托上官摘星对明月楼多加照看一定有理由。但她相信无情,既然大家都瞒着她,她也不会去深究具体原因,就装作不知道安安静静做明月楼的掌柜。只是虽然沈明月内力尽失,可天生的五感敏锐让她知道那些夜里的不宁静,也就知道一墙之隔上官摘星是如何轻松地解决掉那些来刺杀自己的人。
沈明月在黑夜中睁着双眼,静静听着房外近乎悄无声息的打斗,然后还是没忍住,悄悄跟了上去。那时候她已经在一些突然的爆发中学会了短暂地使用自己的本领,于是竟然跟上了上官摘星的脚步,也知道了那些来自东厂的刺客和另一波黑衣人。尽管沈明月没有靠近,却隐约看到了那波黑衣人脖颈上的刺青。
如今记忆恢复,沈明月怎么会不知道那些人脖颈上的刺青是明教死士的标志。
萧乘风闷闷地应了一声:“我劝过他,可是那阵子大师兄练功走火入魔后越发偏激,如今为师父报仇已经成了他的执念……”
“大师兄现在在临安吗?”沈明月问道。
“当年那事朝廷和东厂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废太孙找到了大师兄,来意不知,但前太子同师伯有过师徒情谊,或许知道些什么,”萧乘风解释道,“再加上教内又揪出几个叛徒,前几日大师兄便回了明教。”
第84章 硕鼠
沈明月一连卧床好几天, 店内众人虽然担忧,除了日常喂饭却也不敢多打扰她,只指望着萧乘风的医科妙手。其实并没有什么大病, 只是这过往的一切如同大梦一场让沈明月心力交瘁,显得面色苍白, 如今难得正常活动, 众人没想到她开口便是平地一声惊雷。
“你要去西疆?”上官摘星先跳出来大声疑问, 花满楼看起来不动声色,可微微捏紧的茶杯到底是出卖了他心底的不安,李安歌等人虽然没说话, 也是包含担忧地向沈明月投来关切目光。
沈明月安抚地笑笑, 这笑容倒是让她原本苍白的脸上显出几分生动来, 她带着歉意向大家解释:“是一些陈年旧事,但不得不亲自走一趟。”
“那……”阿风带着犹疑,试探着问, “我们店里要关门吗?”
不怪阿风有此一问,实在是他一个孤儿, 若是明月楼歇业不知道这些日子该做些什么,也担心沈明月一直不回来,那他又要恢复乞丐的身份了。
“我不在的时候,明月楼照常营业, 安歌完全全可以自己做掌柜的了, ”摸摸阿风的头,安抚他一下,沈明月又继续道, “我还要指望着明月楼给我养老呢,你们可得好好给我赚钱!”
玩笑话让店里的气氛轻松了不少, 唯有花满楼的眉头微锁,看不出在想什么。
沈明月自然是注意到花满楼的情绪,轻叹了一口气,缓缓向他走来。
花满楼的耳朵何其灵敏,只觉得沈明月的每一步都踏在他的心上,让他既期待又紧张。在沈明月服下那药丸之前,两人才刚刚正式互通心意,可他们之间短短认识一年有余和沈明月的过去相比,实在是显得微不足道。何况花满楼敏锐地察觉萧乘风对沈明月不乏男女之情,他有些不敢赌到底会发生什么。
花满楼同样轻叹一口气,再抬首时眼底那些复杂的情绪都被压了下去,只剩下温和的包容与关切,那样疏朗地对沈明月笑——不论如何,喜欢的心是真的。
他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沈明月也从不是让人失望的人。她站到花满楼的身边,用力握住了他的手,尽管指尖微凉,花满楼却从沈明月紧握的手中感到了坚定的力量,她牵着他穿过院门,走到连廊,并肩站在风铃下。
冬日的微风吹动着风铃微微作响,也带起寒冬里唯一的一丝花香。
“闻到了吗?”沈明月笑着问。
