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薄肩背亭亭而直。应是刚沐过浴,顺直的墨发并未束起,淌泻在身后,微湿的发梢一直垂到了腰际。
相处了这么些日子,陆迢发现,他的外室身上其实有些懒性。
只是她平日行走坐卧皆是端正,姿态亭亭,无论大事小事,做起来时都是一副认真模样,叫旁人轻易发现不了她那一点懒。
陆迢抱臂虚倚在门边,静静望了会儿,等那阵登登的捣药声停下,才走了进去。
“在做什么?”他提起一把梳背椅,靠在秦霁旁边坐下。
秦霁将白釉瓷药臼里的木樨粉末倒进备好的小碟,在戥子上称过一遍,端放至一边。
这才腾出空看他,唇角弯弯,“汤料。”
他不回,秦霁便不去应承,仍旧自己摆弄着案上这些药材和香料。
乌木案上现下摆着戥子,香料,棉布,瓷碟,药臼,各样的小物件排得满满当当。
陆迢泽单手撑在案上,支起头看着她忙。一双纤白柔荑离自己时远时近,刚放下这个,又拿起那个。
视线顺着水蓝窄袖上绣着的垂丝花叶往上偏了偏。
他的外室正微微垂颈,玉颈一侧贴着几缕乌发。日光从雕花格窗漏下来,洒在乌木案上,又映入那双杏眸,便化作了惹眼的碎金烁石。
陆迢伸手拨出了那几缕发,指腹轻轻捏着,还有她颈间的余温。
他的衣袖靠近时,一抹极淡的香飘进鼻下。这香气与这里摆着的所有药材都不同,亦不是他平常身上有的。
这香秦霁闻过,京城有段时间,好些小姐闺房里都熏的这个。
秦霁动作稍顿,垂下长睫,继续捣着香料。
等放下药杵的时候,绿绣正好到了门口,道现下到了用午饭的时辰。
陆迢恍然回神。
看着案上用棉纱扎起来的几个布包,有些费解,半个上晌竟这样过去了。
眼前空出一角,他伸臂把已经起身的秦霁拦进了怀里坐着,朝她微压下脸。
“做什么去?”
他说着,大掌贴在她腰际掂了掂。
才两日,又变轻了。
那股香味更近了,秦霁微微蹙眉,扭脸躲开,“吃饭。”
陆迢的手从她腰际滑至小腹,往下压了压,有了几分不满。
他奇怪道:“你又不饿。”
秦霁一怔。
这是这两日每次饭后自己都要对绿绣解释的一句话。
很快,秦霁又回过了神。
那只压在腹上的手掌正往其它地方走。她耳背红了起来,一排贝齿咬住下唇,攥紧拳心用力推他。
小姑娘横生的恼意虽大,可力气到底比不上这个高大的男人。两只手凑在一起也推不动他几个指头,自己反而被箍的更紧。
被捏着手腕压在床上时,秦霁怕了,偏头望着一边,委委屈屈地和他讲理。
声音可怜的很,“你不能这样。”
陆迢掰过她的下颌,可一对上那双泛着水光的眸子,又生出强烈的退意,他咬住了后槽牙,捏着这精巧的下颌又偏了回去。
口气冷然,却也在和她讲理,“我凭什么不能?”
秦霁不喜欢他身上的气味,每闻一遍都像是在提醒自己有多可耻,她手里揪住了一点被子,把这当作她全部的底气,说出来的声音是轻轻的。
“你不该瞒着别人。”
那个姑娘,不该被这样的人蒙在鼓里。
陆迢拧起了眉。
她说的还有模有样,他瞒了她什么?
他正想着,鼻下忽而闻到了一缕香,是自己身上的,与这房中截然不同的闺房香气。
昨日在洛瑶那里,便是这香。
陆迢忽而明白过来,难怪秦霁要躲着他。
连着好几件事一并浮了上来,当初那瓶胭脂也惹了她哭,还有西平街上,她定然听到也看到了。
明明知道一切不过误会,然而这误会在她眼里的确是可信的。
陆迢心头升起些许愧疚。
“没瞒着你。”他顿了顿,手指轻拨开挡在秦霁颊侧的几撇头发,眼睛望着她。
“那个女子是家里长辈的亲戚,身世可怜,过来投奔的,和我关系不大。”
他说完这些,见他的外室已经一动不动,眼中满是困惑。
陆迢唇角微微扬起,也不知哪来的一股得意,只一瞬便收了回去。
他亲了亲面前含羞带粉的桃腮,率先让步,“先去吃饭。”
陆迢一来,桌上的菜色便要丰富许多。
今日更甚,荤素蔬果,河鲜走兽,将只有两个人用饭的八仙桌摆的齐齐满满。
且这些菜里,未见一样红辣。
秦霁抬首,睇了陆迢一眼,他神情淡淡,轮廓分明的棱线却不像之前那样冷硬。
视线落回桌面,她举箸想要夹两片菜叶,找了会儿才发现自己平常吃的几个盘子都摆到了陆迢面前。
银箸在菜碟上方停了半晌,秦霁捡起自己近前的一只鸽腿,吃了近日来的第一口肉。
这顿饭陆迢吃了许久,秦霁便只得陪着他也吃这样久,终于等到他放了筷子,她如获大赦,跟着停下来。
陆迢一眼扫去,她碗底干干净净,其实根本没盛几口饭,半个时辰过去,她便只吃了一只鸽腿。
秦霁察觉了他的视线,偏首错开。
她知道自己吃的太少,但腹中实在感受不到一点饿,怎么也吃不下去。
可陆迢的这点奇怪,她却能感受出来。
是好意吗?
