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奇悻悻关门:“知道了。”
门外有人气得跺脚,燕山景的声音悠悠传来:“取蛊我不啰嗦,你报个时辰,我去就是了。”
“你最好是喽。别纠缠他,他是我的。酉时正刻,不准不来!”她急匆匆说完准备好的话,就转身离开了院子。
她的说辞半点没激怒燕山景,燕山景反而觉得有趣,这姑娘显然岁数很小,她懂得什么是情什么是爱吗?她就认定了姬无虞?这不是和姬无虞认定她一样么?
燕山景不顾病得昏昏沉沉,如约而至,此时她的世界是青紫的,嘴里麻麻的,没什么味道,她含了片冰薄荷才打起精神。
姬无虞住在剑雪阁,净山门家底殷实,剑雪阁有七层楼高,四角飞檐都挂着小铃铛,夜间风击铃铛,像顽童偷敲冰锥,燕山景披着厚氅,于酉时正刻坐到了剑雪阁正殿蒲团上,姬无虞没有到。
不守信用的人。他不会是突然反悔了吧?他反悔说明他还想留住她?燕山街盘腿坐在蒲团上,听到楼中响动,想到必是老鼠一类的东西,便随手抛过去一个蒲团,寻常蒲团自然压不死老鼠,但燕山景的随手可是有千钧重,蒲团落地,角落中有人轻哼。
燕山景吓了一跳,她没带剑来,不过她也不惧怕,这是净山门的地盘,又来了个什么摘月斋的探子不成?她有了前几次教训,并不冒进,从香案上寻找出个没点灯的油台,油台咕噜噜滚过去,果然不远处有了动静,燕山景蹑手蹑脚走过去,啊了一声——案台后是个南理孩子,正在,正在吃荷叶鸡?
孩子也未必身上不带毒,燕山景没有放松警惕,但还是递出了帕子:“要不要擦擦嘴?”
那孩子扭转过身看她,燕山景又在心底轻声惊叹,这孩子竟然是雪瞳。正常人都有瞳黑瞳白,他几乎没有瞳黑。这样的眼睛,能视物吗?
能,能看见一点。他精准地接过燕山景手中的帕子:“谢谢。”声音细得像猫,似乎不怎么会说汉话,很不熟练。
燕山景没见过他,接待南理客人的活由姜岭一手包办,她不清楚他叫什么,更不清楚他怎么会在这里。取蛊之事,好歹也是大事。这孩子怎么一个人在这,甚至是悄悄地在吃东西?他吃起东西也很快速,虽不是狼吞虎咽,但警惕得很,时时刻刻就要弹起来认错似的鬼鬼祟祟,燕山景被逗笑了:“你慢点,没人和你抢。”
孩子吐出最后一根鸡骨头,秀气斯文地擦了擦嘴,从礼仪来看,这大概是南理的贵族孩子。燕山景左看右看,从孩子的脸上觉察出一丝姬无虞的痕迹,五官并不相像,像的是脸型和发旋,于微妙处像,大约有亲缘关系。孩子四五岁的样子,姬无虞今年十九,努努力也不是没有可能。燕山景浮想联翩时,孩子的手轻轻搭上了燕山景的袖口。
燕山景嗯了一声:“怎么啦?”
“你穿什么颜色的衣裳?”
燕山景看身上的大氅和里面的净山门常服,便直言道:“白色。”
“啊,那你是净山门的人。”孩子凭借衣服颜色判断人们的身份?也是,她没见到南理人有穿白的。
燕山景捏捏他的小脸:“对,我就是净山门的。”
孩子答非所问:“白色是什么颜色?你们净山门弟子经常穿,是否很了解,你能为我解答吗?我二哥说黑红色就是他的颜色,摸到火就是红,摸到灰就是黑,日出时是红的,该睡觉的时候是黑的。他最快的马是赤红色,最锋利的刀有皮质的黑刀柄。所以,白色是什么颜色?”