“什么?”若是往日花满楼自回立即回答沈明月的问题,可今日神思不属的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得反问了一句。
沈明月深吸了一口气,含笑注视着打开的窗户边上的花瓶:“是腊梅,你送我的那几枝腊梅开了,这个位置是风口,最容易嗅到。”
两人都何其聪敏,花满楼自是闻弦歌而知雅意,也跟着深吸了一口气,感受着空气中淡雅的香气。此刻不需要明说,腊梅的味道已经让他安心,花满楼明白她的意思,也知道这是她的私事,是她跟萧乘风的他不曾参与的过往,他有心陪她一起去,却明白自己到底是个外人,于是千言万语化作一句:“你多多保重……”
早日回来被他咽了回去,花满楼不想因为自己的私欲而影响沈明月的安排,只同样用力回握着她的手:“明月楼这里我会好好照看。”
“有江南首富家的花七公子帮忙照看生意,等我回来岂不是要成为第二富的沈老板,明月楼也要闻名天下了?”沈明月的笑容更加灿烂,又看了看阴沉沉的天空补充道,“临安就是这点不好,一进了冬天,连日的阴天就是不见下雪,我都好多年没见过雪了,大雪都存在在记忆里,等我看完大漠辽阔的雪原就立马回来,我真的很想看雪呀。”
花满楼轻轻拥住了沈明月的肩,将她整个笼罩在怀抱中,有些闷闷道:“我等你。”
沈明月一笑,神色里又带了郑重,正色向他保证道:“我会很快回来的,等我将那些事处理完,我把我的过去讲给你听。”
第85章 硕鼠
明月楼内, 沈明月正在收拾行李。
说是收拾行李,其实并没有多少需要带的东西,左右不过一把藏在床底多年曾经的佩剑、一些干粮、两身换洗的短打罢了。
简单一个包袱安静地呆在桌上, 门却被敲响。
沈明月打开门,就见萧乘风笑容疏朗地逆光站在那里, 这一刻, 他仍旧是那个潇洒恣意的少年师兄, 不曾窥到背后的血与泪。
“我能进去吗?”萧乘风笑道。
沈明月莞尔,侧身让开,拎走桌上那个包袱, 一边给他斟了杯茶水, 一边说道:“我收拾得差不多了, 我们随时可以出发。”
“不急,”萧乘风说,“你不用再跟店里的人好好道别一下吗?”
“不用呀, 反正很快就要回来的。”沈明月浑不在意道。
“你还真是……”萧乘风扶额道。
“真是什么?”沈明月侧头看他。
萧乘风本不欲继续说下去,见她认真问, 便将后半句话说完:“真是变了好多。”他还记得小时候每次自己要出门办事,总得要认认真真跟沈明月说再见才行,在沈明月眼里,道别是一件顶顶重要的事, 要用力地道别, 认真地再会。
听他这样讲完,沈明月“扑哧”一笑:“可能是我长大了吧。小时候的天地就那么大,就那么几个人, 自然是要好好地告别,然后期待再会。可我长大了才知道再会哪有那么容易, 告别也没那么好说出口,不如就活在现在,珍惜相遇的过程就好。”
开店这些日子,沈明月迎来送往了许多人,最开始还会期待下次见,可说着下次见却没了下次,倒是一些人悄无声息地离开,又悄无声息地再来,也挺好。
“这样啊……”萧乘风沉默了一会儿,又不动声色地试探道,“那花七公子呢?不用同他讲一下吗?”
提到花满楼,沈明月的笑容变得灿烂:“我已经跟他讲过了,不用担心他。”
所以花满楼还是特别的吗?萧乘风这样想着,又问:“你跟他……到底是什么关系?”
沈明月狐疑地看着他,注意到萧乘风脸上一闪而逝的不自然,又笑起来:“师兄不会绕了这么一圈就为了问这个吧?”
沈明月坐到萧乘风对面,认真道:“他喜欢我,我喜欢他,就这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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