秦霁捻着裙上的一朵刺绣,指腹在那粉花上摩挲了几遍,正要说些什么,赵望忽然快步到了外边。
他顾忌着秦霁也在,只道:“大爷,有人在琅阁外等着要见您。”
说是琅阁,陆迢脸色冷下几分,将出去时看了秦霁一眼,她正望着自己。
脚步在她身侧顿住,他俯身,手掌顺着她的发顶往后摸了摸。
谁都不知道陆迢会突然做出此举,门外的赵望连忙垂下头,视线紧紧粘着地面。站在一旁的绿绣绿珠也纷纷别开了眼。
这偏厅里唯一算淡定的还是秦霁,他什么都对她做过了,这会儿不过因着他的突然靠近,有些脸红而已。
这动作全然出于本心的亲昵,陆迢尚未觉出不妥,“请个大夫给你看看?”
秦霁摇摇头,“我没病。”
说完又弯着眼朝他笑了一下,满是乖巧的讨好。
*
陆迢出来后,赵望才道:“爷,是穆青要找您。”
陆迢在一间茶馆见的穆青。
他们其实并不相熟,不过是陆迢以前办案子,和路过的穆青看对眼。两人做过些交易罢了。
茶馆小厮端上来一壶新泡的西山白露,退出去合上门后,陆迢这才乜了对面一眼。
“找我何事?”
明知故问。
穆青介意他的身份,不好直接撕破脸,只正色道:“听闻大人前几日从福来客栈带走了一个女子,不知能否将她放出来。”
“你说她?”陆迢食指点膝,断然拒绝,“不能。”
他们两个都不是爱兜圈子的人。
穆青不仅不爱,更是完全不会。狄莫行是他的义父,护着秦霁好好离开金陵也是义父的吩咐。
狄莫行派了人跟着秦霁,可那夜出现的人偏偏是这个男人。
“陆大人,她的事我已经打听清楚了,还请你看在昔日交情的份上把她还回来,两千两银子我即刻便找人取了还你。”
陆迢嗤笑了一声,靠上椅背,眼神满是不屑,“还?你是秦霁什么人?”
穆青从他口中听到秦霁这个名字时遽然一惊,倏地站了起来,再也顾不得这些表面功夫。
他厉声疾色,“你知道她是谁还敢带走她?”
这叱问来的突然,陆迢心生不悦,眉心蹙了一瞬。
他转了转手上的白玉扳指,人依旧是闲靠在椅圈之中,“为何不敢?”
此人在自己面前都能如此轻狂傲慢,对秦姑娘必然更加恶劣。
穆青胸中愤然,秦姑娘的父亲他是见过的,是个实实在在令人敬重的好官,自己亦受过他的恩,他的女儿万不该受此一害。
一个男人夜里把一个貌美的女子从客栈强行带走,为的是什么再清楚不过。
“陆迢,若是为财,我可加倍还你,可你实在不该这般折辱秦姑娘。”
他一字一顿,将折辱二字念的铿锵挫耳。
折辱?
这个词还真是脏。
不仅脏了他,也脏了秦霁。
陆迢唇边勾起一抹讽笑,目色却寒若凝霜。“陆某还没穷死,把你的钱收好,人也管住。秦霁这个人,便是你身后那位先生亲自出面也别想带走。”
“若是她哪天不见了,金陵的生意你们也不必再做。”
穆青捏紧了拳,“陆迢,枉我还以为你是个正人君子,这般拘着一个小姑娘算什么本事?”
陆迢毫不在意,起了身往外走,经过穆青时脚步一顿,压低的话音里满是轻蔑。
“你怎么知道,不是她求着要留在我身边?”
踏出门槛的那刻,身后又传来刺耳的声音。
“求着你?她去福来客栈为躲的是谁?”
第055章
上晌做完汤料还剩下一些药材,秦霁另配了几种汤料,用两层棉纱包起来,口子上系了一根深青络绳。
几个扎起来的小料包齐齐摆在案上,香气清凉,同今日上晌的很不相同。
绿珠高兴问道:“姑娘这是替大爷准备的?”