燕山景恍然大悟,他的二哥是姬无虞。他是姬无虞的弟弟。只是她依稀记得姬无虞说过,他弟弟今年八岁了。眼前的孩子身材矮小,至多五岁模样。这大概是个多病的孩子,难怪他每每说起,总是十分爱怜。
燕山景想为这个可怜的盲童描绘白,可她想说天,但他没见过天,她又想说经幡,但他难道会见过经幡?这时她想起白马银骑,也想说白发三千丈,又或是晴空白云这些最司空见惯的东西,但想必他都不懂。
燕山景默默起身离去,抓了一把外面的雪,松软蓬松又冰凉晶莹,她放在他的手心里,她轻声道:“这就是白。雪是白的。”
盲童笑了:“我还想要更多的白,你能给我吗?多谢了。”
燕山景再次出门,她裹紧大氅,该死,她的风寒没好全,她的脑子还是晕乎,她蹲下身时一阵天旋地转,倒下时她哭笑不得,她也有昏厥在净山门的一天?只是她人没完全栽进雪地里,她快要摔倒时,已被人扶起来了。
姬无虞。
他身后跟着一个新的不认识的貌美如花的女人,正眨着善意的眼睛打量她:“燕姑娘,小心啊。”
姬无虞围着简单的抹额,脸色红得异乎寻常,他松开燕山景的手,转过身剧烈咳嗽,原来他也病了。那迟到就情有可原。不,也没那么情有可原,他左来一个青葱年华的红衣姑娘,右来一个善解人意的杏眼姐姐,他的日子真是快活。
燕山景兜了一衣襟的雪,走进七层的正殿,那盲童已被女人搂在怀里,盲童的眼睛失焦地看着前方,燕山景笨拙地朝他挥手,他的世界没有颜色,但也许会有光影,果然,他捕捉到了这动作,他轻抿嘴唇笑了。
燕山景同样笑了,笑过后就板起面孔看姬无虞:“你为什么迟到?”
姬无虞皱眉:“一来就挑我的刺?我约你三刻,此时两刻不到,我哪里迟到?”
“那个红衣姑娘和我说正刻。”燕山景话音刚落,就反应过来了真相。
姬无虞同样反应过来了:“哦……绯弓她和你说正刻?”
“她故意耍我,让我来这傻等。”燕山景心平气和地阐述事实,“你管好你的人。”
“我回去会问绯弓的。但是,”姬无虞盯着她的脸庞,“你也管好你身边的人。”
燕山景抱着胳膊,挑眉示意他解释。姬无虞被气笑了,“管好你身边人的嘴,我打听过了,你跟那个男的不是道侣,所以他根本就是对你乱来。”
燕山景直接推开他:“我同意了,所以阿镜没有乱来。”
姬无虞一把扳住她肩膀:“你现在就变心了?你改变心意未免太快!”
“是啊,我就是这样无情无义的女人,你不是早识破了吗?不是后悔得要命吗?”燕山景坦然承认,干脆认了,气不死他。
姬无虞连连点头:“对,我先前只是以为你贪慕逍遥自由,所以死活不答应和我成亲。你考虑的那些事,我回去后翻来覆去想,说得不无道理。知道我们没有可能了,但心底对你总还有钦佩,只是不料你如此道貌岸然,怪不得当时不同意,原来是净山门还有个男的等着你。踹了我还有新的。只是他能到几时呢?总不至于他和我一样傻?”
他说得咬牙切齿,燕山景火冒三丈,他哪来的脸数落她?匪夷所思!刚刚的面善女子不提,就说那个绯弓,嚣张跋扈,简直和他天造地设!
“我的心意——不是都被你退回来了吗?”燕山景压低声音,“你叫弓虽和我说,别藕断丝连,这都是你说的话。你说了那些话,还指望我为你守贞?你做梦!”
姬无虞又气得咳嗽了:“可是为什么那么快?为什么那么快移情别恋?为什么啊?!”
燕山景回头,还想再呛他两句,可看他发丝凌乱,满眼不甘心,心中又是一阵异样的不舍和难过。她说过,他们回不去了。那纠结这些又有何用?邬镜和她清清白白,那个绯弓究竟是谁,也不能引起她的兴趣了。无论有没有邬镜和绯弓,他们之间的问题,从来都没有解决过。
八月时,她将生活琐事化进笔墨写得手腕酸胳膊酸,又在驿站等回信等得眼酸,他在哪呢?
