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尖儿叫天天不灵,有些绝望地闭了闭眼。
她很想在此时给闺蜜发信息求助,但前提是她要有胆子在孟总面前掏出手机。
纠结间,左侧传来衣料摩擦发出的轻微响动。
她望过去,看到男人调整了坐姿。
他的脊背微微陷入座椅柔软的皮革里,看起来像在放松,也像是承受某种痛苦时将身体放在一个暂时能得到慰藉的位置。她这才注意到,扶手箱上有一盒止疼药,铝箔纸抠破了两格,散在一旁。
方尖儿后知后觉:“啊,孟总。你生病了?”
“没有的事。”男人神情不变,在停顿后忽而再度开口,“除了工作。她最近还好?”
思绪飞速旋转。
恐怕,这才是邀她上车的真正目的。
方尖儿豁然开朗。
她要为好友的爱情保驾护航。
于是鼓足勇气反问:“孟总为什么不自己问她呢?有时候吧,吵架是很正常的一种递增感情的模式。关键是要看吵了以后双方怎么表现,如果有人低头……”
男人垂下的眼眸看不出情绪。
方尖儿义正言辞:“当然我不是叫你低头的意思。我是说如果有人,这个有人不一定是你对吧。就比如我和我前男友吵架,每次都是他低头,等我气消了心满意足了,我俩又能如胶似漆。”
男人沉默半晌,由衷地说:“听起来方小姐很有建树。”
“还好吧。”方尖儿被夸得有点得意,“所以孟总你不如试试――”
“可惜不适用于我们。”他低笑出声,嗓音里拖长浓浓倦意。大约是真病了,手掌抵在胸口咳了起来。
不知怎的,方尖儿望着男人深陷在黑暗里的形单影只,产生了那么点怜悯的情绪。
要是让十分钟前的她知道,自己此刻正在可怜一个有权有势人生除了坦途还是坦途的资本家,一定会打爆自己的狗头。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
想,算了,要不一会还是跟闺蜜说说他的惨状吧。
第59章 涟漪
吃好晚饭上楼, 央仪接到了方尖儿的电话。
她正在调试一块新买的手绘板,将手机放在桌边,开了免提。
“不是很忙吗?怎么想到我了?”
方尖儿刚逃出生天, 拖着疲惫不堪的语调说:“因为你给我忙碌的生活多添了一份色彩,我非常感谢你。想着一定要打个电话报答你的大恩大德。”
央仪被她阴阳怪气笑了,指尖转着笔:“嗯嗯, 我等着呢, 是什么恩德?”
方尖儿不答反问:“你猜今晚谁送我回的家?”
“真命天子?”
“确实。”方尖儿说,“不过是你的。”
啪嗒一声,笔飞了出去。
央仪弯腰去捡, 表情淡了下来:“怎么是他。”
“这次吵这么大?榕城铺天盖地都是这次经济论坛的新闻, 你都不知道吗?”方尖儿震惊。
回来后, 榕城的事就与她无关了。
央仪如实道:“没怎么关注。”
“那你一定也不知道你家孟总病了。”方尖儿说。
重新捡起的笔放在桌角,央仪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笔端, 心不在焉。
“看起来好可怜。”方尖儿用心渲染, “不知道止疼药还是退烧药, 哐哐磕, 人看着也倦――”
“我们这次吵得挺严重的。”央仪铺垫。
“看出来了。”方尖儿说,“你回杭城好久了。”
静了静。
央仪委婉道:“所以以后别提他了。”
“……”
劝和的话在嘴边滚了一圈。方尖儿虽然不知内情,但作为朋友, 无条件站在央仪一方好像是她唯一能做的事。毕竟之前赶跑张剑,央仪也是一句不问, 出人出力。
打定注意,方尖儿隔空安慰:“那等你想提的时候再说吧。你的车――”
她问:“不回榕城的话准备怎么处理?”
“给你开吧。”央仪随口道,“要是不想开, 二手处理了也行。”
听这话的意思,是不会回头的了。
方尖儿点头:“行。我帮你做主。”
至于今晚她跟孟总说的那些胡话, 什么总有人低头,什么再续前缘如胶似漆,孟总不也说了么,不适合他们。
方尖儿按回肚子里。
提醒自己,下次见着孟总记得绕道。
这晚过后,一切理应回归正规。
就是隔天上班,方尖儿听说大老板找她。
她平日跟大老板根本没什么接触,仅有的见面机会就是年会上远远看那么一眼。
上司也不明就里,传达完消息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方尖儿只好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试探:“不是吧,现在辞退规格搞这么高?”