不等秦霁回答,她便笑了起来:“姑娘如此有心,大爷收到了一定喜欢。”
一句有心叫秦霁心里发窘,又无处辩驳。
这的确是给陆迢准备的。
他说那个姑娘同他关系不大,秦霁暂且信了,依着他的脾气,绝不会花这种功夫来骗自己。
秦霁能发现,这个人近来对自己好了许多。不像之前,一句话没说对便会受他冷眼,时刻都要提心吊胆,如履薄冰。
方才吃饭是费了心思的,若是之前,他只会嘲自己。
陆迢是人变好了么?
又或者,他本来也没那么坏?
秦霁有意把他往好处去想。
他既然是良善之人,若是多加讨好,会不会答应放自己走呢?
秦霁想了想他近来的举动,觉得不无可能。
*
陆迢回到榴园的时候,已到了傍晚。
他在游廊便看见坐在竹阁外边绣针线的绿珠绿绣,心下了然,他的外室必定又在睡。
陆迢脚步一顿,转去了书房。
近日,济州的矿物事宜又多出来些眉目。铁证一笔又一笔,偏偏面上要装的好看。
陈寻前日也拿了事过来烦他,试探未停。
这些都是要事,却不算急。
陆迢在书房坐了良久,回完几封信。再推开门,天已经黑了下去。
竹阁里亮起了一盏灯,投在纸窗上纤柔的影子站了起来,渐渐走远。
陆迢进去时,秦霁坐在案边,她听见脚步,捧着几个纱包转过来,送到他身前,笑靥甜甜,“大人,我多做了几个汤料包,你要不要选一个。”
做给他的?
陆迢捏住粉嫩的指端,拉近闻了闻。
这香极淡,缕缕飘入鼻尖,是几种清凉的草木香。
他扬唇一笑,些许戏谑,提起那几包汤料,“你喜欢这样的?”
“嗯?”秦霁合拢掌心,愣愣看着他。
她不懂他的意思,只知道他没生气,稍作思量,肯定地“嗯”了一声。
陆迢将这几包汤料放在案上,“禾姑娘有心了。”
他点点她的肩,“走吧,陪我出去一趟。”
马车从榴园驶出,在主街慢了下来。
夜幕垂下,越发显出金陵的热闹。四处亮着灯火,长街人流,喧嚣不止。
马车在一家挂着华牌的酒楼前停下。
秦霁心悬了一路,想起这几日莫名其妙的好,害怕他是要带自己去见谁。
上楼梯时陆迢脚步一顿,侧向秦霁,“想什么呢?”
他牵起她的手上了二楼,举目望去,此间虽处处都设有灯火,明亮如昼,却不见其他客人。
陆迢带秦霁寻了临栏杆的一处坐下,只偏首就能看见下边高高的看台。
很快便有穿着灰青长褂的小二过来,弯下身子,恭敬地笑着,“两位客官,你们要吃些什么?”
陆迢点了好些,小二一一记下,又转向秦霁这边,视线稳稳停在她对座的那方桌案。
“这位客官要点些什么?本店的螃蟹酿橙,雕花蜜煎都是招牌。”
“不必了。”陆迢乜秦霁一眼,“把你们这最新鲜的菜叶子给她准备两道。”
小二诧异地提起一边的耳朵,疑心是自己听错,又听到了另一边女声。
“只要两道。”
秦霁配合地点着头。
陆迢勾起唇角,却不见多少笑意。
少顷,菜都摆了上来,又在中间放上一个青玉瓜棱执壶,另有两只天青雕花的小盏,盏上的雕花生动好看,叫人不由多看两眼。
好看的东西不止这个壶,楼下看台有一批舞娘上了场,她们身段苗条,皆穿着一样的魏红凤尾裙。
秦霁照旧没有胃口,兴致缺缺地吃了两片菜叶。没多久,便被耳中的丝弦乐声牵引转过头,看向台下的舞娘。
她看得入了迷,又听见一旁的声音。
“她们跳的是绿腰。”陆迢提起执壶,倒了一盏,递至秦霁面前。
“好看。”秦霁早已养成同他客气的习惯,杯盏刚停下,两手就端了起来。还未拿近,便已闻到盏中馥郁的香气。
唇瓣在杯沿抵了会儿,秦霁到底不放心,又拿下来,问道:“这是什么?”
陆迢自己倒下一盏,也不看她,“尝尝。”
他先喝了下去,秦霁不好推拒,跟着在唇边轻抿一口。
闻起来有股花香,舌尖却尝出樱桃的甜味。
这味道像果酒,却没有果酒招人,只有凑近才能闻出花香里藏着的那一点酒气。
秦霁回味一番后确认下来。
她喜欢这个味道。
杯盏见空,她复闻了一遍里面的花香,将其放下,仍是看着下面的舞。
红袖招摇,莲步巧旋,几条红裙翩跹在看台转开,宛若风摇花枝,配着弦乐,很有一番雅趣。
这群舞比上次在花茶坊的更加好看,秦霁半侧着身子,眼中全是舞娘们飘飞的红袖。
也留了一些余光来注意陆迢,他在剥蟹,擦过手,又提着壶给自己这边倒了一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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