姬无虞的八月血流成河,他亲眼目睹人们跳进烈火燃烧的天巫葬坑,又从天巫葬坑里挖出来了一些奄奄一息的焦人,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皮,药石无医。
九月时,燕山景送了他一把弯刀。她目送驿站之人远去,又迎来了新的驿站箱子,他退回了,他退回了她全部的心意,全部的挽留。他为什么那么做?
姬无虞的九月烦躁不安,父亲闭关,大哥毫无音讯,祖母祖父都在外云游,母亲总在生病,沉痾旧疾,他分身乏术。母亲说,她只有他一个儿子了,如果他弃她而去,那她还有什么活着的希望?燕山景的信,他读得滚瓜烂熟,甚至可以倒背如流。他应母亲的要求全部寄回。
十月,桂花开了。十一月,白雾濛濛。
她听雨浇花,养猫逗鸟,身边是阳奇阳非,观棋和燕白喁喁私语。他奔波巡视,筋疲力尽,天巫教外还有许多小教派,他看到装载殉教尸体的班车里有一具小小的孩尸,他手中还抱着青铜剑。
燕山景和姬无虞对视,她懂他的悔恨。也许他真的有苦衷,也许他的恨里还有压倒一切的爱。可真的无济于事,取蛊近在眼前。
她率先走入殿中,姬无虞紧随其后。
出乎燕山景预料,他的弟弟盲童姬和就是他带来的蛊师,南理首屈一指的蛊师与乩童。而他身后的面善女人,则是他的母亲。无忧无虞兄弟俩和盲童果然不是一个母亲。
这位蛊师面前燃起的香断了,他抬起雪白的眼睛,发出冷静得不像他之前瘦猫似的声音:“找不到丹樱蛊。”
他进而解释道:“你们都在发烧,丹樱蛊不喜热,它们躲起来了。”
临门一脚,半途而废。燕山景叹气,既然这样,只能打道回府,来日再见,不过又是再吵一架,还能如何?
第51章 不要脸
姬无虞一时半会走不了,姜岭不急着让人走,他还想让人看净山门的年关大考,一扬西南郡武德。姬无虞衣食住行什么都不挑,唯独从净山门的藏书馆琅嬛阁里挑走了几本书,安静极了。
至于绯弓,应当是被他训斥过,也安分不少。
绯弓的真实身份,是阳奇告诉燕山景的。她自从和绯弓打了一架,弄丢了人家的珠花,那位大小姐便时常来痴缠,让她去买一个一模一样的赔她。
“她是明月池司家的大小姐。比我大一岁,还是那么幼稚,哼哼。”阳奇喝着邬镜给煮的鸡丝皮蛋粥,嘟嘟囔囔,“她那种大小姐,珠花肯定很贵。”
燕山景剧烈地咳嗽两声,她飞快地算出了辈分,司绯弓原来只有十四岁。同时她不忘安慰阳奇,这个钱长歌馆替她出。托阳奇的福,她总算弄清楚了,为什么司绯弓叫姬无虞阿哥,原来不是情哥哥情妹妹,他们是亲表哥亲表妹。
但这嫌疑不能完全排除,表哥表妹成亲的还少吗?大小姐这次陪表哥退亲,她只可能是司夫人派来盯着他的。司夫人那么信任她,多半也有促成兄妹的意思。
罢了罢了,这都和燕山景没有关系。
邬镜将鸡丝粥端给燕山景,她的这一份里独独放了姜丝。
阳非一见二人情状就笑了,笑得贼兮兮的。阳奇见状,立刻把阳非拖去练剑了。
燕山景头疼,邬镜的心思谁也别想猜。她也着实没有猜。邬镜没提,她也不主动提。阳奇昨天还因为长歌剑第一式使不出来难过得要命,邬镜单独给她加了餐,安慰就算她什么都不会是个废物也没关系。邬镜比起那一吻,更在意阳奇的心情。
燕白冒雪回来,垂头丧气,他怒道:“饭堂里没牛肉饼了!”
“都怪南理人!”