上司见她也不知道内情,耸耸肩:“去吧,说不定是好事。”
上司之所以是上司,是因为嗅觉比她敏锐。
下午见到大老板果然是好事。
儒雅随和的中年人坐在沙发椅上,请她喝茶,问她之后的工作打算,有没有晋升的想法。
方尖儿想当然有了,人往高处走是人之常情嘛。
她点头。
大老板爽快地说:“看你更想在哪个部门发展。”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落头上。
方尖儿是个明白人,索性直白起来:“老板,那我需要做什么呢?”
“昨天在会展中心门口,我看你上了一辆黑色轿车。”中年人语气温和,“你和那位车主是……”
“您是说孟总吧。如果是因为这件事提拔我,我想还是算了吧。”
方尖儿解释道:“我和孟总本来就没关系,现在更没有了。原本我是搭一个朋友的顺水人情才认识的,现在嘛,我和那位朋友闹掰了。”
她的话半真半假,目的就是让老板放弃。
老板倒没那么势利,摇摇头:“小方,别想太多。下午好好考虑考虑,要去哪个岗位发展。”
无论去哪个部门,都和公司的项目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老板又给她续了一杯茶,在想那位助理传达过来的话
――方小姐为人处世很有见解,将来大有前途。
无论如何,把人稳在公司是只赚不亏的。
***
方尖儿升职的消息没告诉央仪。
一是觉得她已经跟老板说清楚自己和孟总的关系了,没必要跑闺蜜面前提她不想提的人。
二是在大厂很忌讳空降,她屁股都没坐热呢,哪天被人换走也未可知。
两人插科打诨,平时只聊些不着边际的话题。
不过央仪最近很忙。
方尖儿问在忙什么。
央仪通常是时隔大半天才回,两个字:画画。
不怪她,第一次去福利院是因为出版公司策划的活动,也是第一次知道杭城还有这样的地方。
坐落在城郊一栋老旧的独立院子里。
院子里的游乐设施常年日晒雨淋,失了最初的色彩,那些住在福利院的孩子在义工的带领下远远看着陌生的客人。他们怯生生的,有的索性躲在滑梯底下的夹角里,探出小半个脑袋。大概是耳濡目染,知道在陌生人面前讨巧卖乖,所以眼神虽怯,脸上多少还带着点期待。
央仪来的时候自费买了好多毛绒娃娃,小汽车。
孩子们看她的眼神就更亮了。
出版公司策划的活动很简单,主要是拍照留存,其实没什么实质性内容。
不过小孩子们本来就胆小,让他们热情洋溢地参与进来反而显得虚伪。等参观完福利院,央仪去发她画的那些绘本,他们才敢真正地靠近这个突然闯入的陌生人。
央仪是个很容易心软的人。
尤其这是她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这些小孩。
她坐下,给小朋友们画漂亮的简笔画,做成贴纸,贴在他们图案简单的衣服上。
他们朝她露出笑。
可能是被这种笑容蛊惑,晚一点的时候院长问她可不可以帮福利院设计一点墙绘。她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于是接下来的每一天,她都会来福利院。
因为这里的白墙太多,斑驳的,长满霉菌和青苔的,裸露出砖石难以上绘的。
工人是她自己找的,老油漆工,一天三百。
这边他抹完墙,晾几天,那边她就开始给墙绘打稿。
给小朋友看的墙绘不需要多复杂,颜色鲜艳就行。
央仪就当放松,画多少是多少,有空的时候和小孩子一起玩一玩,或者留在福利院蹭顿饭,跟他们聊天。
不过拜托完她之后,院长就忙了起来。
好几次央仪过来,都看到院长办公室的百叶帘拉着,一天都不开一下。
义工说:“先前来了个榕城的慈善家,好像打算在这附近盖一座新福利院。院长这两天肯定都在忙着接待这位有钱的好心人。”
榕城两字在央仪心里掠过很轻的涟漪。
她将笔头多余的颜料撇去,又望了那扇始终紧闭的百叶窗一眼:“哦。”
“说不定这些墙绘就是画给人家看的。”义工说,“你懂的嘛,面子工程,显得有爱心,指不定就能激发人家更汹涌的善心。”
身上的橄榄色围裙沾了颜料,她低头,忽然驴头不对马嘴地问:“榕城人吗?叫什么名字?”
“那就不知道了,只知道很有钱,有钱到连盖房带地皮,人家谈的时候眉头都没皱一下。”
榕城的有钱人央仪见过大半。
在那些觥筹交错的宴会上,确实有一些热衷于慈善的。她努力回想,这才发觉自己对孟鹤鸣知之甚少,除了私底下那点事,她对他完全可以说是不了解。
这个时候再来判断榕城来的慈善家会不会是他,更找不到依据可言了。
不过她更倾向于不是。
只是有了这番谈话后,她神经质地觉得总有道若有似无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在这天画完墙绘后,央仪照例去后院洗手池里洗手。
这里离院长办公室只有一墙之隔,百叶窗后黑黢黢的,看起来不像有人在。
可是没人在的话为什么要把窗帘拉得那么严实呢?
她最初来的几天,这里的窗总是开得直直的。
因为潮湿,屋里有股或轻或重的霉味。只有打直了窗,让过堂风流通起来,才能把那股糟糕的味道吹散一些。
洗好手,她从墙边路过,径直去敲了院长的门。
笃笃笃三声。
不怎么隔音的门板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央仪仔细辨认,只听出了一道。
片刻后,门打开。
憋闷在屋里的霉味从敞开的门缝里流窜出来,央仪打了个喷嚏,视线越过来人肩头扫了一圈。
――还是那间简陋的办公室,茶几,旧沙发,榆木桌,书架,一眼就能囊括所有。再没有第二个人的痕迹。
她忽然觉得自己的行为有点傻。
在第二个喷嚏到来之前,院长好心地给她拿来纸,关心道:“是不是天天在外面吹风,感冒了?”
总不能说她的鼻子金贵,对这些味道很敏感。
央仪想起一个比她更金贵的人,那个人受不了任何一点让人不适的气味。因此他的衣物都熏上了浅淡的香,座驾精洗过会开直了车门通许久的风,原因只是因为他不习惯精洗时沾上的那些人工香精。
还有,他不喜欢海风的腥味。
不喜欢这,不喜欢那的。
很养尊处优的一个人。
所以,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待得住这样有糟糕味道的房间。央仪觉得自己一定是神经质了,榕城这两个字凭什么非得跟他划上等号。
她揉揉鼻尖,继而摇头:“没有,就是最近没怎么见着您,想问一声。天气这么凉爽,您总关着窗。”
“年纪大了,稍微有点工作就头疼脑热。”院长回身,指指沙发上团作一团的毛巾毯,“生病了偷懒呢。”
“哦,这样。”
心底的疑虑彻底打消。
她关心了几句,又说:“院子里的墙绘画差不多了,要不要看看哪里还要改的?”
院长语气真诚:“你能帮忙我已经很感谢了,怎么还好意思提这提那。”
她笑了笑:“听说有人愿意捐一座新的福利院。以后要是有帮忙的地方,也可以找我。”
“真的可以吗?”
院长很是惊喜:“我们福利院一定是积大德了,接连碰到像你这么善心的人。”
“我提供点免费劳动力,怎么能和人家比呢。”
院长想起什么似的:“那位好心的先生跟你说的话很像,他说‘我就出点钱,微薄之力,怎么好跟那些义工比’。”
“他还会来吗?”央仪问。
“你说那位先生?”院长想了想,“后天上午可能还会再来一趟。”
第三天上午,央仪推了其他事过来福利院。
她依旧坐在墙下那个位置,套一件橄榄色工装围裙,给前几日的墙绘做修补。
这段时间,有几个小孩跟她逐渐熟稔,在她画画的时候会跑过来看着。义工说不能打扰,他们就安安静静,拿一根树杈,在旁边的沙地上学她的样子写写画画。
人天生对美好的事物有趋光性。
小孩子们更甚,喜欢好看的玩具,漂亮的人。尤其央仪性格也温柔,说话不紧不慢,很符合他们对妈妈两个字虚空的想象。
不能堂而皇之地叫妈妈,他们就叫她阿仪。
嫌阿姨这个称呼太老,央仪告诉过他们她的名字,于是几个小孩鬼头鬼脑的,悄悄叫她阿仪,央仪的仪。
这样护工听到了,只当是阿姨,不会说他们不礼貌。
跟她最熟的那个孩子在她坐下后不久便跑了过来,像往常那样盘腿坐在沙地上,一边仰头看她画画,一边说:“阿仪,院长办公室的客人来了。”
央仪停下笔:“怎么突然跑来跟我说这个。”
“我猜你想知道。”男孩说。
她抬起的手掌顺势托住腮,眼底的惊讶写得明晰:“哇,怎么猜到的?”
男孩露出高兴的小表情:“你会往那边看。我发现了。”
这次央仪由衷赞叹:“好厉害。”
男孩问:“你是想见客人吗?”
央仪在他面前显得格外坦诚:“有点。”
“为什么?”他问。
“嗯……大概是想看看有钱的好心人长什么样吧。”
这个回答天衣无缝,就像义工给他们放奥特曼的时候他们想知道奥特曼底下到底是什么人一样,男孩充分理解这份好奇心。
他拍拍胸脯:“这好办。”
于是在自告奋勇去院长办公室送茶水的时候,小男孩很凑巧地将茶水不小心泼到了那位尊贵先生的裤腿上。他很有分寸,只泼了一丁点儿,不至于让充满善心的先生生气,但也足够让他起身,拍一拍裤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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