准确来说,只怪一个南理人。不是姬无虞,也不是司绯弓,而是盲童姬和。
那双燕山景第一眼判断为罹患严重疾病的眼睛,却是这位乩童与生俱来的慧眼,能看到魑魅魍魉。乩童自称被种种鬼怪缠身,自幼体弱,由母亲贴身照顾,跟在他身边的那个女子,就是他的亲娘。乩童与姬无虞同父异母,但似乎感情很好,姬无虞过来取蛊,由姬和担任蛊师。
其他南理人吃住百无禁忌,与西南郡人无益,尽管口味上有所偏好,但净山门的珍馐馆做饭一视同仁地难吃,足以灭掉所有的不同饮食偏向。就是姬无虞本人,一个病患,看到那碗油腻的大骨汤,也是捏着鼻子往下喝,并不挑嘴。
而乩童却极难伺候,他的母亲川红列出诸多清单。
燕白瞥了一眼要送给他的食盒,这小孩子吃得比和尚还素,比尼姑还寡,怪不得虽然七八岁了,身量还是很矮,像四五岁的孩子。
姬无虞颀长挺拔,川红也不矮,足见就是饮食害了小乩童的身高。
燕白绘声绘色道:“若他真的吃得又素又寡也就算了,可是那位三少爷却只吃固定颜色固定烹调方式的菜品。何时不宜吃绿菜,何时不宜吃白黄相间的食物,何时宜吃清水煮过的黑豆,都在单子上。且他的母亲称这些安排全被南理的大祭司手持罗盘算过,风水八字玄妙无比,可难坏饭堂的大师傅啦。”
不仅饭堂的人被为难,就连姜岭都得去问乩童的兄长姬无虞,这该如何是好,不按这个操作,会不会有严重的后果,是否会冒犯到南理的信仰。
姬无虞正在练刀,他抬了下眼皮:“姜掌门,你把他娘抓起来,他就什么都吃。”
姜岭听姬无虞这么说,也就心下了然,姬和很好伺候,不好伺候的是他母亲的眼睛。姜岭松了口气,也就照着单子给饭,略有错漏,乩童也不挑口。他毕竟会在他哥哥那里吃第四顿。昨日燕山景见到的荷叶鸡就是姬无虞给买的。
午间时分,姬无虞给乩童小口小口地喂棒骨汤,此汤虽腥膻,姬和也能喝得下去,且十分珍惜,一滴都不漏下。
喝完汤,姬无虞给弟弟擦了擦嘴,便将他抱起来去见姜岭。南理的大蛊师有很多,他有很多选择,但是他还是指名道姓要弟弟出来,自然有他的目的。
姜岭正和燕山景在一处商量事情,听风楼主先前答应要去问问摘月斋是否有给燕山景下毒,一直都没消息,这事便也拖着,再无下文。燕山景懒得追究,反正半年都风平浪静。
只是今日突然有了回音,消息并非来自于听风楼主。更早之前,燕山景曾经将崔霁的亲笔信和符牌都寄到了红林梅州,梅山首座和听风楼少主是知己好友,但是和燕山景的关系就很远了。燕山景本来不抱希望,她也压根没有想起来这事。
可听风楼少主回信了。他愿意帮这个忙。
他被派遣北上建设听风楼北部太久,许久不在中原,他最近才从梅山手里拿到信。
燕山景挠了挠眉心,她宁愿这人从不回信。现在好了,大冬天的,她得跑一趟红林梅州。还不如死了呢。
红林梅州的西营与净山门离得很近,脚程快的话,一下午就能走个来回。只是燕山景极不情愿提剑去梅州西营,她风寒没好全,可人家是探子,人家也就今天有空,过时不候。
燕山景无精打采走出掌门武堂,正与抱着弟弟来的姬无虞擦肩而过,她留心听了一耳朵,便听到姬无虞是来问姜岭西南郡的名医,专擅眼疾。
燕山景回头:“你可以和我一块去红林梅州西营。”
红林梅州是江湖中第一大医派。崔霁就出身于此。
话音刚落,她略有后悔,可她又笃定,他不会拒绝她。这心情着实微妙,但她独自上路不如再带一个发烧的倒霉鬼,两人是一块冻出来的毛病,这种挨寒受冻的大好事,少不了姬无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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